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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客车 ...

  •   连接城镇的长途客车上总是很多人,头几站超载到本不该站人的安全区域里都挤满了人。像是极为夸张的喜剧电影,一张张人脸贴着玻璃几乎变形。

      何厌抱着腿蜷缩在位置上,他全身紧绷着,腰背完全贴在塑料座椅上,很难受的姿势。可即便是这样他的膝盖也还是顶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大叔看看自己的将军肚又看看脸还没他胳膊宽的何厌,笑了笑。

      “小弟,你去哪里啊?”

      何厌抬起眼看他,思考了一会如实道:“派出所。”

      大叔闭上了嘴,忽然变得有些忙碌地四处张望着什么。

      坐在车门边的售票阿姨一只手按着腰包一只手按着座椅站起来看着乌泱泱的人堆,她扯着嗓子喊:“下一站是服装厂啊,有没有人下车的啊!”,她尽力想要将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却变得像是不太标准的方言。

      一呼百应,人大都往后门挤了挤。发车半个多小时,何厌的脚终于能够落地。

      盛夏正午,室外的气温直逼四十度,何厌今天穿了一身黑,阳光直射下他总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烧起来了。皮肉烫得发红,实在忍不了了伸手把那一小块饱经风霜的帘子放下来作个心理安慰。

      这辆客车从他有记忆起就长这样了,内置的制冷系统调到最低也只不过聊胜于无。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何厌侧了侧身子尽量背对着窗户接电话。

      这台手机是他好几年前买的二手机,也老到戳了几下屏幕才反应过来接通。

      “蒋由?”

      电话那头的声音意外的嘈杂,几个男人唧唧歪歪的声音混在一起听不清内容,大概是在扯皮还没注意到电话接通了。一道更大的声音盖过了他们,蒋由的声音有点刚睡醒的哑,又少见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不是,哥们儿你搞搞清楚行不行,是你送了几十箱临期的来,你还有理了?动脑子想想得多少人才能半个月吃完几十箱泡面?”

      “我网吧生意差?是,你生意好没边了连红烧牛肉味儿的泡面都能囤两年。”

      那群男人又说了什么,蒋由气得笑了出来。

      “什么玩意过期没事?你牛逼,你儿子下回来我就给他吃过期的。”

      “哟怎么?要跟我动手?我告诉你,这放暑假我弟可闲着没事干呢,你们都知道他下手狠的啊,敢动我你们家小子就等着吧!”

      何厌一直都好奇为什么自己恶名远扬,今天算是有了答案。为了避免狐假虎威的老板继续给他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泼墨,何厌又喊一句:“蒋由。”

      这下蒋由听见了,不大的音量在夏日透着森森寒意,吓得他没忍住还是爆了声粗口。转而又看向那群人,把通话界面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等着,我弟听着呢。”

      把烟在墙面上碾灭搁在窗沿上,蒋由走开了两步,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

      “大中午不在网吧等我吃饭跑哪去了?”

      车身前后晃了晃在服装厂对面停下,开门之后车内空间宽敞了不少,同时路边摊和大排档的香气也透了进来。

      这附近有好几个厂,人群喧闹,何厌下意识地看去。

      车窗外,手上握着试卷的小女孩趴在一个打赤膊的男人肩头对一旁穿薄T恤的卷发女人撒娇。

      老旧的窗户关不严总是有条缝隙,微乎其微的冷气漏出去,女人满是笑意的声音从缝隙里钻进来,她说:“这么厉害呀,那爸爸妈妈今晚可要带你去吃大餐。”

      小女孩模仿她说话,‘大餐’两个字音拖得很长。一家三口笑着走向相熟的面摊,趴在父亲肩头上的女孩好奇地望着何厌。

      客车起步,何厌的目光收回,拽了拽单薄的帘子,把手揣进口袋里:“我有点事。”

      烟刚灭蒋由就又开始觉得嘴痒,全身上下四个口袋摸完了也没有找到可替代的东西,看向窗台犹豫着要不要把刚刚那半截烟充分利用掉。

      何厌:“别捡垃圾蒋由,少抽点烟吧。”

      半截烟夹在指尖,蒋由低笑了一声最终还是把烟扔进了垃圾桶。

      “你是不是在哪偷装监控了,放心,哥半点儿没抽,要不你现在回来闻,有一丝味道我都跟你姓。”
      他现在身上的烟味可以引爆八百个气体检测仪,他是就抽了半根,可后面还有几个大汉烟一根接一根没停过,他整个人都快被腌入味了。
      横竖何厌不可能现在突然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再加上何由这名字听上去也不赖,蒋由把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蒋由抱怨了半天那些临期泡面,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才想起来问: “对了,你办什么事儿啊,今晚还回来吃饭吗?”

      何厌看了眼时间:“吃,我大概下午就回去了。”

      长途客车上老人居多,他们聊天起来声音大的离谱,加上客车行驶时发出的噪音,何厌听不清蒋由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他喊:“反正今天这几十箱不解决我是不会结尾款给你们的!”

      满载的客车晃晃悠悠地在盘山公路上缓慢行驶,榕城树木繁茂,行驶在树荫下好歹是没有被烧烤的错觉了。何厌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皱了皱眉:“要我现在回去吗?”

      蒋由捂着听筒骂了他们两句才回话:“没事儿,你忙你的,就这群老东西嫉妒你哥我年轻貌美而已,我还解决不了这事了?”

      蒋由的父亲是很成功的商人,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蒋由十八岁就独身一人来到榕城用自己的余额买下了在旧街的店面开网吧,这几年从来没回去过。他到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二岁,不论是怎么看都是过于年轻的,更别说他还是个外乡人,旧街人都是老油条,哪怕蒋由算是个老板也总有人觉得可以糊弄他。

      蒋由火气越来越大,平日里刻意控制的脏话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跑,骂了一连串不带重复的脏话精选集之后,深吸一口气又说:“就你们要养家?谁不养?我这难道还没个孩子了吗?少跟我来这套苦肉计,今天这货你们要么拉回去换,要么我就当你们免费孝敬我的……”

      何厌安静地听着。

      路程还远,车前端的老人们分着水果,聊天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啊呀,就是那个住在镇上老何的儿子咯,又赌钱又喝酒,好多年前连老婆都跑了的那个,前两个月他还把老房子卖了拿去还债。”

      一个老太太闻言作势神秘但音量一点不小地对她们说:“你们都不知道,他还会打人啊,以前看他那个儿子,啧啧啧,又瘦又小的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

      “呀,我孙子之前跟他儿子是同班同学,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儿子也是不学好,三天两头就跟人打架,还跟那些小小年纪就辍学的小混混玩在一起。”

      “没错没错,我看着他也不像好的,哪有小孩子一天到晚脸都拉着,从来也没见过有个笑脸,看着就阴沉沉的。”

      何厌听着耳熟,稍微坐直了身子看过去,他对那几个老人还真有点印象。镇子不大,他们曾经常碰见但是从没说过一句话。

      其中一个老大爷和他对视了一眼,没认出来他。

      “好像他儿子成绩很好的啊,去年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去了。”

      “还不知道有没有接着上学呢,估计也是去混社会了,听说他初中的时候就不住在家里跑去跟那些社会仔住了。”

      “嗐,说到底也是可怜啊,才几岁的时候他妈就丢下他跑了,没有被教好的孩子就是这样……”

      她们的话题总是换得很快,两三分钟就能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论。

      大概是车里空气不流通,何厌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痛。他并不在意这些陌生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但确实有一句话戳中他了。

      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发白,电话那头蒋由的声音忽然高了很多:“去你大爷的,我弟前途比你们全家上下加起来都光明的多!滚回去带着一家老小吃过期泡面吧!”

      道路旁的树林逐渐变成绿化带,绿化带逐渐变得枯黄,矮灌木丛上挂着零食的塑料包装,稀疏的枝桠遮不住裸露的黄土,街道上连鬼影都没有。一片死寂的荒凉景象。

      长时间不见还仍旧熟悉的地方,何厌快要到站了。

      蒋由连抽几只烟才冷静下来注意到未挂断的通话,他不太确定何厌有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多少,立马说:“雁儿?雁子?别理他们,那群书没读过半本的人懂什么,不管别的,在哥这你就是最好的小孩,上重点高中诶,你比他们所有都强多了!”

      蒋由还在电话里列举着何厌的优点,这一头那几个老人开始收拾剩下的水果皮,因言语显得刻薄的神色变得慈爱。

      “我一会还要回家给我家几个孩子做饭呢,难得放暑假来我这边。”

      何厌的手指放松了些,视线落到自己鼓囊囊的口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是啊,她们懂什么。”

      售票员又站起身喊道:“旧车站要到了!有没有人要下车!”

      何厌站起身: “我要下车了,先挂了。”

      老太太随着刹车的动作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惊魂未定地站稳脚后看向扶住自己的那个人。

      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年,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和她的孙辈差不多大,黑发黑眼睛,极为俊秀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张陌生却又有些眼熟的脸。

      她拍拍何厌的手:“谢谢你呀小弟。”

      车门打开,一股热浪中漂浮着尘土,何厌看着被塞到手里的橙子神色不明。

      手机又震了一下,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发来的短信。

      何厌回复:派出所门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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