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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初识【lov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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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那年学校强制的研学中,南挽诚脱离班级,一个人在树下抱膝而坐,内心茫然挣扎。
眼前小河汩汩流淌,和煦的春风吹动水波涟漪,带着暖阳的倒影粼粼荡漾,清新的空气抚慰肌肤,葱绿的树影在手心婆娑。
身形消瘦的少年从柔软的草地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清透的日光将这个怪孩子笼罩,他张开双臂,闭上眼释然般呼吸,如同接受神明最后一刻悲悯的施舍,却无法消祛内心的阴暗潮湿。
放下手,睁开眼,悲苦重新堵塞在胸口。
如果,死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也算是拥抱阳光了吧。
“别动。”从远方传来的纯净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
他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忽然,一只蝴蝶从他眼前飞走,吓得他跌倒在地,而浮蝶慢悠悠翩然于明朗的日光下,朦胧的光闪耀在寻死者的眸心。
再次回过神,一只手伸向自己,恰好卡在绿荫与阳光的界限。
南挽诚抬头,略显青涩的少年眉眼微垂,担忧在奕奕的眼眸流动,因为跑步而殷红的嘴唇轻声致歉,穿着别校的校服,整洁干净,一只手拿着日常款的相机,一只手,等待被他握住。
他懵然接受了突如其来的援手。
两手相握,冷暖交互,那人虎口内侧微不可察的痣压在接触的皮肤中间,南挽诚感到对方的温度正在侵染自己天性冰凉的肢体,他被拉进暖阳之下,疼痛留给了阴影里的杂草。
“抱歉,抱歉,我刚刚在拍那只蝴蝶,它恰好停在了你的锁骨中间。”少年的五官俊逸,声音也透亮,似乎融在了这片空旷惺忪的草地,“不是故意吓你的。”
南挽诚下意识隔着校服摸了摸锁骨处,局促点点头,生涩回应:“没……没事。”
两个人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别开眼,僵硬的心脏开始舒化,跳动,慌张。
怦——
怦——
怦——
……
阻塞气息的坏东西都随着呼吸排泄出来,成为植株生机滋长的肥料。
盈耳的鸟音叽叽啾啾叫着,流水唏唏,风拂过滚烫的脸颊,葱茏绿叶在宁静中沙沙,草木泥土的清香沁入心脾,酝酿着羞涩的少年心事。
跳河未遂的心虚,悄然催生的情愫,相对无言的局促,南挽诚怯生生发现了男孩紧捏相机而泛白的指尖。
“呃……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犹犹豫豫开口。
“南挽诚。”
“南……晚成。”他轻声重复了一遍,“雏鸟晚成,向南而飞,很好听的名字。”
南挽诚平时不怎么和人打交道,面对突如其来的赞美不知所措,虽然对方误会了,但他也只是闷声嗯了一句含糊过去,忘记了询问对方的名姓。
那个男孩走近了一步:“虽然可能有很多人夸过你,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蝴蝶。”
“嗯?”南挽诚抬起头,攥着校服衣角的手心冒汗。
比起赞美,他听过的辱骂与嫌恶更多。
少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飘忽不定:“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我有一瞬间还以为你是女孩子……啊!当然不是说你娘,就是单纯觉得很漂亮!雌雄莫辨的那种漂亮,看着很舒服!”
“你知道海伦娜闪蝶吗?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海伦娜闪蝶,在阳光下发着光,蓝白的校服刚好对应它的颜色,你的眼睛透着光,就像蝶鳞在阳光下泛光一样。”
讲起蝴蝶,那个孩子好像格外兴奋,一瞬间连羞涩的情绪都忘记了,兴致盎然与素不相识却很喜欢的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事物。
“海伦娜闪蝶有一个别称,曙光女神,真的非常非常好看!我有几个标本,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我最喜欢蝴蝶了!”
就像一句隐晦率真的表白,泄露了不自知的心意。
南挽诚愣神,心口猛烈怦了一下,那是对告白的回应。
可难缠的躯体化不合时宜掌控了他的双腿,提醒着年深日久无可摆脱的残缺,他不愿将这丑陋的一面展露给面前这个纯真开朗的少年,于是坐了下来,试图将一切蜷缩藏匿在阴影之中。
自认为无礼与失态,他低下了头。
下一秒,身旁的空地被人占据,南挽诚像只受惊的蝴蝶抖了一下。
“抱歉啊,我光顾着自说自话了。”少年歪过头来看他的表情,“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
南挽诚用力按住自己的双腿,竭力控制逐渐失控的手臂,故作镇定微笑,直视少年纯净的眼睛:“没有,我只是累了想坐一会儿。”
少年一怔,直愣愣盯着他,薄唇微张,再次轻飘飘攻破南挽诚的心理防线:“你笑起来真好看。”
南挽诚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全身被脚下的嫩草抚摸,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总能若无其事夸人,还表现得那么真诚热烈,明明自己哪哪都不好。
他想岔开话题,忽然注意到少年头上有一片粉色花瓣,是不属于这片空地的浪漫。
“你头上有东西。”
少年眨眨眼,伸手摸了几下,没摸到。
南挽诚指挥着,最后看不下去,伸手,清凉的气息比肢体先行触碰到这个男孩,少年心跳骤停一瞬,又在下一秒如急湍击石剧烈跳动。
娇柔的花瓣躺在在手心,两个懵懂怦然的孩子凑在一起观赏。
稀里糊涂,南挽诚捏起花瓣,透过花瓣,看着细碎光斑下的少年,轻声说:“你碰到桃花了。”
“嗯。”
说完,两个人都愣了几秒,各自面向小河,谁也不看谁,害怕这惊人的心跳声暴露此刻的悸动。
河里的小鱼冲出水面,水花在阳光下熠熠闪耀,随着鱼砰地打破水流的秩序。
充满歧义的话语,蕴藉的紊乱慌张,不善言辞的孩子以语言的缄默代替内心的澎湃,
“应该是我刚刚拍蝴蝶时不小心蹭到的……在树下拍蝴蝶时不小心蹭到的桃花。”越描越黑,少年解释完后感觉好像更奇怪了,索性直接转移话题,“你刚刚一个人在这里干嘛?感觉你不是很开心啊。”
南挽诚的呼吸缓慢平稳,浮躁的心渐次沉了下来,他曲起膝盖,抱在怀里,抬头看向远方。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平静地飘着,遮不住蔚蓝的天空,也拿明媚的太阳无可奈何。
他突然泄了力,莫名放弃了掩饰,力竭的疲惫姗姗来迟,涣然而笑:“因为感觉很累。”
错过了这一次,以后……不,没有以后了,错过了这次,就真的再也没有人可以认真听自己说话了。
那瓣桃花已经飘走,而少年趴在膝盖上,静静看着他。此时,又一只蝴蝶停在了南挽诚的发丝上,它是新一位合格的听众。
“大家都好奇怪。”
“一边远离我,一边说喜欢我,说爱我。”
“我需要有人陪着我,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他并不想将自己经历的细节展开说,这不该被生性阳光的人了解。
“可当我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能平静接受所有不想经历的事情。”
比如课桌上恶心的涂鸦,课间黑板上歪歪扭扭的嘲弄,走在路上无法忽视的议论,老师的惺惺作态,入耳的谩骂与鄙视,不知情的谣言……
【神经病】
【杀人犯】
【小白脸】
【娘炮】
张张标签粘住了笨拙的嘴,丝丝猩红的线缠绕着他年少的思绪,锐利又窒息。
“欺负我的人却突然跟我告白,他给我送吃的,帮我打水,帮我教训其他欺负我的人,缠在我身边,他总是将我贬得一无是处,或许我的确没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他愿意来喜欢我已经很不错了,按理来说终于有人关心我我应该开心,可我并不喜欢他……我甚至很讨厌他,讨厌他跟我说话的语气,讨厌他看向我的眼神,讨厌他强迫我也去喜欢他,就像他一直以来逼迫我成为大家厌恶的对象。”
“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不适合接受其他人的情感,父母的期望,同学的喜欢,老师的劝解,他们都说‘我为你好’‘你不知好歹’,可每次承受的时候都会感觉很累。”
南挽诚转过头,蝴蝶飞走了,他对着唯一的聆听者苦涩地微笑,眼眶隐隐盈着流水的波光。
“我是不是很奇怪?‘喜欢’和‘爱’是好东西,我为什么会讨厌呢?”
“才不是。”少年的语气认真笃定,他皱眉靠近南挽诚,眼睛很亮,“你不奇怪,也不糟糕,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但我觉得你很好,在我眼中你发着光。”
南挽诚笑容僵住,消融在温暖的春风中,鼻腔一酸,困难地呼吸着。
“人都是虚伪的,最擅长美化自己的行为,她既然贬低你,让你自我怀疑,就不叫‘爱’,而是‘伤害’,她在给你洗脑,她爱的是自己,她喜欢的是温顺麻木的你,但你并非这种人,她在瓦解并雕琢她喜欢的玩偶,所以你才会痛苦,你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你就是你,不要从别人口中了解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自己那还算你吗?你由自己塑形而成,自然你是什么人只能由你自己来定义。同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是由你来感受,也只能由你来定义,你感到开心,就是好,你觉得痛苦,就是坏。”
“就算对方对你是真心的,你不喜欢,也有权利拒绝。你会因为讨厌的食物那微乎其微的营养强迫自己吃下吗?吃药时迫不得已才会这样。”
相机已经被丢在草地上,它的主人正抓着南挽诚的胳膊,郑重其事,而非怜悯。
“南晚成。”
南挽诚呆呆嗯了一声。
“只要你相信,你就有‘被爱’的资格,也有‘讨厌’的权利。”
南挽诚愣愣点了一下头。
又摇摇头。
“可如果我塑造的自己没那么好呢?不好也值得被爱吗?”
绕回来了。
但没关系。
“我觉得,被爱的前提是自爱,你相信自己的好,才会相信自己被爱。”
“我喜欢蝴蝶,喜欢看它作茧自缚,又破茧重生的那绝无仅有的复生一刻,遗留梦魇在原地,享受那昙花一现的自由,短暂而永恒。”
“南晚成,你能破茧,但你也不一样,至少我觉得你会是一只长寿的蝴蝶。”
南挽诚似懂非懂,只是傻傻盯着眼前这个人。
这天的太阳太过耀眼,鬯茂葱郁的叶片过滤不了温暖,光影摇曳,细碎洒在少年浓厚的眼睫间,星星点点荡在眸心,里面依偎着一个腼腆懵懂的孩子,叫南挽诚。
“沈翎羽——老师找你。”
远处的呼喊惊醒南挽诚的白梦,他别扭地低下头,心里默默重复着刚刚听到的名字。
沈翎羽……
真是一个自由动听的名字。
“许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沈翎羽捡起相机准备离开,他看了看许辽的方向,又看了南挽诚一眼,最后,他张开双臂抱住了猝不及防的南挽诚。
柔软的肢体软化着内层坚硬的骨头,这个拥抱急促而草率。
沈翎羽松开他,碎发遮住了南挽诚胆怯的眼睛,他轻声道:“南晚成,你讨厌我吗?”
南挽诚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沈翎羽笑了:“嘿,那太好了,我很喜欢你,你现在不讨厌别人的‘喜欢’啦!”
南挽诚颤了颤,抬起头时他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暖阳涂抹自然,青绿色的草地氤氲着温和的光彩,像银色的彩虹,恍然间,沈翎羽是唯一闯入莫奈花园里的纯洁鸟羽。
蓦然,沈翎羽回首,眉眼温柔,笑容灿烂,冲他挥手:“小蝴蝶,自信张扬地活下去吧!”
“下次再见!”
南挽诚心神恍惚,喃喃自语:“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