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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聊赠一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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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
“警察同志,我喝醉了酒哇!我又不是故意的!”
“郝志!你知道你砸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吗,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你?你最好如实坦白,否则接下来等着你的将是巨额的赔偿金和牢狱之灾!”
“哎哟,哪有什么人指使?警察同志,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犯病了!我这人一喝酒就喜欢砸东西,这一不小心就砸了,我能怎么办?”
“郑队,这是郝志的个人资料。”
郑金京接过警员打印的资料,垂首仔细审看。
郝志,无父无母,小时候住福利院,成年后有了劳动能力福利院便不再收留了,一个人在城市里到处打打工,居无定所,每天混口饭吃,能活就行,后来干服务员的时候遇到妻子李笑红,两人迅速步入婚姻殿堂,结婚后倒是安定了几年,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李笑红后悔了。
当初父母叫她去相亲,相亲对象虽然长相不是很好,但是有钱,可是那时候的李笑红被郝志迷了眼,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可以陪着爱人一起吃苦奋斗,甚至不顾父母反对和郝志私奔。
但是过去两年了,生活依旧清贫如洗,李笑红受够了一分钱掰开当两分钱花,两人开始了没有尽头的争吵,郝志依旧懒懒散散,终于,李笑红跑了,跑去找曾经那个相亲对象。
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听说后来还给那人生了孩子,自己却无儿无女,心里气愤,借酒消愁,顿时尝到了酒精的乐趣,开始酗酒。自此之后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只要一有钱就会去买酒喝,一喝就是七八年。
他经常半夜喝个烂醉在街头晃悠,好几次被人认作流氓,报警抓住之后又因为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放出来了。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傅远山坐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背后,皱了皱眉。
很明显的同行恶意竞争报复,大家都心知肚明。苏北城里做瓷器的人不少,大大小小也有百十来家,一一筛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现在最关键的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意味着无法定罪,无法抓住真正的幕后凶手,刚刚有人去查了近几天的监控记录,幕后之人很谨慎,没留下一点痕迹。
现在唯一的线索郝志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没有顾忌,没有软肋。
一个人为什么会愿意冒着危险砸店呢?为了钱吗?但是明知道被抓住后可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什么还愿意赌这一次呢?
按照逻辑来讲,郝志虽然穷,每天买醉,但也没有到饿死的地步,更何况目前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处境,不赌博,不吸毒,开销正常,一个没有犯罪记录的人,是什么促使他冒着背上牢狱之灾的风险去赌呢?
总有原因的……总有……
“郑队,郝志的前妻有一个孩子对吗?”
“啊……你是说……好,我马上派人去查。”
“多谢。“
“嗨,说什么谢字,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十三窑啊,那可是个大店啊,我虽然不懂什么艺术,但好不好看我还是看的出来的,这么多年,苏北城的瓷就属十三窑烧的最漂亮,就是漂亮,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漂亮,可惜啊……唉……真是暴殄天物……”
傅远山沉默着,只是眼神暗了几分。
只是时间问题,因为不管是谁,他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以其道还其身。
俞星凡蔫蔫的待在小楼里画图纸,茶饭不思。
房间里的图纸被画了又撕,撕了又画,揉成一个个小球挤满了垃圾桶。
俞房和姜沁已经出差回来了,得知事情原委后二人皆心疼不已,事件的直接受害人也有俞房,他也很是郁闷,但再怎么也比孩子多了几十年的经验,接受度也高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敲响俞星凡的房门:“星凡啊,下楼吃饭吧,瓷器没了咱就再烧。”
房门半掩着,俞房试探着问道:“凡凡?爸爸进来了?”
房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俞星凡心绪难宁:“进来吧。”
“爸……”俞星凡吸了吸鼻子,本来还通过画图试图转移注意力,但真正见到家长后,所有的情绪都崩不住了,如蚁穴决堤,不住地哽咽着,“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坏……瓷器不应该团结一心发扬光大吗?我们做瓷器的不就是为了烧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吗?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些瓷器?为什么?为什么啊!”
俞房深深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俞星凡的头,像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星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热爱瓷器,有很多人,他们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学这门手艺,他们做瓷的第一步是赚钱,在成为一个瓷艺家前,他们的身份是一个商人……而商人……无往不利。”
“这是最阴险的手段,却也是最有效的招数,恰恰好拿捏住了十三窑的命脉,给了我们一记重创。”
“怪我,只顾着把十三窑推上全国市场,没有想到这两年势头太盛,难免会遭人记恨,这朝遭人暗算,也是为你我敲响一记警钟。”
俞星凡忍住了鼻头的酸涩,沉寂片刻,道:“爸,以后出门谈生意,你带上我吧……我想……试试……我想先看看,但我不能确定我能不能行……“
俞房惊讶地看着儿子,毕竟曾经无论说什么俞星凡也不愿意跟着他谈生意,一心只想烧瓷,俞房不知道为这件事发愁了多少回了,他总归会老,十三窑以后无人接手该如何是好?若是交给外人,他不放心,毕竟人心易变,以后将俞星凡欺负了去可怎么办,这下儿子终于愿意尝试尝试了,俞房喜出望外:“好……好,试试,试试好啊……”只是一下反应过来俞星凡
是为什么突然开窍的,笑容又凝住了。
这是成长的惨痛,如果可以,又有谁希望如此呢?
俞房点点头,重重拍了几下俞星凡的肩膀,转身下楼了。
俞星凡在割舍,割舍掉他爱好的一部分时间,去保护他的热爱。
因为他深刻地发现,仅仅只一头栽进瓷窑里,不管他烧的再好,就算烧一辈子瓷,十三窑的瓷器也走不出苏北城,苏北城的文化也站不上世界的舞台。
有一颗微小的种子慢慢在心里冒出一个小尖尖,俞星凡想,先试一下吧?虽然他很讨厌商人那些尔虞我诈,但是先试探性的迈出第一步,不行再退下?毕竟万一就真行了呢?
瓷器不单单是俞星凡的热爱,它也是天下所有瓷匠的生命,生命除了有人创造,还应该有人守护。
被毁掉的瓷器里面还有很多事十三窑里的其他师傅们做的,心血被毁了,当事人理应知晓,俞星凡自告奋勇前去一一告知。
他很少来十三窑窑厂,窑厂修的位置偏僻,因为这片地最便宜,关键是场地大,俞星凡跟看门的保安叔叔打了声招呼,便直直进去了。
窑厂里很忙碌,师傅们有的在忙着拉坯,有的正手拿刻刀刻花纹,有的在给刚出窑的瓷器上釉上彩。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认出俞星凡,笑着向他招手道:“小老板来啦,快来快来看看老头子的新作品。”
“李爷爷,可别叫我小老板,受不起啊。”俞星凡走向李争青,耸了耸肩,嬉笑着摇头。
其他人也纷纷注意到了俞星凡,连忙一声接一声”小老板“的叫着。
没办法,这个窑厂里个个都是拿瓷器当命的痴狂人,在这里不讲贫富,不讲辈分,只认手艺,谁手艺好谁就是老大。俞
星凡被众人称之为“小老板”一是因为他精湛的手艺,其次才是因为他是俞房的儿子。
俞星凡走到众人中间,正色道:“今天我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总店……被人砸了……“
一言出,全场皆大惊失色,有人问道:“什么?什么叫被人砸了!小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俞星凡回答:“昨天下午,一位醉酒汉闯进总店内一口气砸光了店内所有的瓷器。”
“怎么会!店里难道没人看守吗?”
“什么……全砸了……”
“醉酒?是真醉还是假醉?人呢,抓到了吗?”
“有查出来是谁干的吗?!真是丧尽天良!!“
“人在警局关着,警察在审,估计再等两天才能有结果。瓷器……确确实实是没了,抱歉,是我俞星凡没能护住你们的心血。“俞星凡重重向在场的所有人鞠了一躬。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又补充道:“损失掉的瓷器会按照售卖原价一一赔偿给各位。这是一点心意,望各位收下。“
十三窑的工匠们与十三窑的关系同其他瓷行不同,他们更像是合作关系,十三窑出材料出场地,工匠们制作出好瓷器摆放到店内售卖,卖出后钱五五分账,有些特别好的瓷器还可以和老板商谈价格,四六或者七三都有可能,这也是众多工匠喜欢十三窑的原因之一。
工匠们皆目露悲伤,但也没有办法,只希望能早日抓住凶手。大家收下红包,纷纷点头,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了。
李争青放下手中画了一半的图案,起身示意俞星凡跟他走,两人走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李争青试探地开口道:“星凡啊,我李争青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跟老头子我交个底,这十三窑以后是你接手吗?”
窑厂里一直都有人默默讨论下一任接班人,毕竟俞星凡对这类事情不感兴趣,只想烧瓷当不了管事的,俞房也曾多次暗示过窑厂里的众人,说不定接班人会从他们当中选择最有能力的那个,除却各位一心制瓷的手艺师傅们,窑厂里其他部门的,尤其是管理类的一干人员皆是跃跃欲试。
只是今天这事,是俞星凡来通知的。
李争青脑袋精,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往常遇到这事一般会是俞房亲自来,或者是俞房的助理,毕竟俞星凡几乎从不过问窑厂里除了瓷器之外的事情。而今天是俞星凡过来,这意味就不一样了。
俞星凡未置可否:“李爷爷,我……我也不清楚……过去二十多年我一直把心思放在钻研手艺上,我总想着只要我手艺好,十三窑就好,但是……总之,我想先跟着我爸看看,学学生意经,至于我能不能成,是不是这块料子,还得接着看下去。”
“好,好,能学就是好的,能学就证明你有这份心……”李争青有些欣慰的笑着,脸上岁月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却显得十分亲切,“本来,我想着……以后要是换了外家人,我这老头子啊就‘卸甲归田’,不参合这窑厂里的争端了。”
换人不是小事,而这么大的一个企业又有多少人会心动呢?想必不会少。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端。
李争青年岁也大了,人一老就想过过清净日子,一个人带着小徒弟画画图纸,烧烧瓷,那些纷争他都不想参与了。
俞星凡有些惊讶,毕竟他也算李争青看着长大的孩子,听到他原来打算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
“星凡啊,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十三窑吗?”
“我爸重金挖您过来的?您的手艺可是顶尖的好呀,没点实力可是请不动您吧?”
“哈哈,其实啊,你爸什么也没给。“
“嗯?那……”俞星凡疑惑了。
他一直以为场里的师傅们都是俞房四处花重金挖墙角请来的,毕竟以他们的手艺就算不靠十三窑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李争青的眼神有些迷离,太久没有回忆过往了有些感怀,他继续说道:“三四十年前的苏北城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表面看着没什么,可只有生活过的人才知道……”
“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随便认来的师傅学制瓷,起初也不为别的,只求混口饭吃。当时苏北城有一大家,姓赵,他们家小儿子也喜欢搞瓷器。但喜欢是一码事,真正刻苦学又是另一码事……”
“富贵家的小儿子哪里受得了这种苦,自然学不了两天就撂挑子不干了。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皆大欢喜了……“
李争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命运弄人的意味在里头,他继续讲道:“但那个小子喜欢上了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那小姐又正好极其喜爱玩瓷器,不管是古董啊还是当代造出来的,只要是精品就都要收来房中放着,也尤其对烧出好瓷的大师好脸色,赵家的小儿子吃了人家几回闭门羹,这下终于坐不住了,但是怎么办呢,学呢又学不会,也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让他找枪手。”
俞星凡听到这里,惊讶的瞪大眼睛,他似乎有所预感到李争青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了。
“他找上了我。”李争青顿了顿,心里五味杂陈,狠狠压下心头的愤恨,又道,“起初我不愿意,我想着虽然我没啥大志向,但这种有损职业道德的事儿还是不能干……我不答应,他们就将我抓去,好生一顿打,又饿上个三五天……”
“人一饿一疼,什么道德啊,坚守啊,都记不住了,我总得活命吗不是……后来……我就答应了……“
“我本以为给他做几件瓷器充充面子,追到了小姐就会放过我,或者等他那天腻了就不玩了……谁曾想他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人人都说苏北城赵家的小少爷是个瓷器高手,越来越多人追捧他!在这之间他也陆陆续续带了不少枪手回来为他烧瓷——有为钱自愿的,也有因权被迫的……他竟然还拿着我的作品去参赛!”
“得了奖笑的嘴角都咧到太阳穴了,我看着他笑我就发恨!怎么能不恨呢!……我恨啊……我真的恨!!!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被他拿去,冠上他的姓名……无人知我李争青!“
“我们众多兄弟们被关在院子里,出不去,逃出去了很快也会被抓回来,毕竟苏北城处处都是赵家的眼线。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院子里死了人……据说是那位小姐发现了他其实是个草包要跟他闹分手,呵,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当时又正好撞上有个什么赛事,他拿着我们的作品去参赛结果输了,受了好大一番嘲笑,一回来便带着几个家仆直奔院子来,找到那个制瓷的人挥起板子就是打,血呀肉啊的打的满地都是……满地都是啊……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可那孩子才十八岁!……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输了一场比赛?真是畜生啊……”
俞星凡听的胸腔阵阵发麻,哪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样死在了人性的黑暗面下?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谁知道哪一天他又发火来,又打死谁,又会不会轮到我……我就想着一定要跑,不跑迟早是个死字,跑了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我就趁着一天看守的放水去了,一起做工的兄弟们给我打掩护,这才跑出去了……但是光光跑出院子还不算完,只要还待在苏北城一天,就随时有被抓住的风险,唯一稳妥的方法就是尽快出城逃到其他地方去……但好景不长,我东躲西藏了一阵,城里到处都是我的画像,赵家的怕事情败露,毕竟请枪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敢上街,但躲起来就没有吃食……”
“就在我觉得快要饿死了的时候,你爸看到了我……当时俞家刚搬到苏北城,做的是古董生意,跟上头也说的上几句话……”
这些俞星凡倒是知道,听俞房说爷爷本是打苏北城出生的,年轻时在外打拼,四处收罗古董,年纪大了,难免思念家乡水土,就带着一家人又回到了苏北城。
李争青提及这事脸上才终于染上几分喜色:“赵家虽然是地头蛇,但论腕子粗还是比不过俞家的,俞家老爷子,就是你爷爷,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听说这赵家干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直接一纸诉状给告上去了,这之后大家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院子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你爸说要做大生意,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我只问了一个问题——‘我的瓷器是姓俞还是姓李’,你爸拍着胸脯说‘是谁的瓷器自然就跟谁姓,断没有张冠李戴的道理。’从这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爸,这么多年,十三窑也从来没有苛待过我们这些打工的……小老板,我相信你们俞家人。”
俞星凡心里热热的,他有些懊悔曾经想当甩手掌柜的自己,十三窑,不是他一个人的十三窑,是数位工匠凝聚的力量,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有多不该、也不能辜负这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