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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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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已经到了,陈梁舟并没有迎来她料想之中闷热的七月天。
以前那令人目眩的太阳镶在被照得发白的天空上,总是让她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往往在这两个月她都不怎么吃得下饭。但今年七月以来连续近一个星期的异常暴雨止住了这种不适。
也幸亏她和外婆住在乡下的小房子里,要是是在她上学时在城里租住的那套底层小单元房,这天气一定会闷出一大堆蚊子,满是油渍的纱窗也很难让潮气散出去,外婆肯定会很烦躁……
陈梁舟躺在床上想七想八,侧了个身,盯着窗户上淌下的雨痕发呆。
她的父母已经离异了,现在跟着母亲和外婆生活,母亲是邮政局的工作人员。
至于父亲,自从他在她三年级的时候主动向医院辞职之后,陈梁舟至今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活计。只要一谈到工作这件事,父亲总是会变得异常激动,有时是高谈阔论着一些行里黑话;有时就是郁闷暴躁,摆摆手不让她继续问,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关注这个。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和父亲一年也不会碰几次面,到了初二,更是几年都不会碰一次面。父亲就像一个遥远的信号塔,偶尔发消息过来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对于陈梁舟来说,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消息简直是她在亲缘关系这个议题上碰到的最大困难。
父亲的概念比陌生人亲近,却又比朋友要远得多。儿时的记忆太过久远模糊,她也无从得知怎么处理这些消息,无非就是来来回回几句:“最近怎么样”“在上学”“你爷爷给你的压岁钱”“收到,谢谢爸爸。”“今年暑假和我回老家看爷爷。”“好的。我看看有没有空。”
这种循环式的对话曾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陷入了电影里什么奇怪的时空空间里,后来发现只是因为她爹是一个定时的任务npc。
今年也不例外,她看着手机上周六显示天气阴,这样回复:“那我周六回去见奶奶吧,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而父亲估摸着是在玩线上斗地主,隔了十几分钟慢吞吞回了一段语音,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夹杂着游戏胜利的提示带来了父亲的回复:一切如旧,八点接送。
7月11日,周六,阴。
陈梁舟等在了路边,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开来了一辆五菱,放下车窗,露出父亲那张黑瘦的脸:“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没有的话,上车吧,我们要出发了,估计得两个小时呢。”
陈梁舟反手摸摸早上七点起来整理的双肩包,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没了,就这么点。”
跨进车里,还是熟悉的一股呛鼻烟味,可以闻出车主人在来之前散过味了,但是经过长久的浸染,那股烟味混杂着橡胶,假皮和车垫的味道还是一下子让陈梁舟回忆起了每年七月那让人眩晕的太阳、发白的天空和……颠簸的车后座。
想要呕吐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打开车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压入鼻腔,铺面而来的潮气成为了她最好的清新剂。
在陈梁舟在和车内的气味搏斗的时候,父亲似乎觉得这种尴尬的沉默实在不适合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他试图找一个话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噢,你要是没吃车上有我买的梅干菜包子。”
“谢谢,我还饱着。”
“那你嘴巴干吗?”
“不干,我带水了。”
又是一阵令人烦躁的沉默,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前排伸出一只手,丢过来一瓶水:“以防万一,这水我先给你放这里啊,要喝自己拿。”
陈梁舟只想快点结束这个明明很万能但是很尴尬的话题,来逃避这种生疏又僵硬的关心:“我们去奶奶家不要带什么东西去吗?我记得她家好像在A区来着。”
父亲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有些漫不经心地回道:“不是,那不是你奶奶,那是你爷爷续娶的老婆,你没听到我和你大伯都叫她阿姨吗?总之,她不是……算了你别管这个。这次要回去看的是你亲奶奶,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
沉默了一会,父亲不太确定她有没有印象,毕竟他从没指望过父女之间的默契这种东西:“之前说过啊,她姓陶,住D区,和你爷爷一个区,就是有好大一片桃树林的地方。”
姓陶,桃树林……这种巧合一般的名字有很强的记忆点,因此即使是过去了许多年,陈梁舟还是勉强从记忆里抠出一点点印象,但她不大确定这是不是记忆和她玩的小把戏,而且父亲那时介绍奶奶的时间点,有些奇怪。
可都要去见奶奶了,应该只是她记错了吧。她又问:“我们今年不去看爷爷吗,还是爷爷和奶奶在一起?”
“不,不去见爷爷,就是只有奶奶,你从来没见过她吧,也是时候见见她了,她一直很想你…”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陈梁舟早习惯了他这副样子,父亲在说一些自己不想多谈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嘟嘟囔囔的。
她想,自己不善言辞大概也是遗传了父亲,还有那种近乎是npc一样的刻板行为,总之,是一切与母亲相反的特质。
她撇撇嘴,看着车窗外阴森的天空,开始发起了呆。
这是很难得她不玩手机的乘车时间,不知为什么每次她在父亲旁边刷手机总是会有一种晕车一样的感觉。
又是一个“总是”,就像总是在7月11号和父亲碰面一样,她想,父亲旁边好像有无数个“总是”,她遵循着这些“总是”和父亲相处至今。
母亲尝试过改变他,耗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具体是多少年,陈梁舟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自己三年级那时候痛苦的一切终于结束了,陈梁舟自认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加上也见不了几次,就无所谓了。
这么多年,每次的探亲一直从未改变,今年却十分特殊,父亲没有带他的女朋友,甚至大伯也没有与他们同行,而且去见的还是从未见过的奶奶…
我应该怎么表现呢,陈梁舟感觉这事情简直是一团迷雾,肯定还会有奶奶那边的亲戚……
说到底,这是我爸开的局,他应该负责和那些人打招呼吧。
她在三年级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永远不用去应对父亲这种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操作了,但是等她长大了才发现,小时候的迷雾到了现在依然是迷雾。放弃了思考,她下意识地学着小时候看着窗外,放空了头脑,不再去和父亲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翻开手机一看,又确实是两个小时。父亲在桃花林旁边找了个空地停下。
桃树低矮,间隙又很大,陈梁舟一眼望过去,就只有很远处有几栋农村自建房,这片桃林就只是桃林。没有任何人在这里住着,连个搭的棚子都没有。
她怀疑这是父亲为了报复她在父母离婚时不帮他说话故意耍她。
父亲拉上手刹,熄火下车,走过来敲敲她的车窗,提醒道:“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书包你要放车上吗?”
陈梁舟很迟疑,但还是下了车:“不用,里面有巧克力,我担心它化了。所以奶奶家在哪里?”
父亲叼着一根没打着的烟,有些不耐烦:“我带你去,这里很绕,你会迷路的。”
陈梁舟沉默地看着周遭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眼前这一小撮稀疏的桃花林,以及近视度数再加深一点就看不见的远处的小平房。
她点点头,看着父亲,想着之后介绍给他一个精神病医生。
她跟着父亲往前走。又开始下小雨了。
路很是泥泞,陈梁舟讨厌这种似有似无的小雨,要么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要么就是晴天凉爽的风。这种黏腻的小雨就和闷热的艳阳天一样让她觉得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水汽钻进了她的皮肉里。
她没有打伞,进了桃花林。绕了三棵树,右拐,直走两棵树,再左拐,有很大一片灌木丛在一个坡上。
陈梁舟被那个坡前的石头绊了一下,上面写着“陶家村”。
她只感觉一阵凉气从手心传了上来:所以这个坡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灌木丛又是怎么回事?
出于一些对血缘关系的信任,她还是跟着父亲一直走,穿过灌木丛。
父亲停下的时候,雨也正巧停了。
她长呼一口气,拂去了衣服上的水珠,他们来到了两栋农村自建房之间的小路上。
回头一看,那灌木丛正正好好卡在了出口上。
面前时起码有两层的农村自建房,以及房前那密密匝匝的桃林,那高耸的桃林近乎与屋顶齐平。
陈梁舟第一次对自己的世界观产生了不自信:这是什么9又3/4站台吗?
但是父亲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不对一样,颇为自豪地向她介绍道:“梁舟,你看啊!这是你老家,你真正的根。而你妈那个小地方,”他冷笑一声,“只不过是你寄养的地方,现在你就要见到你奶奶了,是你亲奶奶,怎么样?待会记得要叫人啊。”
陈梁舟实在是太过疑惑了,以至于她没有像以往一样针对她爸那番中年男性特有的说教进行反驳。
她呆愣地问道:“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的?刚才不是只有那一小片桃林吗?这房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父亲并没有理会她,像是看到了熟人,他大步走上前扶住了一个装桃子的篮筐,关切地询问:“阿娘,要吃饭了你怎么还在干活啊,要帮忙吗?”
陈梁舟顺着望了过去。
在一众采桃人忙碌的的身影中,父亲正对一个一位中年女性说着话,年纪看上去才堪堪四十。
那是她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