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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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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初,寒风刺骨。
程韶阳上一次来到这个不起眼的东北小村庄,还是两年前。
那时,他陪他的爱人回老家过春节,而此刻,他的“爱人”正挽着一个面带娇羞的女孩儿,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为乡里乡亲敬酒,昭示着他们即将开启的婚姻生活。
在这片生养他的黑土地上,程韶阳第一次觉得这里的冬天冷得难以承受。
鞭炮的硝烟味儿刺激得他鼻头又麻又酸。冻红了的耳朵捕捉到婚礼司仪笑着让新郎新娘“亲一个”的声音,程韶阳不自觉咳嗽了一下,大团的白色哈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透过层层起哄的人群,远处纤瘦清秀的男孩突然就看不清了,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阳光一透,五光十色。
“亲一个!”
“亲一个!”
司仪和围观的亲朋好友还在嬉闹着,程韶阳被看热闹的人们推搡到了院子外面,他本就没走进去,此刻更像是被彻底推离了那个世界。
层层人群阻挡了他全部的视线,再抬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亲到了没有,程韶阳转身离开之前想。
他拉开略显单薄的冲锋衣,从里怀口袋里掏出了全部的钞票,把五块十块的抽了出来,只留下一沓红色的纸币,没数具体多少一股脑的都塞给了院子大门口记喜账的小伙子。
那人接过厚厚一摞礼金顿时有些无措,二百五百的礼金常见,关系好的一千封顶,这么厚起码六七千。但程韶阳没理会那人诧异的目光,自己掏了随身携带的中性笔,在账本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写:祝百年好合。他的笔顿了顿,最终没留下名字。
人生如戏,有些角色注定不被人记得……
第一场雪已经落过了,乡间土道没人清雪,一走一过留下一连串清晰的脚印,时间一久,来往的人一多,便成了一道泥泞。
程韶阳就沿着一路泥泞一直走着,走到他两脚又痛又麻,走得脸颊冻得没了知觉,终于抬手招呼来一辆燃油三轮车。
简易的塑料薄膜搭起来的空间勉强隔绝了凛冽的寒风,程韶阳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回华州要坐高铁,高铁站在距离村子十几里路以外的镇上。
两个多小时前,程韶阳刚坐了一整夜的火车过来。临时买的票,没有高铁,连卧铺都没有。硬座坐了整整15个小时,跨越了1600多公里,只因为突然收到他男友母亲的微信——一条婚礼邀请函。
程韶阳收到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老太太的手机是几年前他给买的,微信也是他手把手教会用的,偶尔老太太会给程韶阳发来一些问候,转发一些养生玄学,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联系得少了些。于是,在刚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程韶阳心理还有一点点欢喜,以为是家里哪个亲戚的结婚信息,打开一看,照片里赫然是两天前还在他怀里清醒与他互道早安,跟他说请了年假回家看望父母,同他相恋十一年的男友!
程韶阳以为自己看错了,照片里与他从未见过,没有丝毫印象的女孩亲密地摆拍出一副恩爱模样的人或许只是一个和他男友长得极像的男孩,可再往后看,邀请函下面赫然写着,新郎:郝艻。
三轮车一路颠簸,震荡着程韶阳模糊的思绪。车子在镇上的高铁站附近停了下来,程韶阳下车扫码付了钱,顺便看了眼手机,距离发车还有40分钟,他抬眼四下张望,寻到一排简易的大排档,程韶阳随便找了一家掀开塑料布门帘在一个空着的折叠桌前坐了下去,点了碗一酸汤面。
从昨天下午接到郝艻结婚的消息到现在,将近20个小时,程韶阳米水未尽。
酸汤面被端了上来,热气扑了程韶阳满脸,蒸腾得他眼眶发胀。他舀了满满一勺辣椒油,粗粝的面条刺激着程韶阳的面部神经,唇舌之间火辣辣的疼,疼得他眼泪鼻涕不住地往下落。
还剩了大半碗面,他怎么也吃不下。
太酸、太辣了,程韶阳心想。
程韶阳低着头努力地在桌上寻找餐巾纸,却只见一只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将一包纸巾从桌子的另一侧推到他眼前。来不及道谢,程韶阳快速抽出一张纸在整张脸上用力擦了一把,一张不太够用,伸手又抽了一张,这次仔仔细细擤了擤鼻涕,眼间恢复清明,看清了坐在他对面与他拼桌递给他纸巾的男人。
那人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色长款羽绒服,眉目立体,相貌不凡,一身的考究与这穷乡僻壤里油腻简陋的大排档格格不入,就好像他递过来的纸巾,带着淡淡的槐花香味,与墙角大塑料袋里塞得满满当当粗糙不堪的餐巾纸格格不入一样。
程韶阳道了声谢,一开口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嗓子沙哑得不像话,仔细清了清才勉强说出个“谢”字。他把纸巾又递还回去,起身给老板付了面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程韶阳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他把冲锋衣的两襟用力合拢,猫在高铁靠窗的座位里闭着眼。
列车缓缓启动,随即提速。窗外的景色快速倒退,如同程韶阳此刻的梦。
十一年的过往一帧帧在程韶阳的梦里回放,郝艻这个名字是这场梦里唯一的主角。那个被程韶阳在高中教学楼墙角从小混混手里“救”出来的瘦瘦小小的男孩,那个让程韶阳在大学里打几份工也不觉得辛苦的男孩,那个程韶阳毕业之后拼命工作一心想给他稳定生活的男孩……一段段一幕幕像一部胶片放映的电影,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带着浓浓淡淡的酸甜苦辣。
男孩的青涩渐退,出落成俊秀的青年。
青年下班回家,鞋子撇得东一只西一只,到厨房拱了拱正在做饭的程韶阳,抬眼看了看锅里的“黑暗料理”嘟囔着不想吃,程韶阳笑着给他“变”出一盒下班路上排队买好的小龙虾,青年拧着的眉毛舒展开了,脚步欢快的去洗手准备吃饭……
那段流水般的岁月,汩汩流淌在程韶阳年轻的生命里,如同血液一样灌溉了他一整个青春。
每一个定格都是鲜活的、深刻的、真实的……
怎么能是梦呢?程韶阳问自己,刚刚那一场婚礼才是梦吧?
是梦吧!
程韶阳猛地睁开眼,一滴泪从眼底涌出滑落,眼前是朦胧的、快速倒退的农田……
28岁的老爷们儿,大庭广众掉眼泪。
程韶阳用力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默默嘲笑自己。他站起来准备去厕所洗把脸,转过身时才发现,旁边座位坐的竟然是刚刚吃面时递给他纸巾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平静地抬头看着他,看到了他一脸的痛苦和脆弱。
见程邵阳要出去,那男人也站起身给程韶阳挪出了个位置,两人交错之间,男人抬起手,还是那包有淡淡槐花香味的纸巾被递到程韶阳眼前。
“要吗?”他看着程韶阳的眼睛问。
程韶阳犹豫了一下,道了声谢,拿过纸巾转身离开。
从厕所出来,程韶阳在其他车厢里待了很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回去坐,一直到高铁即将驶入华州,程韶阳才又到厕所洗了把脸,走回原来的车厢。
男人翘着腿,笔记本电脑架在小桌板上聚精会神的敲着键盘,余光扫到程韶阳回来,起身让他坐回去。纸巾被程韶阳用得只剩下最后一张,他有些抱歉地递了回去,本以为男人不会要了,没想到他握着塑料纸包揣进了西装口袋里。
列车进站,男人将电脑收好。
车速一旦减慢,就会莫名使人焦躁,明知还有好几分钟才能停车,程韶阳却一点也不想等。他欠着身绕出过道那一刻,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程韶阳?”
农村婚礼隆重且繁琐。郝艻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喧闹后疲惫不堪。夜幕降临,他独自坐在“新房”里铺得红红的土炕上,等待一场即将上演的“闹洞房”仪式。
新娘子是隔壁村的姑娘,见过两次,女孩家说他长得俊,彩礼给的也不薄,对他和他家都很满意,就这么定下了结婚的日子。
此刻,那个穿着喜庆婚服的女孩——他的新婚妻子,正在隔壁屋子接受亲朋好友的祝贺。
响了一天的鼓乐声闹得郝艻耳朵生疼,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听也不想看,就只想呆呆的坐在烧的滚热的炕头,感受一些真切的温度。
恍惚间,他听到母亲正在跟人议论着什么,一个男人说有个人给了好多钱,没包红包还有零有整,记账的人数了数,一共七千三。
郝艻母亲的声音响起,问那人什么模样,记账的人说:“二三十岁,大高个儿,特别帅。”
郝艻一下子惊了神,心里不由的涌出个名字!他最害怕也最不敢面对的名字!他慌乱的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几条没读的短消息,都是亲戚朋友之类,唯独没有那个名字!
这不对,郝艻心想。一天一夜没有联系,不应该一个电话一条消息都没有!
郝艻慌了,肾上腺素激增的后果是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密布,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然而对方的回复只有冰冷的几个字:“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求求你接电话啊!韶阳哥,你在哪?
此时的程韶阳正坐在华州的一个烧烤店里喝得酩酊大醉,对面是他今天两次偶遇并且可能曾经认识的人。
几个小时之前,那人在高铁上叫出了程韶阳的名字,然后问他:“你不记得我了吗,学弟?”
娄槐宁坐在烧烤店里,看着程韶阳一杯接一杯用白酒将自己灌醉,断断续续的叙说自己操蛋的爱情,他问娄槐宁:“学长,我该怎么办?”
娄槐宁很想回答他:果断分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十多年的感情,很难割舍吧。”
不光是十一年的感情,从和郝艻在一起的那一天,他程韶阳的世界,往后余生,所有的未来都只有郝艻一个人。郝艻是他奋斗的动力,是他未来的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光……他两只手抓着娄槐宁的肩膀,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爬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娄槐宁的黑亮眼睛,哑着嗓子说:“郝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仿佛烈酒灼心,烧得心尖又烫又疼。娄槐宁拼命抓住的那一点点希望的尾巴似乎再一次毫不留情地从他指间慢慢挣脱,他端起眼前的杯子,将那杯烈酒灌下,恍惚间听到程韶阳喃喃自语般说:“他做什么我都能纵容,可只有结婚这事儿……我、不、行……”
娄槐宁看着程韶阳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力搓着头发,浓重的酒气把他说话的语调拔得有些高:“什么十年、二十年……在结婚证面前就TM是耍流氓!就TM是第三者!这对人家姑娘不公平……对姑娘全家都不公平……”
程韶阳继续自言自语,又哭又笑:“郝艻你TM就是个王八蛋,你对人家姑娘有感情吗?是那种感情吗?你要有感情那我算什么?你要是没感情你特么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你害人家姑娘你缺大德了你!”
程韶阳终于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
那一晚娄槐宁把程韶阳扛回自己家里,他看着程韶阳被酒精折磨得浑身难受,起身,用温热的毛巾给程韶阳擦汗,又到厨房冲了一杯浓浓的蜂蜜水举着汤勺一口一口喂程韶阳咽下;
“郝艻,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
梦魇和酒精将程韶阳折磨得辗转反侧,娄槐宁用指腹将他眼角落下的泪轻轻擦拭,而后低声呢喃:“程韶阳,换我陪你,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