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瀚清

1、1

　　　　人存在于世上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在这个星球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呱呱坠地、又有无数人魂归黄泉，所有人的一辈子都不过是在命途中挣扎，于宇宙的角度来看，简直就像无数小虫子，辛苦地筑巢、搬运食物、延续种族，但是一点小小的灾难，譬如一场大雨灌入巢穴，亦或者一个路过的孩子顽皮的放火，都能摧毁这个脆弱的文明。终将死亡的未来永远平等地追随着每一个人，无论你多么富有、多么幸福、有世界上多么大的权势，死亡就像乘法中的乘以零的那个零，无论多么大的数字，多么恢弘的奇观，乘以零，最后仍然等于零。从这样看来，既然最终结局都一样，似乎我们应该立刻去死好了，但是世界上仍很少人自杀。究其原因，除了写在基因里的贪生本能外，就是情感和欲望这两项因素了。这两条绳索，把我们牢牢地搓磨在世上，把理性压于感性之下，把我们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变成一个精巧的零件，我们为它们痴、为它们狂，被它们拖拽着，按部就班的走完这一生。
　　若是只是这样无知无觉地走完一生，对于我来说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天有不测风云，在我的前半生，这两条绳索中，名为情感的那条被一系列狠绝的往事斩断了，我曾经尝试过修补它，但是最后结果却很不理想。于是我只能依靠另一条名为欲望的绳索苟活，然而单绳易断、独木难支，很快这条绳索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我再找不到借口赖在这世上了。
　　我叫李中冰。现在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大楼天台的边缘往下看，就在几天前这栋大楼还是我的资产，但仅仅这短短几天的时间，我不仅失去了所有的资产，还背上了下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务。
　　其实债务的多少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哪怕我现在没有负债，我也没勇气去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想也知道，失去我所赖以生存的金钱之外，我没有任何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在半个月前，我借助自己公司的资产两个亿三千万做抵押，去贷款了五个亿，共计六亿三千万去拍下了一块很有开发潜力的地皮。那片地皮位于西城区，周围风景秀丽，我打算盘下来开发成一体式度假村。但是未曾料想到政策突然有变，等我拿下那块地时，突然政策出台，该地被划为环境保护的重点区域，对于该地的开发也被紧急叫停。原本的风水宝地一夜之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原本该回流的资金消失不见，我没办法，只好宣布公司破产。
　　天台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粗粝原始的水泥地面上除了连接通往下面楼层台阶的小房子外空无一物，天台边上只有一个一米高的沿，越过那个沿往下看就是万丈悬崖。我站在那个沿上面，微风吹着我的脸颊，我看到大楼蓝色的玻璃反射出阳光，笔直的向下铺开来。想到一会儿要从这玻璃旁边滑下去，我的手心就不由开始冒汗。
　　很快手心里的汗就演变成了身上的汗，是天太热了吗？还是因为我胖变得更容易出汗呢？我不知道。但是无疑，我是不想死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长久以来，自杀的念头就盘桓在我的心中，在某些欲望不能统治的碎片里，在被虚无捉到的某个角落中，我会短暂地清醒过来，然后开始厌弃自己，甚至恨不能动手杀了自己。但是我同时又懦弱得不敢去死，我怕痛，更怕未知，我对于死还存在一种本能的恐惧。于是我只能放任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烂泥一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一遍放纵，一遍劝自己，不是不想死，而是没有理由去死。
　　可现在，又有什么比面前这个理由更好呢？别人听说你经受精神上的痛苦，终是承受不住自杀，大多数心里可能会想“他也太不抗压了吧，如果是我有他的条件，我绝对不会死。”但是假如是破产了，欠下巨额债务就不同了，人们谈到他就会表示理解，“居然是这样，真让人唏嘘啊。确实是走投无路了。”之前有无数人就是这样死的，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人们也不会怎么大惊小怪。如此听来，这种情况还真是绝佳的死亡借口。
　　可是我还是不想死。我站在天台上踟蹰着，我还贪恋着死前最后一丝空气。
　　我想哭。
　　我把烟抽完了一根又一根，反正都要死了我也不想讲什么素质，把抽完的烟头都随意丢在了地上。很快，地上就变得全是我抽完的烟头，我感到肺部也有点不畅快，但是一想到之后也不用呼吸了索性也就无所谓了。
　　这根抽完就跳吧。再拖延也是没用的。我如此想到。我手颤抖着把最后一根烟从烟盒中抽出来给它点火，天台风不小，但是奈何我打火机质量很不错，还是把烟稳稳的点好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中冰！你冷静一点！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千万别做傻事！”
　　我回过头去，看向这个声音的主人。一个女人站在楼梯通道的门口，面带焦急地看着我。我当然认识这个人，她的名字叫于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美。此时她上衣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衫，下面是蓝色西服裤，上身西服的外套被她随意搭在手上。她的上衣衬衫穿的不是很整齐，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她披散的头发被天台的风向后吹起，衬得她出水芙蓉般的脸庞更是洁白无瑕。她的眉目之间带着一点英气，眉骨和鼻梁很立体，显得她乌黑的眼睛更加深邃有神。然而此时她的脸庞却被吓得煞白，面上满是焦急的神色。高跟鞋哒哒哒地敲击地面，她想要快走几步靠近我。
　　“你别过来。”我向她喊道“你再动我就就跳下去。”
　　“好，我不过来。”她停下脚步，“你冷静点，别冲动。”
　　“你让我冷静点？不是你把我害到如此地步的吗？”我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你到这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露出任何大仇得报的神情，真是奇怪，我现在的境遇不都是拜她所赐吗？
　　“不是这样的。”她否认道，同时面上浮现一丝哀伤和我看不懂的悲悯。
　　“不是这样？你不是为了当年的事来报仇的吗？”我眯着眼看她“当年的事我认，你要报仇我也理解。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不恨你。但是请你离开这里，好歹给我留个最后的体面吧。”
　　她只是又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我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报仇，我是为了帮你。”
　　哈？帮我？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帮我是设置陷阱引我入彀，让我资金链断裂，最终破产，公司资产被她低价收购，而我则背上永远还不完的债务？
　　我眯起眼睛看她，“于小姐，如果要戏弄我的话就算了吧，我生命的最后时间还是希望自己待一会儿，不想听你讲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于蝶刚刚脸上的哀伤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一贯沉着、冷静、自持的神色，“我不解释，你以后会懂的——总之你不想死对吧？”
　　“你这话说的”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嗤笑道“不想死就能不死了？世界上的事要是都这样那就好了。”
　　她不管我的嘲讽，接着说道“我有办法让你不用死。我可以承担你的债务，并让那边撤销对你的指控。之后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你仍然可以继续你的后半生。”
　　她的话使我彻底迷惑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不是要逼你死的。”
　　我手中的烟已经慢慢燃到了尽头，我点上的时候本以为我的生命会随它一起燃尽，然而现在又迎来了新的转机。“条件是什么？”我相信她的能力能做到她口中所说的，但是我不相信天下有免费午餐。“我如果做不到就免谈了。”
　　她微微一笑，道“你当然可以做到。很简单，和我结婚。”
　　我手中的烟蒂直接掉到了地上，那是无论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回答。她精心布局那么久，最终目的是为了和我结婚？最三流的情爱小说也不会这么写。我又有什么值得她看上的？
　　“为什么是我？你不是知道我是个什么鬼样子吗？是我之前伤的还不够深，让你没认清我是个什么烂人吗？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看中的？我这走形的身材，恶劣的性格，甚至我赖以傍身的金钱也失去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你。于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呢？”
　　于蝶道“当年的是非对错我已不想再说，我对于现在的你也一无所求。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以恨为目的的。”
　　“不是恨，那是什么？”
　　“是爱。我是以爱为目的去做这一切的。”
　　她这么说着向我伸出了手，目光带着恳切道：
　　“先下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