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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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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
雨从昨晚一直下,没有停过。
周樾起的很早,或者说没睡着会更合适。他坐在阳台抽烟,一根接一根,一直到天大亮才停下。
丰城是一座特别有烟火气的城市,没有过度的进行旅游开发,街道和楼宇都最大程度保留了市民的生活气息,那是一种真实的烟火气,不是存在于滤镜和刁钻角度里的。
周樾开车从城区主路拐进天青街,街道两边是不算太高的居民楼,基本都是自建房,楼层大多都在四层左右,少数楼主在顶层会用铁皮之类的再搭建一个小阁楼用于出租或是存储杂物。
像这种自建房,一楼的门面基本都租出去,开各种各样的小店,餐饮、服装、五金或者是其他营生,总之都是围绕着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周樾喜欢在这种拥挤的街道开车的感觉。作为赛车手,速度是取胜的唯一标准,每一次过弯都是想尽一切办法提速,任何的一点迟疑都是不专业的体现。
而这些拥挤的车道,给了他一个做回普通人的机会,把他拉回正常人的生活。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超市,在货架上拿些啤酒,结账的时候顺手买了包烟,上车后一起丢进副驾。
开上大路,这个点路上没什么车子,周樾降下车窗,冷风一瞬间灌进车厢,一瞬间顿时清醒。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陵园的露天停车场。
周樾提着啤酒下车,登记之后,往阶梯那边走去。
当年李惟的父母坚持要把李惟带回家,所谓落叶归根就是,无论生时去过多少地方,人死了总该回到出生地才好安息。
周樾每年都会回来看看他,有时是清明,有时是他生日,有时就是普通寻常的一天。
李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所有的态度都放进行动里。这样惜字如金的人,领航时的一字一句却让人格外信服。两人搭档的那些年,李惟之于周樾,是双眼;周樾之于李惟,是双手。
从成年后接触赛车,到22岁崭露头角,四年无人问津的时光,两人相互鼓励着对方。这当中的心酸,周樾从来没有跟外人提及过。
记得有一年夏天,结束完一天的训练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那段时期刚好是碰到瓶颈期,各项数据卡着一直不动,突破不了。两个人情绪都比较低迷。
那天晚上,从训练场出来,两人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路上偶尔有车经过,路灯把身影拉得格外长。
最后两个人在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毫无顾忌地坐在街头喝。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太多的钱,喝不起高档的红酒,只能在街头喝一扎廉价的灌装啤酒。但是,他们丝毫没有觉得自卑或是抬不起头,他们那样年轻又刻苦,有天赋又有抱负,距离站上巅峰,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深夜里空罐子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一罐接一罐,啤酒也会上头。
喝到最后,李惟扶着栏杆站起,双手摊开,微微后仰,以享受胜利的一种姿态。他闭着眼睛感受,眼前仿佛净是人群和欢呼,他们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央,全世界的镜头都对准他们,自此他们不再默默无名。
“阿樾,我们一定会被看见的,一定会有一个时代是属于我们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惟开口。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坚定,是说给队友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即便声带有些微颤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它的真实性。
周樾从地上爬起,举起手里的酒与他碰杯,酒瓶相撞那一瞬间,如同达成某种约定,两人相视一笑,这漫长的一夜似乎也还不错。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距离他们被看见,已经不足两百天。
人总是触景生情,周樾抬手抹去眼尾的潮湿。
不多久,周樾停下来。眼前便是李惟,他的墓跟他的人一样,干净简单。周樾伸手擦掉照片上的灰尘,照片变得更加清晰。上边的人没有变化,无论周樾来多少次,每回他都是这个样。
周樾找个地坐下,开一罐啤酒放空地上,给李惟的。他开车,不能喝,就点了一支烟。
“你小子,挺高兴吧,年年有人回来看你。”
随后,如同老友叙旧,他开始说他在过去这一年。
“去年三月,芬兰塞克托站,我跑了小组第一,他们都很高兴,但是我没有,第三个弯如果晚点再收油门的话,我可以更快。”
“五月底,在阿雅克肖,拿了第三,大家有点气馁,但是我知道所有的操作和配合都没有大的失误,那一站已经是我当时的最好水平,人有些时候的确要承认自己能力有限,我也一样,这还是你说的。”
天依旧飘雨,打湿他身上的衣服。
“六月份的时候,受了伤,缺席了科尔多瓦站的比赛,有点可惜。”
“休息的一个月里,李恙给我接了很多代言,我不太喜欢,但是还是去了。”
……
一根烟燃尽,他又点了一支。
周樾接着说。
七月、八月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说每场的成绩,好的坏的,也说复盘之后有待改进的地方。他真的有记得当年的梦想,也有一步一个脚印闯出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
他讲关于赛车的一切,但是不再是以一种轻快、享受的姿态。这些年,赛车如同一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没日没夜的训练,分析、复盘。当初因热爱驱使入的这行,如今的坚持是因为愧疚、责任,而热爱已经排在靠后面的位置。
以往,讲完这些之后,差不多就会走,可是今年,他没有。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还不曾起身。
清晨的墓园,听得到鸟叫声,叽叽喳喳的。
在犹豫很久之后,他还是开口:“我有点累了,李惟,我真的想停一停。”
逐渐有人进入墓园,在清明这天,所有的想念都可以正大光明的表达,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
而对于周樾而言,有些话,如何正大光明的说?是要违背当初的承诺吗?是要做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人吗?
当年的事,的确是意外。没有人会事先预知到有石头滚落砸中他们的车,根本没有办法做出避让。翻滚的车体最后被一棵大树挂住,周樾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李惟没能幸免,当场死亡。
天灾是意外,但坚持参赛的确是人为。
那场比赛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发车前天气已经变得恶劣,车队领事建议退赛,但是周樾坚持完赛,李惟二话没说直接坐进副驾。
极端天气他们以往也遇到过的,仔细一些,谨慎一些他们是可以应付的。可是,没有人算得准意外。
熄灭最后一支烟,周樾转身下山。迎面吹来一阵风卷起他的衣角,四月的风还带一点寒意,但是却吹得周樾心窝一暖。
回来的路上,周樾收到李恙的微信。
L:【晚上过来家里吃饭吧。】
L:【我爸妈都挺念叨你。】
周樾握着手机发呆,好一阵才回。
Z:【好。】
——
五点钟,周樾从家里出发。
李惟的父母从高校退休之后就回了丰城,无论李恙如何劝,就是不肯跟她去北城。多次劝说无果,后来李恙也就随他们去了。给他们请了阿姨照顾起居和一日三餐,最开始他们也是不同意,两夫妻自立自强了一辈子,根本不习惯别人照顾,最后硬是李恙搬出不请阿姨就去北城来压他们,老两口才妥协。
今天听说周樾要来,怎么也要亲自下厨,直接给住家阿姨放了假。
周樾来的时候,杨阿姨正在厨房忙的不可开交,李恙帮忙打下手,是李叔开的门。
室内拖鞋早已经备好整齐放在门口,依旧是他上回来穿的那双,与客用的款式不一样。周樾把带的茶叶和补品递给李叔。他是用了心的,茶叶是拖朋友带的,废了好大劲,他知道李叔就好这一口。
往里走,杨阿姨闻声从厨房出来,责备他来就来,不该带礼品,显得生分。李恙跟在后面,周樾朝她微微点头。
他跟李叔留在客厅聊天,聊些比赛,也聊一些别的,但都叮嘱他多注意些安全。
周樾应着,侧头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张照片,一家四口,李惟二十岁生日那天周樾帮忙拍的,恍如隔世。
聊一阵开饭了,周樾帮忙摆放餐具。四个人,五套餐具,有一套是留给李惟的,这是老两口的习惯。周樾的心有点揪着疼,动作也跟着顿了一下。
以往周樾来时,顾及他的感受,给李惟的那套不会摆出来。周樾一直是知道的,也许今天杨阿姨大意了。
意识到不合适,李叔刚要开口责备,周樾在他开口前把餐具摆放好,过去拉他坐下,拍拍他的肩,示意没事。
菜上齐后,开始动筷,菜都是依照周樾的口味做的,一大桌子。周樾那顿饭吃的仿佛味觉丧失,低头扒饭的瞬间,左上角的餐具显得格外耀眼。
当年,事发之后,李惟的父母没指责过他一句。他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没有把悲伤和愤怒发泄到另一个当事人身上。对带周樾依旧像之前那般,甚至有些时候,好到让周樾恍惚。
心思万千,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周樾想帮忙收拾碗筷,却硬被杨阿姨推出厨房。李恙说出去走走,周樾刚好有话说,就没拒绝。
两个人出门,沿着河边散步,两人都有话要说,但是没人开口。
最后,李恙先说:“我妈年初的时候查出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总是不记得我哥已经死了。”
周樾有点惊讶,但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他也不知道,他要说的话该如何开口。
李恙抹了下眼角,“她这个就是老年人的一些常见病,你别往心里去。”
周樾扯开话题:“小邵的伤怎么样了?”
邵平是车队的新人,是周樾发现的好苗子,废了些功夫才让李恙签下。小伙子初出茅庐却也天赋异禀,签进来不过半年,已经是CM车队作为重点培训的对象了。
前不久,在一次训练当中出了事,被送去抢救。
“命是保重了,但是下半身动不了了。”
周樾没再说什么,他再也没法说什么。
CM车队,不可能没有当家车手。小邵是他带进来的,有天赋也刻苦,不是没可能成为下一个周樾,当初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一点,周樾才搭线签人,如果CM后继有人的话,他是不是就有机会停一停。
说到底,谁都会有私心。
夜风吹动湖面,泛起涟漪。周樾始终都没有再张嘴。
算了。
这是他欠下的,他理应弥补。
——
从李家出来,周樾开着车在绕城公路上转,没有目的地,一圈又一圈。
城市的霓虹流光一帧一帧划过,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反光镜里。
不知道转了多久,车终于驶向公寓。
周樾没回家,提着买的一打酒,电梯直升顶楼。
顶楼风大,光线也暗。他找了个地坐着开始喝酒。
一瓶接一瓶,空罐子被吹风吹得叮当作响,一路滚到角落。
梁颂萓上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个场景。男人一条腿弯着一条打直,拎着啤酒的手腕搭上弯着的那条腿,姿态颓废。
梁颂萓走进,发现周樾闭着眼靠在石墩上,好像是睡着了。她从来没见过周樾这副模样,衣服乱糟糟,下巴那里是新冒出的胡茬,埋在阴影里的这边脸上布满泪痕。
他是哭了吗?
周樾啊,你是碰到很难过的事了吗?
你别哭啊。
梁颂萓盯得出神,痴痴的看着他。周樾突然张开眼,一滴泪从眼角淌过。几乎是下意识的,梁颂萓伸手抚过那滴泪。
但也只是一瞬间便立马收回,她就意识到这不合乎礼仪。手就这样悬在空中。
进一步没有立场,退一步显得刻意。
女人的手一如既往地冰凉,颤抖着,就这样举在两人面前,纤细的指尖染上一抹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