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奴传》冷杉09

1、正文

　　大中六年，余主梅溪贼事。黄昏点囚，岁暮封印，徒留愧怅，益复增羞。乃常与裂帛子往来。裂帛子，号也。盖其名门之后，薄富贵，尝裂帛以博美人笑，因取此号。

　　其人师道士李经，向二十年，尽能传招魂降神之术。危坐竟日，而四方事无不知。忽而气微，惊寤呼曰：「魂兮归来！吾已及西，见流沙千里！」忽而神飘，惊寤呼曰：「魂兮归来！吾已行北，见虎豹啄害！」吐词舛谬，哭笑无恒，人畏而远之。余独不意，相与酒食。攀谈之间，甫识其慧。

　　一日，余登门，久呼不应。秋草摇落，屋瓦泠然。心突有感。即排闼，入内堂，见子仆地，唇如白纸，恹恹若绝。急扶起，救之而苏。少定，问其故。子痴痴曰：「古今千年，多少佳人，兰心蕙性，莫不委身穷尘，衔恨黄埃。」余不由叹曰：「四时行焉，百物兴之，百物灭之。天道之下，吞恨者何其多？君何有此言？」子白：「与弥勒奴神交逾年，终不能久处。今托入梦中，自言去也！」语讫，泪下如雨。

　　宋玉梦遇神女，曹植交感宓妃，郑交甫怀佩，张文成游窟。向知如此，自不觉奇。裂帛子曰：「公以我团扇才人邪？」径取箧中一卷示余，乃鄙之拙作「帝后本纪」也。子细审一章，其表：弥勒奴为明文皇后寻花，因作男儿装束，与小伴打马畅事。弥勒奴者，明文皇后之孙，理宗最幼妹是也，姝秀机敏，聪捷天纵。

　　余惑其意。子曰：「此言出处何在？」对曰：「案前朝史迹而成。」子笑曰：「公守空文而不谙其义也！」余窘，因问之。子曰：「公知奴儿作男子服，缘何？」余曰：「不敢臆度，诚愿闻之。」子言：「其衣吾衣也。」余大奇。遂挑灯具酒，坐语移时，不觉醺醉。

　　裂帛子曰：

　　「仆自修行，矢志鸿都，效仿巫阳。神作鸾鸟，俯仰三千。逍遥九皋之内，徜徉重阜之巅。嵯峨峰岫，流渊波潭。云霄集蔚，木石纷华。松杉相倚，猿猱争啼。宛虹射川，展翼而游骋；流星坠壑，收翮以追逐。既而下幽溪，过曲涧，落青壁，见楼船。舳舻千里，横流连樯。舟子涉人，叩舷踏歌。两岸行人于是相合。竹肉齐发，叫呼嘈杂。马亦顿蹄而增鸣，风怒飏以振声。峨冠博带，酡颜酣态；名娃优傒，嫣姌娉婷。

　　仆在此中，穷耳目之娱，极眼色之欢，而忘生忘形。气疲欲更胜，不意心神恍悸，登时跌空。

　　于朦胧间，闻马声特特，亦有人言。即道引行气，破腑内滞聚。及苏，见一线苍黑色，山也；日光蒸熏，下有翠屏，全然树也；绛彩驳色，华卉竞发也。

　　有二女子乘马，低目视仆。一女稍长，其人：「形状峨峨，行止端庄。流眄精朗，皓齿鲜光。素腕蜂腰，瑰体颀长。其皎若何，青松映雪；其秾若何，桃李绽芳；其情若何，兰麝馥香；其逸若何，鸿鸟翥翔。于时风动，落花入领，轻将袖敛。鸣珥响佩，闲谧秋容。玉洁良质，谁者可工？诗云：

　　分明净眉眼，含辞性沉空。
　　但使映渌池，必不照春红。」

　　其少前，问仆曰：「尔何人来也？」

　　仆俱实以答。另一女笑曰：「掉舌人，语我桃源事耶？」

　　仆见其人：「山花斜宝髻，小钗横腻鬟。蒨佩雕翡翠，香雾绕玉颜。额中一点黄，清姣翠柳眉。燕脂两靥辅，银钏皓腕肥。粉饰少御，芳泽天姿。含娇含态，似慧似痴，还俏还媚，若嗔若嗤。金枝琼蕤，谁者相宜？诗云：

　　豆蔻梢头春意浓，王孙香草正丰茸。
　　毛嫱形冶并绝色，西施骨佳美不同。
　　孔氏鲤庭言入耳，谢家宝树志合躬。
　　应为英曜倾城女，结伴寻花踏碧空。」

　　仆从容问姓名。前女斥无礼，后女莞尔，曰：「尔不识我耶？我乃今上之妹，圣人之孙。
　　落生其日，阿祖感梦。
　　弥勒弟子，发心下生。
　　承蒙钟爱，小字佛奴。
　　周岁盛筵，百官纳福。
　　敕造府邸，银庭金屋。
　　花间奇石，竹里红泉。
　　芸辉舂屑，涂岸牡丹。
　　册立公主，封号长安。
　　发初覆额，考妣痛失。
　　圣主垂怜，提携荫孳。
　　姆教婉娩，训以名师。
　　法度虽在，更贪韶光。
　　朝邀戚里，夕交才郎。
　　出则驷马，入则凤阊。
　　文人作赋，王公侍旁。
　　披泽弄欢，放逸忘归。
　　长乐钟晓，玉轮驾回。
　　堕珥满路，仙乐声随。
　　往往如兹，艳逸倜傥。
　　那管世事，不消诽谤！」

　　仆惊，便问年日。乃前朝运升年间也。方知神穿。

　　前女疑甚，促步絷仆。仆识之，即白：「阁下岂非杨将军舜国之长女乎！
　　卓越之家，功臣之后。
　　礼崇甲第，荣披姻秀。
　　其祖阮氏，女师庭芬。
　　胎教潜流，早闻圣恩。
　　长于嫔侧，幼彰闺阃。
　　大小周旋，始终恭谨。
　　容礼必正，言行无间。
　　非礼勿动，唯道是先。
　　女及窈窕，德言有序。
　　具言何人，杨氏名玉。」

　　弥勒奴闻而大笑，谓玉曰：「此子甚知汝。盖坦率之人，何必苛待？不如从我游。」

　　仆因从之。此间何廖廓！天宇澄朗，极眺凌峰。红花夹道，芙蓉千重。光摇竹影，风裁松声。路径纵横，迥觉幽胜。泉涓涓而纤芽溢，瀑倾澜而怪石生。蜿蜒百里，不过循行一二，奇石非一，良景殊异。

　　少焉，税驾秣马，引领高冈。盘桓椒途，收颜恨伤。弥勒奴内不平，曰：「三月斗草，我未为人下者。料百花年年如是，全无新趣。纵胜亦不快，心不甘也！」杨玉曰：「闻内寺维摩诘须甚美，殿下欲广物色，可往取之。」弥勒奴摆袂，曰：「我素不爱佛事。此教虚白将来之福，实则无有，诚不美。」玉之言见绝，顾问仆曰：「驺子意奈何！」仆应声曰：「殿下知天下之大乎？斥鴳翱翔蓬蒿之间，鲲鹏扶摇九天之上。此庄周小大之辨也。洎系神而游，悉以为然。禁庭春昼，比天地苍苍何？」弥勒奴喜，不顾他谏，抗策欲出宫。回首又语仆：「幂罗不便。尔衣，我试一用。」

　　于是锦幔垂室，重整靓妆。白日微移，笑语琅琅。复见时，头戴皂罗巾，身着窄袖服，腰系承露囊，足蹬小蛮靴。有诗云：

　　「玉树风姿伟，藏羞额角间。
　　腾眸遗秀采，提步气如兰。
　　金勒还盈果，明珠更朗然。
　　便学东君憺，将矢射星官。」

　　乘兴纵马，群噪齐行。鸾旗横亘，迅出宫门。一若蛟龙振尾，赤螭扬鳞，忽乎远逝。

　　事状似明，余不胜慨：「嘻！竟至此乎！世人奔走，无痕纸上者不可胜数，公动指毫厘，而存流经传也！」复有疑，更问：「公焉得返现世耶？」裂帛子放声大笑，曰：「返耶？未返耶？吾在彼三年，至今犹疑未结。」余大惊。子悠然曰：「或辞无有，姑妄言之。」

　　既承奇遇，托以假阉，召入内家狗坊，专总喂饲。坊内犬百只，乃是：狣犹狮猁，猃猲獒?。丰颅豹耳，龙蹄钩爪。幸入天家，不忧鼎俎。衣绮被缋，戏封公侯。上者玩赏，摇尾喜舞。吐舌汗雨，集?成裘。跳踉僮仆，登践茵席。共相撺嬉，情无惧惕。可叹天壤无眼，产此物之精气！

　　信因天命，不羞执鞭。小心敬事，致殷勤焉。受爱训于长老，见宽义于同侪。然在人间，不堪良多，当有所难容。杨玉纠视，往往切峻。众人闻风，纷纷谣诼。仆内之有明分，不察各之兴心。惟侧听群响，袖手观旧魂。

　　杨玉者，何人也？承熙阳曜，却如不安之微草。自非附凤客，何为菟丝貌？前日为奴哭，今日为奴恼。左眄揽奴袖，右顾理奴绦。林园千红幄，志若无余娇。太皇太后诏宴，殊极荣施，赐婚雨露。玉容端正，肃拜而谢。圣人达节，不为强夺。祖母阮氏，重于诃怒。少不如意，则捶挞之，每每心痛乃曰：「言语逆上，竟有怠慢之礼。即刻自死以谢吾家！」玉忍笞含泣。阮氏以为慢己，更换以杖。几至昏而不伏，后用汤药救之而苏。盖玉愚痴，不愿折腰如是。

　　残月还如初月，季夏胜过新秋。太皇暮齿，反爱俗厚。日设竹宴，濡翰赠酬。玉竟登御座，争书于圣手。圣人虽不咎，难逃亲骨肉。阮氏怒不暇语，索鞭摧挞。僮仆惊顾，阳乌蔽光。云惨惨兮无色，木瑟瑟兮受霜。叶朝兴而夕殒，燕思归而彷徨。何劲风之猛戾，实矩矱之严庄。

　　止笞二十，玉喘息奔急。家人啼哭，走召名医。面呈灰腊，肤萦紫郁。乃沉噤之脉，血减症剧。

　　于是施针灸，合汤剂，患状不轻，表里缓兴。然数数高热，实有微情。适仆登其门，玉造怒左右，承闲谓曰：「吾知尔茕茕一人，来去无求。今托尔一事，若成，与之富贵；弗成，吾自独当。」仆即大笑：「足下何言也！既非干进，奈何以钱财诱之！」玉稍展颜，乃以一帖示之。

　　其帖也，笔力劲骏，神彩英逸。虽有残破之处，不扰龙蛇之势，反添云笼之象。实为文章之孤篇，书法之绝唱。

　　玉曰：「圣人御作，藏纳怀中。恨病来汗湿，竟致不全。此大不敬之罪，不敢告人。公有法乎？」仆笑曰：「天地亦不全。此帖得真奥妙，不谓过也。」玉却怒，取短剑相胁。仆曰：「足下诚既告我，何能不作为？」遂操笔作缮，而仿其形易，写其韵难。犹如缫丝，辗转头绪，非一夕之功。由是常日往来，颇见改观。

　　玉病旬日，晓霁之时少，晦冥之时多。凉风萧然，还过柳枝。秋水波荡，燕羽参差。冥冥山色叠，霏霏云脚低。谁人在此中，倚窗长太息。愁眉不思镜，独坐懒缝衣。坐久灯花落，疏枝垂日夕。微步长廊下，蜘蛛挂空虚。织络星浮处，身坠吐丝疾。风侵网漏质，徒劳谁为惜！相思极此物，一种情迷离。

　　问其何所忆。玉对酒启言，间含酸辛：「怎奈秋色新，可怜衣裳旧。风头乍寒，不知弥勒奴备衣否？」仆信口而言：「公主昨日拈衣，欲来问讯。」玉大喜，更问细节。仆不得已，具以绐之。

　　及出杨第，天始晴。夕霞炙草树，晚虹映雀巢。

　　弥勒奴者，究竟何人？

　　狗坊有一犬，名曰「黄眉」，弥勒奴爱之甚笃。彼之所至，必使其从。仆亦随侍，掌杂司佣。

　　日日办丰膳，宾客每不同。进逾万钱，请酒于殿上；进止千数，移坐于堂下。于是两京朱衣，不论材器，大作淫巧，以将进献。主爱华章，便争诵风月；主悦狗马，乃竞设博戏。高会长夜，酣歌终日。贤者耿介，直言宁为玉碎；奸人流从，工巧苟得瓦全。于是琴不停，笙不歇，长袖飞舞，唯祈片刻之欢；党人炫沽，只求一面之缘。而后假虎威，惑群愚，规财利，作盗贼。至臻国患，溯其所由，不过六虱发于阊阖，五蠹始于春闺！

　　弥勒奴沉醉，既而复醒，又耽于欢娱。自是乐此不疲。吁嗟乎！仆心何怛伤！得间谓之曰：「杨氏抱恙久，殿下念之否？」奴方起，讶曰：「玉娘如何？我竟不知也！」仆劝亲视。时传胡戏至，奴即刻饰，命俦携侣，优伶杂沓，去而不返。

　　后一日，仅遣中使往问。玉开奁，忙梳妆。施涂朱粉，点画赪黄。绾髻扫眉，巧绘青阳。柔弄珠珥，谨择衣裳。镜前反复看，意恐露汗光。亦念久候客，嘱焚百合香。妆罢出兰室，灼灼如览光。谈宴情真切，竟酒诉衷肠。

　　及使还，玉形色欢然。仆曰：「公主被蔽目，好恶总不常。爱之则在青云之上，不爱则在深泉之下。君今为盛饰，不过获小惠，何乐之有？」玉曰：「仆夫之子，幼来指胼；市屠之子，不厌胪腥。身在尊侧，当尽节效情，不意其他。」仆疑，觌其面曰：「君心口非一，徒自欺耳。」玉漫弄酒樽，笑曰：「何言非一？公主年少，交游不匡，左右亲近不为一谏。吾谏之虽不以道，尤求其善也。」仆亦笑曰：「谏与不谏，何由异哉？太史公云：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尔心一为奴之物也！」玉愕然，徘徊幌中。俄又改容。悠悠而曰：「假凤飞翱翔，遨游求其凰。不得於飞兮，知者有阿谁？」仆感曰：「天下女子之有情，纵梁父艰险，湘水溶?，往可为君死，万死不独生。情之所至，慊慊为一人，憔悴留一身！」玉惨笑曰：「天下百毒，莫甚情毒。耽于其中，不可脱也。」

　　仆仍惑之：「奴儿顽鲁，爱之安得甘？」玉曰：「奴儿浑石，尚惑温凉，然真性也。兰心蕙性，不吝善良，能感他人之所感，伤他人之所伤。是固非卿备，春来草自香。」仆半解其意，再拜而归。

　　数日，玉痊愈，帖亦成。此间秘辛，如轻翼鸿毛，无痕春梦，不为外人而知。

　　仆居旧世，如白驹过隙。岁将暮，时已昏。凌霜至，严气升。众芳凋绝，上者不悦。乃敕有司供具，游幸于温泉。

　　吉日，所司陈卤簿，群官列朝堂。捶三鼓，侍中请外办，黄门传引缰。于是千牛夹辂，羽林警跸。鼓吹振作，雷霆万钧。华盖连延，紫云布阴。道路千里，靡不设燎以舒光，煌若烛龙，衔耀四方。

　　华族乘青龙，驾玉虬，羽衣翩翩，昏昏欲睡。俄而平芜开霁，河流似带，始皆欣然。于时区野受泽，百姓承恩，高歌圣主，至治宁馨。

　　弥勒奴爱喧闹，恶孤独。赐浴温池，常与稚子共之。

　　其状也：

　　「流风凛冽玄阴凝，上宫灵液炎气蒸。
　　奉执巾栉列木妇，为障素雪排金屏。
　　儿女解带洗胭粉，皓体呈露夺月莹。
　　蹁跹旋行有语笑，玉团珍珠落池清。
　　濯汤翻波负水戏，白浪飞溅鲛人灯。
　　不似华清影无力，上林夭蟜烂漫朋。」

　　玉含羞低眉，脸如红莲。奴抚其双肩，兴起水涟点点，笑曰：「玉娘肤似凝脂，莫苦自羞。」浮霭之中，见其身上伤痕。奴惊曰：「何来为？」玉曰：「先此圣人赐婚，不敢承荣。是违家法，所以自损。」奴不忍，细视之，青赤斑斑，虬枝累累，恶兀惊人。乃轻舐之。玉心如伐鼓。奴叹曰：「既笄，奈何空误佳期？」玉回顾，激起碧浪湍湍，曰：「嫁妇难常省，庭夜漫漫，窃悲殿下寂寞。」奴为之拭泪，曰：「何谈寂寞？我读书馀闲，乐事塞日。前日报恩寺观戏，今日洛阳苑打毬，明日百花楼拖钩，自幼及长，不会写愁。」

　　语落，传赐獭髓膏。语玉曰：「此物当灭痕。」随后出浴，濡香泽，簪雀钗，着罗帔，蹑绣鞋。梳妆方毕，又呼开宴。醉笑颠吟，礼节无迹，自是不题。

　　旬月，玉瘢痕几消，乃入谢。奴浑然忘矣，而问左右：「玉娘何谢为？」

　　由见奴儿健忘，而独不忘逸游。

　　白雪因时灭，新年春已归。池苔始绿，稷麦才青。羡鱼之意弥炽，乐飞之思日生。于是长安千骑，唯奴尊首。飞鞚动尘，纵鞍摧柳。左臂擎苍，右手牵狗。约逐稚兔，满城驰走。禽兽岂能知，嬉游应有度。贵体安耐性，狂状如逸虎。

　　蹂践民田不足惜，道遇五陵必争先。怀刃抽刀逞意气，紫骝青牛怒骈阗。流血绛路争不定，分明输赢重于天。乐非殪兽之可比，只因意气不能全。于是寒风复来，阴云又繁。闾巷户闭，蛙蛤不喧。黑蛟龙怒，不周山翻。悲雨汩起，银箭乱穿。肉泥血淖，腥膻不堪。不知谁者茹叹，几人魂归九原。

　　天潢所犯，府县不敢与夺。八议不在刑书，裁断取决圣衷。沆瀣滴沥成响，杳冥殷雷若惊。丹墀之上，天子览章。剑眉肃挺，左右站惶。敕议奴罪，秉以刚肠。

　　叆叇或扫弃，晴光快澄澈。应是冯夷治浪，女娲补坼。再看公主何所在？沉香亭边懒睡起，髻鬟忪散慵梳理。娇泪洒入祖母怀，溺情莫过护儿乌。祖母诘问朝阳宫，萁豆同根徒闻哭？佛奴年幼事不解，岂因外人堕手足？天子长跽面如土，小奴欠伸神方苏。

　　而后和气生，乐融融，清歌咏乐，白日当空。

　　仆切知后来之事。天子集权，逼徙太皇太后于大内，迁谪一众附恩者。骨肉分离，猢狲竞走，四海沸腾，天下侧目。

　　仆不忍从壁上观。乃力规弥勒奴，引「郑伯克段」诸言。奴怒曰：「竖子咒我家邪！」侍从亦怒目。杨玉自进，抚其懑乱：「庄周说言，因见惠施；伯牙鼓琴，因见子期。直良者，往往不磨其辞。殿下聪明，缓其人可也。」奴少舒眉。转身弄鹦鹉，鸟语喋喋，奴笑云：「此物能言擅美，冠人言也！」仆赧极而出。玉亦出，揖曰：「幸闻先生逆耳之言。」仆叹曰：「前有车，后有辙。不顾自鉴，自为后人鉴也！」

　　呜呼！古往今来，谁人不为后人鉴，后人可曾鉴古人？仆实不知也。

　　重门漏静，深宫夜昏。灯人寂寂，老树森森。向阴阳交际，虺蜴盈出，豺狼私觌。祸心异谋，始发于烛熄。

　　鬼敲啄，鼠窸窣。皂隶熟寐，无人肯徂。既而五坊之内，鹞影扑簌，鹰目愁胡，犬声呜呜。

　　翌日，黄眉为人鸩杀，死状凄然。

　　弥勒奴闻之大怒，疑仆投名于天子，怀邪为间。乃命左右作缚。玉伏地，陈我之贞慤，言我之忠謇。奴自思量，举手而赦，竟遣我于涂厕。

　　已矣哉！勤而无所，劳而不获，莫若归去。于是按山源，摄灵津，诵神咒，服符图，殷勤求遍，终是不得。盖人之处世，身如草木之脆，不如意者，十常□□。瞽者欲明，聋夫欲聪。贫家欲甘旨，寒士欲中式。服青者欲朱紫，绣豸者欲麒麟。屈原吟「渔夫」，期见皓皓之心；梅妃作「楼东」，冀迎宸旒之临。

　　夫以太皇太后之尊，欲欲何求？志甄长生，难断名根。凡有动止，一言便九鼎，一怒乃万钧，是以天威不容亵，洪范不可侵。

　　太皇太后因梦，亲授弥勒奴以佛法。常问众人曰：「吾儿有佛缘否？」众胁肩低眉。或曰：「公主福宫丰满，是有佛相。」或曰：「公主心净欢喜，实具慧业。」太皇喜，俯而视奴：「奴儿以为如何？」奴摇首云：「圣则我不能。」上者咈然，左右大惊。已而丝竹相发，阮氏私谓奴曰：「殿下从己心，安知圣人之心乎？」奴不得已，欺心而自谢：「先时懵懂，不堪至理。耽于尘缘，斯害也已。」太皇转为喜，命造无垢寺，期为奴授戒。

　　是日何盛大！

　　净宫三百里，仙阙凌飞惊。
　　媲梁之同泰，胜魏之永宁。
　　幢幡飘瑞气，光蔼绕对楹。
　　正是好晨景，灼灼红莲生。
　　香风摇银草，晓霜浮伊笙。
　　周闻八解乐，可遣六尘情。
　　僧尼咸整服，鸾旗映日翻。
　　五果砌朱盘，八珍盛御筵。
　　回廊响法鼓，金铙震崇山。
　　大德排次第，法师肃登坛。
　　指因还示果，返本亦归源。
　　于时彩霞起，若佛入涅槃。
　　善男大欢喜，信女皆惊叹。
　　百侍亦为度，陪置三千馆。
　　令工图万象，建碑述经典。
　　蕃使来无绝，士庶广供赡。
　　众力热慧炬，催征名目高。
　　此钱诚销罪，建得一人牢！

　　奴既出家，法名「慧施」，师从名尼等利。等利严正，谓太皇曰：「佛俗殊途，无容相屈。谨以持五戒。」太皇然之。

　　青灯照案，朔风敲窗。小奴手中何所有？玳瑁麈尾玉念珠。身上何所见？月白绸袄素绫襦。

　　铜铫煨雪，薰笼吐香，小婢磬折为设帐。佛图在壁，红毯遍铺，媵人徒跣为沃足。高斋之外，榛莽乱吟，飘飖梅蕊；卧内之人，逡巡良久，悲不能寐。

　　分明姱容态，当扃暗掩泣：「我本逍遥，宁为尼乎？此我使阿祖发梦乎？宁得锢我于草堂土塔邪？」

　　太皇闻之，趺坐捻珠。叹曰：「小女天放，必加之以衡扼，而后行正道。如知之本末，当察吾心。」

　　杨玉闻之，怅怅不忍，乃倩余为送装饰，冀抒其悒。奴见之，反痛曰：「区区童隶，妆点任自由，我却脱不得！」猝投于地，尽碎为齑。仆笑。奴怒问。对曰：「笑殿下双瞳如豆，填委浮华，不识真心之人。」奴默而不语。

　　仆从背后捧出一盒。奴睇之，内中乃栀子。是时，月明如练，光鉴其枝。仆因曰：「栀子虽不比胭脂，自是关人也动人。此杨卿语也。殿下试之否？」奴破涕为笑，曰：「玉娘远折来，深恐没人知？」于是临粉镜，淡写眉，慢作暮妆，斜插栀子。妆罢回顾，仆惊曰：「最是重门关不住，如珠出匣月停空。」奴欣然。适闻太皇有召，乱不得语，仓皇拭去。

　　山影重重，云雾溶溶。磊落之家，孤枕难梦。

　　丽春三月，繁花如雪。燕逐莺动，秋千闲寂。衣冠子孙，楼台纵逸。击节高歌，援琴成曲。红肌拂拂，青眼迷离。于是脱履解带，竞风采之高低。风流李家子，花下坐吹箫。引得萧史驻，百鸟自翛翛。佳人公孙氏，慷慨弄宝刀。起影青蛇闪，腾身黑龙嗥。中有杨氏玉，拔剑和其舞。身翻目流电，翼张足踏鼓。翠采耀银汉，锐气冲牛斗。交光久不下，相逢真对手。知音难藏兴，度曲殆将终。舞罢整双袖，归鞘收怒风。

　　座中惊叹，拊掌相谐。公孙氏亲酌酒以奉，玉一饮而尽，随解佩剑与之。众皆欢笑，添酒脱衫，把箸击盘。

　　长安城隅，静望日夕。登楼何人？杨氏名玉。软风拂树，倚栏而憩。意醺醺且自歌：

　　「我所思兮在朱门，欲往从之中庭深。
　　侧身空望涕沾襟。
　　其人赠我同心结，何以报之锦绣靴。
　　望得高阙仿佛近，何为不见如长诀。」

　　惆怅不已，难下青楼。

　　至端午，依例，命妇朝见。玉自整装，宵分废寝。及旦，随阮氏、母张氏乘厌翟车入禁。

　　卫士唤呼清道，曹司驱逐闲人。长衢夹巷，俱用围幕遮挡；双阙两厢，咸以旌旆高张。上威与雷霆齐轨，美仪与祥云争光。长寿之乐大作，名香之气飞梁。中厨络绎，斫就素鳞鲸脍；厩者纷纭，驱罢騄骏良骧。

　　百眷亦煌煌。组绶垂林，瑜佩铿锵。如琼如瑶，有秀有芳。分别服色，禁僭宫章。貌为恭谨，行无谬狂。一起一拜，只听司赞承传；一食一饮，但依尚食省案。上下且定，酒行三遍。恪礼奉觯，难克心乱。

　　众里百寻，不见阿奴。玉乃恍惚，食如嚼蜡，不知何所之。因起更衣，往速无垢，就间欲相见。

　　是时，慧施正静念。佛堂外，乱红飞去。

　　仆问：「为何不见？」慧施曰：「我所傲然者，以平生光鲜也。今见我嫶妍，不堪罗绮，徒增悲栗。彩笺可道无限意，相见莫若不相见。」

　　言讫，仆亦怃然。既出，绐之以他故。玉少失望，却笑曰：「古人诚不欺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钟声过，鼓声晚。来时难觉路漫漫。其歌呜呜然：「自识君子，幼时同游，长亦不离。今夕已别，合会何期？」

　　余音袅袅，但必止于殿前；悲泪连珠，不可沾湿袍衫。

　　当是时，玉问仆杨氏兴亡。仆踯躅，玉未强求，曰：「命有定分，预知无益也。」遂再拜而去。

　　当是时，有谣遍地：

　　「向说天地间，亲无骨肉比。
　　猛虎尚垂头，鸩鸟不毒子。
　　纵有生狞状，此间爱昵昵。
　　曾参感心痛，王祥卧冰鲤。
　　发肤虽有坏，此为孝之义。
　　母孙本相依，啄哺情日密。
　　奈何萧墙内，尔来多猜忌。
　　权欲之一发，四方魑魅起。
　　龙吟凤皇斗，何啻翻天举。
　　秘闱冤莫雪，斩蛇隋珠死。
　　四凶重啸聚，四皓尽遭诋。
　　伤魂游兰室，忠骨埋丹陛。
　　肉食谋何鄙，荒川浮蝼蚁。」

　　乌鸟相戮，历历愈彰。阮氏预祸而极谏，太皇邀鹤而求仙。氏暗恐罹殃，自为家人计深远。令女张氏理家，专措财，渐敛裳。杨璲者，玉之弟也，不及束发，诵罢「文选」习字毕，便上雕鞍教走马。

　　更召玉至。氏临堂危坐，先问诗书，玉一以应答。氏甚慰，曰：「教子整肃，子知吾意乎？」玉答不知。氏叹曰：「中庸之人，果不教不知！他族之学，在于逐名；吾家之法，在于保身。天道恶满，然在荣势之中，诚不得已。既无可从游陶朱，亦不可伏剑妄死。功盛而退，此尤为难，汝知之乎？」玉唯拜。氏开口含悲：「汝今知理，前代富贵，未有善终者大半，皆明戒也。鉴之诫之，保身全家，汝道是也。」玉再拜，含泪而出。

　　天行有常，日出东方。喜日鹦鹉，衔翅而舞。尘土忽来，惊雌憀雄。竦身奋羽，难破金笼。既而官兵四入，步武沓沓。不及声厉，筋骨碎于舄下；无能款语，肝脑溅于内壁。血流汩汩，尾喙相枕。宫人接踵，踩踏其上，纵使坚骨，旋即成泥。

　　自是祸起：

　　「太皇移入安仁殿，诸卒众尼皆散去。
　　无垢寺内尘嚣升，乌鸟宫外雏失侣。
　　天宫一夜枢机变，遥看玄旗代赤旗。
　　毕竟祖母慈恩重，只是奸邪严相逼。
　　昨日列坐长筵上，今日骈死无人惜。
　　京兆狱里惨不绝，老胥量家索其赍。
　　安仁岂闻小儿啼？时值仲夏声寂寂。
　　日晚桐叶三更雨，尸气腥发绿苔砌。」

　　天子不忘手足，命弥勒奴还俗。赐居别院，实为禁足。巢已不复，卵将何生？

　　御颁蟠龙镜，百花却不开。又赐红虬脯，厌箸泪落腮。奴思念祖母，请侍服膳。书百上而无一应，涕曰：「皇兄陷我于不孝耶？」其婢阿罗惴慄，惟恐他人闻。彼时，帝为更选侍人，所留旧侍，唯阿罗与仆等三人耳。

　　兼旬敕下。上推恩，凡入矜疑者，皆免之。阮氏止勒致仕。杨舜国遣归于第。

　　仆探之，走告阿奴。时在佛室，自切皮肉，代所思受苦。闻之，喜极而泣。忽而怪风动尘，香火微倾，仆心似感异。

　　秋风不需太早。所惮已离居，自是池中鱼。高台既已倾，一念在斯须。

　　天子不忘手足，为奴选婚华族。制承古训，邦女下嫁，先开汤沐。

　　于是大备封典。帝服通天冠，御太极殿。羽林虎旅列仗，群官册使就位。执笏端肃，莫敢或遑。文臣立于东，武将立于西，五品横街北，六品横街南。行行复行行，累累重累累，如不动之蝼蚁，似倾阳之园葵。

　　舍人纷纶，引册使入门。作舒和之乐，拜加绶之恩。及侍中跪奏「礼毕」，在位者以次出。懿亲之中，竟无一妇；百阳之列，尚阙一阴，是以肃雍之地，在申尊卑秩序而已。

　　皎月悬空，奴于别院听诰，再拜谢恩。封号「顺淑」，册文有言：「天妹出阁，谨禀坤道，克慎言容，冀慰吾心。」

　　又一日，星归东陌，出降制下：宜用三周之礼，可适右补阙张赞卿。

　　曾经不写愁，今也上西楼。楼上徘徊月，清冷照江头。

　　小奴望月亦怨月。昨日三五还满，今日二八将缺。何物堪得长久？只是空自长嗟。阿罗感其伤，说曰：「张公恭慎，为陛下近臣。殿下万毋自怜，傥能与世推移，令公款言于上，祖孙重逢，斯可知矣。」小奴信真，振袂下楼，方见展眉。

　　感风诵花者，那比经世人？

　　持节、持桉、使者、傧者交错，金锦、云锦、檀象、握鱼琳琅。奴臆将来之事，或喜或忧。无奈随波，从此客游。希其良善，感我所愁。

　　经世致用者，那管葬花人？

　　通人、文人、儒生、硕生相谒，修身、齐家、治国、安邦铭心。其人在廊下旁徨，忧形于色。门人因问。其曰：「宫中一朝人事翻。顺淑昔为圣人掌上之爱，未必今日天子座上之宾。以此视之，驸马岂是恩邪？」门人慰曰：「张公不足虑也！俗曰：人主人臣结姻好，纵不任事也是亲。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良有以也。」由是转而为喜，揽众开宴。

　　嫁期将近。奴儿得见祖母，不胜欢喜。祖母指柔，为奴细细理鬓，絮奴幼时数事。一夕暂处，收泪而别。

　　中秋，此夜月正圆。光射处，天涯共度。奴伫立良久，指月而言：「今夜是有缺。」明日即出降之日也。仆曰：「只因殿下心欲良多。」奴少蹙眉，曰：「汝从一未改，依旧刻薄。」仆笑而谢之。奴亦笑，少焉慨叹：「我实愧玉娘。然祸福交错倚伏之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莫若顺势而为。」仆详问之。奴曰：「旧式，公主出降，爰居私第。会邀玉娘共之。彼时园囿中，华山接仙池。碧水逶迤过，飞花舞旋迷。新晴追蛱蝶，秋凉采荸荠。箫鼓参乐曲，优伶焕新衣。复昔恣游盛，日高方慵起。兹后皆如是，行乐永不离。」言讫，命取酒来。独饮一樽，渐有酣颜。

　　一夜好眠。

　　四更天，鵩鸟集舍，阴雾沉绵。天子既醒，唤卷翠帘。宫人难闲坐，内省劳上直。披衣亟视事，社稷重率职。一日二日万几，千事万事防弛。殿中徐传晓漏，监门不录秘臣。监开金锁，鸡人无音。有本密奏，言杨家纳贿之罪状。天子举以掷地，怒曰：「为臣贵于守节，亏之者何如！」

　　是日，天气骤寒。秋风怒号，扫尽闲草。仆人皆著绛公服，风刀刻肌，不禁足蹈。观者咸聚下马桥，锦障耀目，夸谈钦宝。及旦至晡，徒侣见溢。上敕有司警跸。于是仗人逡巡，飞骑扬尘。东西南北，无处不驱人。吉时渐近，于是鸾箫清响，凤管声芬。上下内外，处处泛帝熏。

　　仆奉命炙铜炉，闻外歌舞缕缕。念及杨玉，心实不忍。决告之奴情，更申前好。

　　会奴有召。司闺百余，奴端坐其中。入见，惊以为新人。其形也：

　　「桂宫花冠浮，珠笄揽玄云。
　　翠钿贴双靥，长蛾笼小唇。
　　彩缨相连缀，缋羽覆仙袿。
　　风动杂佩振，曳绡暂低眉。
　　浅笑不掩口，皓手弄钮龟。
　　曾经混沌子，今成凤凰飞。」

　　奴屏左右，问仆曰：「如何？」仆不胜叹。奴曰：「恨此身玉娘不得见。」又令阿罗执雁来，语仆曰：「我辗转数夜，唯此物道我离别苦，亦表我生死心。请君代为相送。」仆即领命。奴嘱曰：「今夜风急，愿君好归来。」仆昂首而云：「在下一诺，定胜季布。」

　　于是携牙牌，穿宫门，大风激飏，似有雷声耾耾。仆急上马，加鞭而行，只因真心最怕迟。

　　天发杀机，必无澄景；人发杀机，朝是夕非。天子拂袖，令籍没杨家。于是云从龙，风从虎，御史、大理、金吾咸往鞫之。

　　祢庙外，张氏亲族祭祖礼毕。窥礼者未停履，致街巷壅滞。仆不得法，揽鞚绕行。彼时不知诸使竟在身后。

　　诸使奔腾如走兽，老孺不及躲避，便衬马蹄。折臂断筋，哀声遍地。于是人人奔走，缘墙攀屋，道路霎时一寂。

　　弥勒奴方寸万般，不知同谁语。玉庭扫叶灯生晕，阿保理衣何缤纷，仿佛流年只一瞬。是时，门外承传驸马至。赞礼者彩礼衣，恭敬貌，引奴入东房。

　　房内皆命妇，昂黛而视之。娥娥扇中开，夭桃秾李姿。姆师主其右，从者陪其后。一步应一拍，教奴无失咎。奴即席，南向立。内赞者进觯则受，受而再拜，荐脯则取，取而再祭。席前兴，筵末跪，分毫不错；西面立，面南拜，皆中规矩。如饰金之木偶，巾绣之刍狗。所谓明礼者，端操左右，赏贵主之风轨，鉴新妇之清秀。折腰久矣直不能，奉和宛夸乃妙手，天家礼成赍赏厚。

　　皇叔江王作家翁，出立门东迎乘龙。下婿依俗还作咏，春藻横飞不消工。华才赚得主人笑，掌畜执雁入堂中。

　　太妃董氏为楷则，出立房西申妇德。施衿结帨谆谆戒，心猿意马千千结。职在中馈先坐障，奠雁却闻此雁嗟。

　　背上孤雁声断肠，肃肃欲飞向残阳。风过山丘鸣流水，马驰平野草木苍。我言向晚虽寂寞，青鸟必不误鸳鸯。

　　朔风难抵挡，横吹手指僵。官马至杨第，破门诡气扬。舜国昔日倨，迎使趋踉跄。切言同袍义，何必狠濯戕？儒雅诸御史，颐指喝命忙。卷室如卷土，饥馁胜螽蝗。锦绣覆碧阶，瓷瓯满万仓。贪行实已具，诸使喜欲狂。更放豺狼去，任尔饱中囊。妇姑以为耻，哭声接成行。有厮越墙走，顷刻刀下亡。天暝恶莫辨，杀人如斫羊。残喘悲咽夜，杨玉目凝光。恨手无一剑，杀尽天下狼。刀环响几至，曳弟入草房。劝弟莫惊动，我自使其降。颤颤数敲火，燎薪投丝箱。一瞬火势起，焦燃万道光。爆烞声不绝，烘烔烟茫茫。教弟快上马，因乱奔四方。大风吹尘垢，焚室射星芒。杨玉只一顾，双泪堕褐裳。转笑好大风，救我杨家郎。策马走斜陌，远影落清霜。

　　炽盛婚馆外，宫人怨风狂。初才金炉霭，今此又添香。掌事严督促，袅袅方兆祥。香暖微尘动，毂震翟尾扬。新郎先降辂，温颜俟于旁。琼华万人待，矫仰可怜妆。披裘增延伫，帷动传馨香。迟迟下锦障，媞媞步正堂。仙郎揖仙入，过门誓糟糠。赞者北设黍，司馔南置觞。新人皆授箸，告以奉蒸尝。同志共安乐，梁鸿偕孟光。三拜饮醴讫，百子帐亦张。花烛分阶照，笙歌喧倍常。新人脱服履，阿姆呼坐床。撒钱祈日美，佳妇内恓惶。南浦时已晚，情意安得彰？杯中琥珀晃，狂风突折廊。骤雨击朱紫，滂沱翻江洋。阴云黯万物，潦淫早湿香。侍者俱相退，假鸳意在鸯。既已结大义，何妨影成双？赤电倏闪曜，骇见青面郎。欲呼阿罗入，忽闻急敲窗。

　　出而视之。仆倒廊下，单衣水涟涟。奴扶起，喜而问讯。见银瓶已裂，秋水还盈，仆放声痛哭：「杨家尽成灰矣！」

　　黄犬遥吠。幸为静夜。裂帛子逡巡，俄而剪烛。余问后续。子取水濯面，少顷，重入座而曰：「杨氏案讫，奴独信玉娘未死。沦落如草木，而隐入造物者，安得复寻？奴遣人求访，止得蝇痕，后殷勤择良马，遣仆踪迹之。

　　是时，寒水结渠，天高日浅。奴云鬟既绾，弥增体闲，仰眺而语：「白云在天，必能复来。唯愿先生奋迹，期会为快。」仆正色以对：「白云虽远，不使青山久待。」于是饮别，上马就道。耸辔疏林之外，露湿长亭之中。五花背远，欲偿旧时之约；馀晖还照，莫愁悠长之冬。

　　未几渡沙河，历碧泓，攀绝崖。逢庙短憩，遇村不休。马难沛艾，再乘单舟。徘徊三月，山花漫路，不类冬秋。仍不见杨玉其人也。仆时亦心焦，遍深登高。有罕人迹而幽深之地者，必往探之。

　　一日，炎光当空，仆行于林中，萝茑骈织，怪蔓丛生。眼前不过百步，奄见一窟，似有爨烟飘出。即践棘趋之，竟为低枝所绊。慌不暇顾，隤然下坠。乃惊寤，心跳难抑。兴而环视，身卧庐舍内，浮光透隙，一切如故。方知已返矣。」

　　子终默默。余私度端末已明。子感而愤曰：「与人约言，岂负尾生之信耶！必得复往。」乃痛饮一大白，酣然启言：「每日三驭炁，迫阳神出窍，几致狂也。穷尽符术，终是弗得。然精诚所加，金石自开。某于卧中昏睡，忽云雾蓊郁而起，五方茫茫。远闻群鸟啁啾，近有断檐高楼。刻桷龙蛇悬隐，曲池芰荷摆流。桃李缬如画，玉树垂樛虬。意迷失道，内却绝忧。此非彼世之景物欤！遂拨烟而走，冥冥入一室。

　　白幔辄触目，五六哭声圜空。神眩之间，一女子端坐于前。其形也：

　　「繁丝竹箭笄，芒履布衰裳。
　　双目含悲蹙，素颜抹清狂。
　　蒲团默心守，灯火倒影长。
　　泪堕檀珠滞，魂销难思量。」

　　仆拭目，疑为弥勒奴。谛之觉愈确。数月未见，形容竟悴，有百旬倏过之感。即招手呼之。奴惊愕，顿时转喜，曰：「不见尔久矣！尔盘旋何方耶？」仆叹，以实相告。奴大惊曰：「吾世已过近三十年也！尔非武陵渔人，讵是刘、阮欤？」仆亦悚然，审四周陈设，知其所言非虚。遂问曰：「是圣人崩邪？」奴深摇首：「尔去后年，祖母仙逝。终未能奉养于前。」仆又问：「乃是天子丧？」奴惨笑曰：「先皇帝前年崩。颍王承统是也。」仆心慌惛，近就灵寝，欲明其人。见幎目加覆，寂寂然已是长眠之态。奴惘然而告：「是玉娘。」衔异为真，仆悲哽难当。奴曰：「勿悲。先此玉娘病，是以寿终。」语时，难掩神伤。

　　太阴魄皎，幡晃莲摇。奴不讳其言：

　　「祖母崩后，乌鸟连坐者渐不咎。玉娘返长安，携弟随我从居。分鸾重会，别剑幸存。自是鬓丝同纽，出入同影，欢娱日复一日，夕往又晨。

　　乃是：

　　少年我性犹未定，恐因规矩罔误身。
　　白日怡荡也无害，晚宴爱客花阴深。
　　排花开扇自歌舞，挥翳蹴英还奏琴。
　　鬓忪髾飞心意与，搦腰揉指缱绻申。
　　倾洒金杯酒如雨，雨霁巫山过轻云。
　　点水蜻蜓款款去，多情蛱蝶双双春。
　　碧阑干外采并蒂，红蕤枕畔阴阳恩。
　　游心无垠忘日夜，闲驾羊车转重门。

　　玉娘初亦乐，悄然见愁。我每与张君同席，诘旦，婢必传其大醉。我颇不耐，谓之曰：「已然长相处，何来无根愁？」玉娘不答，垂泪而已。我知其妒。然配与张氏，何反目乃尔？

　　张君好交游，所与往来，一时名士。往往盛集吾第，论今谈古，赋诗弹筝。怀高言之逸响，展奇辞之卓风。俄而九酝溢罍，果脍盈豆。香气氤氲，君子纷纷贪饱；觥筹横飞，居士忘形酣酒。于是散发皓皓，不觉己小。或东倾西倒，或前哭后笑，或手舞足蹈，或龙吟虎啸。于斯时也，大失尊卑轻重。我在其间，不过颦眉，座下战战而唯唯，踧踖无所措置。由是暗内自足，复露欢颜。众面从而笑。任属一人赋诗，竞输刮肚之材；随赐兔毫一对，逐鹿章华之台。仙榜标名无数，良辰流惠休哉！

　　尔乃水陆珍馐，先入檀口。华绂重采，尽下罗裙。快哉，雪我旧日蒙尘也！

　　先帝不怜我，弃之如遗舄。玉珥色未暗，自当琢其丽。拢云髻，簇绿蝉，匀面脂，点丹唇，众女以我为度，外边争学吾芬。

　　民间不知贵，只逐官样新。公主施铅粉，渭水涨腻浑。命妇制文采，满街石榴裙。君不见美人盛光如细柳，一枝折罢一枝春。阿姑长公主，万千宠爱身。居则三壶地，行则八舆轮。一朝坐十恶，赐死首当亲。脂泽粉黛旋成土，妆奁踏碎在俄顷。香径埋尘无人扫，血上树头滋蚊蝇。

　　蚊蝇至眇，易入门庭，然不为忧也。张君受任，常见赐物，或束帛，或奴婢。奴婢百人，皆令手持巨扇，俨立廊下。营营微起，攘腕则杀。是故吾第之内，终日安暇。

　　福莫大于昌炽，祸莫大于无嗣。寻有孕，人皆言我有福。天子遣使相问。忙命乐工案流徵，扬声以迎宾。又使丫髻举华烛，增晖若宸临。请使中堂上，坐客文绣茵。先问天子安，再拜君亲恩。顾盼敕中厨，酌满白玉樽。不言市朝事，骨肉笑解纷。张君酣洒笔，点缀席上人。客心渐纵佚，屡舞感轻身。只惜欢正洽，银箭催归辰。一曲未及竟，正弁遽出门。馈遗莫失礼，明珠表赤心。

　　由是圣爱弥隆，往来愈勤。

　　十月满足，一朝临盆。志气不安，痛切尤甚。玉娘时时隔门呼问。看产人扰扰，或约我髻，或力我腹，或以冷水唾我面，强使儿出。吾横卧毡上，百节四肢，唯如刀解。儿忽转缩。难忍辄哭号。玉娘急端粥来，先尝寒温，然后饭我。是时，其眼中噙泪，而劝言款款。迷闷之间，顺从而食。至五更末，儿产下，呱呱不绝。始听人涌入，喜笑喧杂。玉娘跪旁，亦喜泣。我问弧帨。对曰：「是男儿，貌甚类汝。」更问我痛否。自是舒体吐气，笑云：「不过小小。」

　　儿生三日，娇目娇眉，已有龙神虎威。乃盛开洗儿宴。

　　其状也：

　　「藕花莲叶香无限，正是麟儿初洗时。
　　天子垂怜赐珍宝，衣冠争贺庆新枝。
　　小男贪耍兰汤浴，弧矢高悬玉阶墀。
　　金盘送喜无间断，玉芽莫负满堂期。」

　　玉娘爱吾儿尤甚。常怀抱不释，言：「儿甚似阿奴。」吾问：「何处似我？」戏答曰：「面甚似，儿更丰；目甚似，儿更明；声甚似，儿更宏。」我佯嗔怒。玉娘笑，怀中小儿亦咭咭。吾曰：「小儿爱玩笑，惟此条不能类我，反酷似玉娘耳。」

　　玉娘为儿取小字「秋水」。其曰：「古人言：白玉鹿卢秋水剑，蹑影追风本绝群。愿儿壮大之后，提携龙泉翦□□，远破戎狄胆气高。」吾呼「秋水」数十，儿嗫嚅若回应之状。吾笑曰：「当真佳名也！」

　　「秋水」之名，张君亦以为善。问之由来。随口绐曰：「儿生仲秋，遂以名之。」张君颔首称是。

　　春风起万物，春好燕引雏。初一秋水始学步，初二玉娘种新竹。初三秋水牵裾走，初四玉娘制新襦。初五秋水爱游戏，初六玉娘设投壶。初七秋水还弄剑，初八玉娘磨鹿卢。噫！我不见玉娘舞剑久矣！

　　其形也：

　　「匣匮遽开尘土落，蛟龙惊醒动东方。
　　雷霆奋迅天崩裂，海浪飙鸣蛇落殃。
　　忽见梨花飞雪片，须臾直上揽斜阳。
　　鞘收秋水犹生吼，敛手回身志愈慷。」

　　秋水于是央学剑。剑长身体短，力小筋骨劳。柄颤难把捉，惫懒思脱逃。玉娘厉声曰：「心无定住，如何有所成！」秋水掷剑于地，曰：「此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然何为万人敌也？

　　著帽着履去学书，六经三史一时通。总角尚且衫子短，随父衣朱谒东宫。问策谈经腹笥富，紫芝惊晖万花丛。未几天子邀相见，赏异天家有神童。留住宫禁受师训，诸子共读显峥嵘。

　　秋风肃百草，秋夕燕归巢。满苑春笋已梢梢。玉娘常立竹下，仰观天色，不知所思。

　　我知其寂寞。优游之余，挂念不已。乃欲召其来。婢曰：「杨氏拜扫祖墓去也。」遂罢，赐物以慰。后日，又召。婢曰：「受邀舞剑去也。」吾不怿，仍未有言。然三召皆不见。即遣人曳其归。

　　昼漏滴沥，玉娘跪于前。端质如剑，竟作拗而不折之态。吾忿曰：「尔身既如铁，焉得堕伶事！使尔鼎食，安可乖离门枢，取悦于人哉！」

　　室外，风摇竹鸣，根节不移。

　　室内，玉娘仰首而言：「少时理情丝，难悟不成匹。生来为君施，君笑吾亦笑。君每移此心，惆怅不能道。日以孤憀，不愿作长门阿娇。天地杳杳，请试为阍外英豪。」语罢，不掩畅颜。吾大怒曰：「尔心亦无定！昔言恩好，今又誓绝。既说如何过，将你从前一心，付与他人便了！」临案，作书满纸，令阿罗召媒官，便欲姻之。

　　阿罗知我，按下未计。旬日，吾怒消，少悔。自非无颜见玉娘，实不知相见语从何起。索性转念作乐，欢娱填膺。轩外落叶之声，犹然入耳，

　　适秋水自禁中归。于时束发初长成，河目阔额髭须生。卓尔英姿贵文雅，萧飒玉树临清风。吾度玉娘定欢喜，因设宴席。席上，宾客云会，矩坐四周。醑醴千种，百味珍馐。秋水谨按攸序，或献或酬。一樽献于我，一樽礼于父，母慈父恩重，三生当反哺。闻者且沾襟，吾不觉辛楚。恩情难具陈，谈谐趁未暮。我谓秋水：「儿连日辛苦，何犹不倦于礼节耶？」于是纵其随意。酒果纷进，宾介各展其能，或樗蒲，或投壶。秋水挥毫而成赋。吾览之欣喜，允众人起视。一座争赏，无不惊伏。玉娘亦酣然，殷殷视儿，似有言。吾领会，命儿献酒。秋水甚恭谨。执礼无阙，但感疏远。我不怡，曰：「儿之少时，姨母爱如掌上珠。今何为自拘束耶？」秋水赧然，连声谢之。

　　古人言：春度春归无限春。光阴弹指迅，今始觉秋水成人。逾年春，敕授奉议郎，事德王。既释褐，乃求婚家。

　　杨璲性至淳，笃学题掌勤。自从遘祸难，孜孜弥艰贞。为婚清河女，俄顷举贡人。累官弘文馆，生女以才闻。长女名曰茨，葳蕤有芳馨。年时初及笄，便卜使委禽。

　　秋水默而承命。逮郁郁成疾，吾方知其意。秋水叩首流涕，言：「儿不敢悖逆。然贵重之家，所结姻亲，莫非高华。儿取寒微，徒为士家耻笑乎？」语时，形容憔悴，大异平昔。吾不忍，将儿扶起，问曰：「婚姻有分，更要和合。儿中意谁家子，遣人聘之则可。」

　　翌日，朱轮车马过，紫绶拜吾门。乃是贤妃之内臣，托言款曲，意在通亲。贤妃尉迟氏，德王、昌元公主之生母也。

　　请使入小苑，俱坐竹椅。婢子烹茶，侍者捧荔。清风徐来，泉吟断续。紫云移转，岩间开霁。光洁修廊浮轩，镜豁莲红水碧。内臣称曰：「素闻殿下清慎，不爱浮靡。今幸得仰见。」吾笑曰：「盈尺之间，心随寸阴而改。年至不惑，愈觉一切诸相不过幻相。因色生心，即是烦恼根源。」内臣曰：「如是，如是。」俄而酒熟，歌阑舞作。红颜俱是少年，举腕回腰弄妍。应宫商而仰首，顿闲足于鼓盘。吾感其态，内中兴起。一曲方罢，命作太皇太后之时曲。左右惶惶，伏地谢罪：「小伎不工，尚未习旧日乐章。」吾讶异，笑而免之。清乐复起，却不觉愀然。

　　日夕花渐幽。内臣因请事。吾曰：「犬子蠢愚，又弗能教。天子乃有此意乎？」内臣笑曰：「天地不独立，造化由阴阳。圣躬抱恙，倚贤妃治家是也。」及宴毕，送于门外。内臣再拜而归。是时，秋风乍紧，冷透衣袂，冻折芦苇，边关人不寐。

　　戍角声起，旌帜漫天。胡烽疾驰长安，天家拥兵十万，渡黄河，战燕然。犁庭扫闾，恶血流泉。沙里残骸不知数，但见露布报捷还。

　　举国大喜，吾家倍有花烛之喜。昌元归与秋水。

　　是日。休徵归妹，良骥迎还。褧衣换于门前，中庭共植合欢，风飘颻，香芝兰。羔雁遵古，六礼成全。盛典终宵欢无极，伉俪偕老自不难。

　　当夜，北风喈喈，雨雪雱雱。念行路其难，告昌元明朝不必拜舅姑。

　　翌日平明。昌元执笲枣栗，仍俟吾门外。吾惊，乃命入。昌元进拜。一起一兴，矜庄彰于仪范；一动一止，风态发乎天性。吾怜之，令左右为拥绣襖。更命近坐，促席而语。

　　昌元吾侄，密发秀相。貌类其母，幸禀性相去甚远。其母尉迟氏，先时养晦，自徐皇后崩，交结内宦，日豫政事。窃弄威福，结党连群。在朝衣冠，多奔走于其门。呜呼！疑似之间，可不察欤？天子年渐高，好饰己非。人臣反以之工谗。以是庙堂之上，休明井然；庙堂之下，各营谋权。

　　东宫位阙，诸王相脔。

　　穆王娴骑射，文章亦俊才。拜为京都牧，六部咸往攀。

　　颍王有学术，阔面方如田。母族多寒素，性沉好卑谦。

　　濮王方加冠，天子尤爱怜。颍王同胞弟，意气不同端。

　　德王为最长，懦弱德义孱。伐异固神器，百官表其贤。张君、秋水亦为后计，附托贤妃，请立德王良元。群星争纷纶，紫微唯眈眈。此景似曾相识！蝉鸣虫搏，皆见戮于黄雀；乌飞鸟啼，因雄风而倾巢。向来风云变化，或徐或疾，不见去来之绪，莫测终始之期。

　　吾不觉凄惶。昌元轻声而唤。意方转圜。又交谈片刻，酬礼而罢。及出，嘱昌元曰：「凛冬难行，小心固妙。」昌元再拜，登车而行。车轮辚辚。冰石映其影，昏昏然成天际一点而已。于斯时也，不知其前路几何，亦不知会吾心者可堪何人。

　　不及除夕，贤妃暴毙。正月初二，帝崩。死时，风雪初晴，安然如睡梦耳。

　　颍王于柩前即位。改元「治功」。将隆至治，守威定功。

　　十二日，御正殿，降德音。进我为大长公主。张君封邓国公。秋水为南阳县子。

　　十三日，公主第前，翟车、軿车、安车、犊车熙熙，如享太牢。国公府中，朱绶、紫绶、青绶、墨绶攘攘，如春登台。

　　十四日，大赦。

　　十五日，德王谋反事觉。

　　十六日，公府上下闭门，马不得进，鸟不得出。

　　十七日，飞鸟以凶，已是无可躲避。

　　十八日，张君坐斩，秋水放逐，夺爵抄家者以千数。吾被禁于第，监卫数围，非诏不通。

　　遥闻具狱，已至春三月。

　　是夜，残月当户，高树撑天。群动将息，忽闻东边吟吟笑声，如远还近。阿罗此先白：「囚犯百人，同日尽戮东市中。」吾内鼓栗。灯烛倏忽，顾瞩窗外，墙竹蛇影，大类鬼魅蔓地而上。急呼人来，细细作问。人曰：「无他。上携六宫御东苑，令美人裸立击鼓，文武咸以为乐。」知是人声，惊魂乃释。旋念及秋水，无不侥幸。苟且就生，胜泉下之鬼远矣！于是吹灯入帐，悠然偃眠。

　　彼时与玉娘同卧。其牵挂秋水，辗转万千。潜托弟璲致书，密送钱物于山南。璲之小女曰襄，总角之年，出入吾第，防不为严。偶携秋水书来，大抵盼归诗作，陈情愚陋，难堪万里之外；聊寄故友，试问金鸡报还。鱼笺百言，无一字问候家人。襄度我意，曰：「相公「慈乌泣成血，单雁夜影空」之句，慈乌，至孝之鸟也。单雁影只，却落空字，此非思念团圆之意乎？」吾方以为然。

　　玉娘泪眼昏昏，手中笺纸，握之将破。吾笑曰：「先年将儿出继与尔，尔为母必慈。」玉娘曰：「莫胡白。」吾曰：「非胡言耳。傥尔适人，生一男二女，承欢膝下，何为共我沉沦此内？」玉娘曰：「是也。烦殿下为媒，匹配良人。」吾曰：「必不负托。」语讫，相视大笑。顷之，银河乍现，清辉蔼蔼。吾二人并坐阶上，戏玩当朝名色。

　　吾曰：「御史孔十八言巧，貌尚端正，可乎？」玉娘曰：「巧舌多诈，油头粉面，不可。」

　　吾曰：「翰林颜三十尚气，馀力有文，可乎？」玉娘曰：「躁气于外，内必亏之。闻若侍妾不与同房数月，可知阴痿。」吾大笑：「其人令色，不料如此！」

　　又曰：「工部朱七，素有卫玠之名，可乎？」玉娘大笑：「卫氏死时不过三旬，珠明玉润。朱氏今逾天命，齿落纹生，与之比美，不觉惭耶？」吾曰：「老虽老，韵尤存。」玉娘曰：「女之老，房中通；男之老，难久生。」

　　吾又曰：「伊川程九，方擢状元，如何？」玉娘曰：「太小。」又曰：「国子陆二，如何？」玉娘曰：「太老。」如此数合，皆不称意。吾不服，又问：「刑部司李公童心何如！」玉娘曰：「若是此公，尚可。」吾反云：「不准。我亦赏此人。」玉娘曰：「殊不为难。奇日但归尔，偶日归我便是。」吾不禁抚掌大笑。
　　是时，银河西坠，露降高柳。玉娘起身，吾忙曳其衣：「何处去？」其曰：「凉气升，为殿下取衣去。」吾点首唯唯。玉娘笑曰：「曷不放手？」恍恍间，才觉未释。吾曰：「勿独行，与尔同往。」玉娘曰：「汝向爱美。今乃良夜，不可枉费。待吾返，当续前之笑语。」遂留灯于我，飘然而去。黄花瘦影入夜深，一片混沌。索然俯仰，见天隅缺月，分明比常夜迷恨。

　　未几，玉娘寒热失节。吾疑心为当日邪风侵体之故。医者曰：「疾居腠理，汤药可及也。」

　　玉娘仍爱上高楼。世人登楼以销忧，玉娘俯看而曰：「红尘海混，子知那处为我纵火之地乎？」

　　俞跗拱手语我：「杨氏脉涩，试攻之以针石。」

　　玉娘磨剑自低卬。世人皆感易水伤，玉娘屏息而曰：「人生有定，荆轲岂可效曹沫劫齐侯乎？」

　　扁鹊伏地谢罪：「杨病愈深，非悍药不足逆。」

　　玉娘新来懒上楼。世人难忍桃李稠，玉娘览镜而曰：「面容实衰，不知尚能苟活人世间几何？」

　　有人言我降福法。或绣经，或刲肉。精诚上达，则万物可救。玉娘惊曰：「不可！绣经劳神，刲肉毁身，生人何劳为半死之人！」少顷，强颜笑曰：「适才言差。我非半死人。昨梦我父母渡水来接，我语地上事未了，其便复返。以此观之，岂非有生机欤？」俄而，嘱曰：「我稍疲倦，欲假寐，片刻唤起。」

　　未几，自醒。室内通明，却知是日暮。问秋水何日归。吾曰：「未归。」玉娘摇首：「其必归。」是时，欠伸动臂。益见神色红润。吾愕然。玉娘曰：「久病体僵，欲展筋骨。」乃呼取剑。

　　玉娘扶妪，下床行十数步而止。襄在吾旁，大哭难支。吾慰之曰：「莫哭，看阿姑舞剑耳。」语落，再不能语。

　　春雨打湿芳菲，春风拂动花尘。襟袖一来去，绣出蛟螭文。蛟螭舞猛懒亦飞，恍如流电震鬼神。一耸一蹈，鸟兽走遁。左挥右握，碎光缤纷。是时何畅快！竹折松枯不足意，风骨不死我犹在。霜雪凝我腕，飞沙刺我眼，环视不过四方俱白，顾眄惊见隅花初胎。芽短短，蕊黄黄，匆匆收剑好怕伤。问花何来在，此处还无芳。浅将捧起，兹是随我入苍茫。

　　当是时，闻剑落于地。

　　短檠灯爆。仆惊，汗流涔涔。却见弥勒奴欣喜若狂，呼问：「玉娘魂魄来耶？汝果复回，何不伴我？」仆举目，满室惊醒。一执刀者就前，横眉立目：「公主请作仪范。喜愠无形，恐为人嗤笑。」仆忿而将言，一小女愤曰：「以下犯上，孰者无仪！」其人悻悻而退。

　　仆讶女聪慧，遂问之。奴曰：「此乃襄儿。发才覆额，嗜读「春秋」，尽能暗书。」仆大奇。襄摆首惑曰：「官家阿姑，同谁而语？」始觉己以一魄入旧世，无躯无壳，外人当不闻耳。奴目色炯然，曰：「尔既托为精魅，可见玉娘乎？」仆愧甚。奴曰：「无妨。我既见尔，必见玉娘。」于是端坐如故，睁目以待。清泠彻夜。及闻鸡鸣，双泪方落。

　　依礼，葬仪具于母家璲第。是日，不及大殓，奴乘木车而还。舆内，骖乘一人肃然陪右。鼓吹倦倦，车辋笼笼。宿雾渐散，晓光溶溶。一侧帷幔忽动，六目在窗下正睨，四手捉白刃贴从。车围乃三重。导引在前，戎服在后，仆人监左，婢子监右。清道严酷为最，自是街衢明灭，人鬼绝踪。

　　及还，骖乘必先起，扶奴降车。传与婢子，婢子接之，扶入正室。是时，奴目不斜视，四面转睛孔炽。

　　奴因更衣，入偏房，惨笑谓仆曰：「如君所见，我已为瓮中物。亲送玉娘而不得，天下野大，永不知其宁于何处也！」语时，伤心痛哭。仆亦泪眼模糊，闻户外窸窣，盖监者将入。仆生一计，语奴曰：「奴欲自由乎？」奴昏昏，不应。再问。方答：「今累累甚于犬彘，乃要自由。」仆曰：「在下必当助力。然平生光鲜亦殿下所欲，所欲不可得兼，何如？」奴释然而笑：「不难。不为苟得而已。」

　　庭前丹落，高台繁青。东边欣喜，西边战兢。前日衰绝，今日长生。是故三千海海，悲欢散聚，谁人真悟得空？

　　时移七月中元日，十方饿鬼聚人间。戊夜朦胧隐淡月，汹涌云涛出深山。阴气横穿朱门里，檐上鸱鹗扑哄喧。槐柳摇枝如招手，蛙虫爬满碧阑干。对月昂噪若有诉，转跳刀下血溅溅。守卫逡巡终却步，纷感恶鬼森鼻尖。

　　有鬼几何：

　　「此物漆乌色，如帽萦云端。
　　俄而吟吟笑，俄而吐浓烟。
　　飘忽随人走，因机化肉脔。
　　举笔绘颜面，眉目极衣冠。
　　唇红瞳鲜白，皓齿露巉巉。
　　又状飞头蛮，营营觅其肩。
　　四处寻不见，倏作相柳仙。
　　九头应声起，九嘴嗜人餐。」

　　里巷恐骇，郎将如是奏言。濮王不以为意：「鬼者，人之妄见也。可令道士往驱之，不过安人心耳。」

　　于是升坛场，舞栌木，念咒诀，画飞符。

　　俄而坛场翻，栌木断，咒诀乱，飞符散。

　　白日绝高，天子不坐朝。常与嫔妃棋，狎昵优笑。内宦叩首而告：「顺淑大长公主久为邪侵，致痴癫无状。国家虽推恩骨肉，其牵连大逆，恩赦与否，请陛下与夺。」是时，天子杀夺大胜。笑谓妃曰：「尔空恋无用之子，优柔失机，断不可取也。」妃嗔，拂退残棋，更央再来。内宦会意，再拜而出。

　　于是传哀矜，裁监视，加抚恤，复仪制。

　　俄而登重楼，望江流，涕雁影，盼儿书。

　　慈乌反哺，天子事母孝。政每咨太后，承欢通宵。太后闻之生叹：「当年金枝，今为荒病。祸福无门，谁人逭之？宜顺天布泽，令其母子团圆耳。」

　　秋水准诏放还。

　　弥勒奴狂喜：「玉娘诺我，儿今果归！」语时，蓬头跣足，泪光盈眶。顾而谢仆。仆笑曰：「吾偿失信之恨矣。」

　　奴唤左右，烧汤梳妆。仆微觉身坠，静坐以待芳。

　　窗扇透霞光，疏影浮暗香。宝奁不闲设，摩镜拭尘霜。临案先照，讶容色之憔悴，笑秋月之无光。曾经竞学之靥，不过半点残黄。乃问时世所兴，栉发聊掩鬓苍。乱眉剃，戴钗梁，粉遮腮纹，额间贴棠。脂泽端正好，更索华衣裳。却见背身暗凄，因感带宽衫长。叹罢回首自镜，含笑对影思量。

　　于斯时也，风回云开，天赋辉采。岂为造物遣，多情今复来。仆不觉目摇心恂。奴悦曰：「君未见秋水。小子实类我。待其归，与尔共宴。」仆亦欢喜，忽而口噤，难出一言。卒头眩跌入深渊，几近窒息。惶惶兮手足挣扎，厥触一硬物，痛而惊醒。

　　是时，依旧庐舍内。床凳豁裂，恶卧所致也。

　　子怅然，因指榻下一凳，凳面迸坼，旧不堪用。

　　余曰：「无妨。越日倩人送新具来。」子感激。余仍耽于前，喃喃曰：「事由神眩始，亦以神眩终。莫非梦欤？果是梦也！」子曰：「昔庄周与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为周欤？」余失色，遽问：「先言弥勒奴入尔梦境，讵是现身吾世之中？」

　　子起，俛仰屈伸，徐徐烹茶。俄曰：「汝几遇奴也。」

　　余大惊，持烛四顾。子曰：「晚矣。已入轮回，宁知呱呱啼于谁家？」余问：「奴何来为？」子曰：「叙语作别。吾始知朱颜亦有衰时。」语时，忽闻篱外催呼声。夜黑林昏，酸嘶连悲。乃是中宵点兵。余叹曰：「一将功成万骨枯，燹火流血几时休！」子忿然：「白日遍征才去，弥勒奴犹问：而今神器更迭，尚战不止乎？」

　　仆一时赧，无词以对。奴曰：「罢。此非吾所忧也。」又笑曰：「才应忿汝。弹指二十年，胡不见老耶？」

　　抬眼视奴，始见其形：

　　「鬓发皤然老易何，素肌冰骨万般削。
　　秋枝辞绿徒孤木，泣雨昏鸦带日斜。
　　曼睩还为昏色染，风流渐作晚行歌。
　　力竭虽喘心余劲，喧闹一生自有格。」

　　奴展眉，却笑：「朱颜洽景，最是一缕留不住也。」

　　仆愀然，转问秋水归未。奴娓娓以道：

　　冬至儿还。是日好大雪，举目唯寒凇。晨鼓鸡唱晓，遥闻銮出宫。鼓噪倍入耳，祭天当圣躬。叹我昔日盛，惜哉多匆匆。唤婢掩层门，今偏爱独茕。炉蒸水气白，风触楹訇訇。门仆急走入，报子逆门东。遽闻惊落箸，即命启重扃。难待出迎候，益晰足音跫。相见不敢见，儿声似梦中。儿眉填惨沮，四体瘦如弓。双泪落儿前，儿泣拜愈恭。双臂扶儿起，衣袖荡中空。不敢问来路，但忘前事穷。喜气换怨气，长安梅正红。

　　秋水既还。时态高下，殊昧平生。前之昵亲密友，今以势利相倾。秋水暗默自藏，无从外求。蜷居南阁，昼夜惟读书。但三五日诣吾所问安。吾视其憔悴未改，心痛乃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人生得失眉睫间，儿何为苦读废心肝？」秋水曰：「既沾圣恩，自度无以谢愆，唯悬梁刺股，兴孔孟之道，将身报效如兹。」吾怜之，令中厨时备食饵以俟。

　　自玉娘卒后，襄随我读书。每每异其慧心，只恨罗衣掩珠。摽梅时节二八初，生性好奇杨家姝。尝往南阁问古事，苦思几夜难未除。秋水解义如老儒，襄子持颐心忽忽。吾内欣喜未有语，常遣小女问食无。

　　其后六载，秋水征为著作郎。复加五旒玄冕，刺黻一章在裳，以金玉饰剑，水玉珮鸣珰。愁容既已灭，意气敷腴扬。走马入朝去，穿扉出光芒。从此不留耻，丹心报陶唐。

　　天雷惊蛰始，好事向成双。蔓草零露瀼，可以相偕臧。

　　盖承两家之命，托以媒妁，于暮春之夕，秋水亲迎阿襄。

　　是宴喜豫，乳燕颉颃。绛树依旧，华萼绕梁。弦胶好续，玉台生光。洞房香爇，银烛荧煌。今夜姮娥还嘱，朝日迟升无妨。

　　噫嘻！莽莽乾坤，但使我享天伦。

　　亭亭新树底，庭果青粼粼。我自卧其下，别绪远无痕。秋水视事毕，与襄奉菽勤。唤尝樱桃酒，漫行静林荫。人传太后敕，会节邀作宾。容以病体告，恐污圣人身。秋水不解意，吾笑空纷纶。九章揄翟衣，论暖不如衾。投火亦成灰，饥时难为飱。世间最乐事，不过无灾侵。阖家传笑语，庭闱存至亲。秋水默不语，吾知非其心。心唯一宦字，平生万事喑。忧儿苦于此，未觉日阴沉。忽雨三四点，归卧看风云。

　　骤雨一夜沸秋江，青实摇落庭中央。未几阿襄生一女，公府上下喜未央。宵钟才敛催暮鼓，秋水抱女情难将。问儿胡为风尘急，儿深嗟叹意凄惶。视儿著鞭直宿去，树上巢禽呼晚阳。

　　逾年阿襄又生子，天地予我弧帨祥。桃杏满园春似锦，花间菜畦一时穰。绿木成阴覆地隅，儿孙弄果盈顷筐。慵见满地青狼藉，又知群雏斗草忙。乌鹊落憩方啄饮，草草惊飞暗里藏。

　　导骑绊马停路侧，秋水归来面如灰。

　　其言杨璲配岭表，匪犯天子犯戚贵。天子荒政乐于色，狐精鼠怪发幽昧。太后母族相用事，柏台尽是秦姓鬼！杨公切言叩龙墀，血溅华柱冠玉碎。宦竖连挥厉令出，将军骇汗尤增恚。于是人为之惧，党群作诬。告杨公辄污官服，暴慢是为亵渎。太后一怒，放逐夷土。内侍所到，必殃无辜。凡上言者，一窠皆覆！

　　吾大惊，问秋水：「此尔岳丈，何不进言救之？」秋水叹曰：「曲直由天，冒进则深渊。奈何轻举以蹈旧日覆辙乎？」吾怒曰：「不为人子！逆命利君谓之忠，偷合苟容是谓贼。尔今之行，与国贼何异？枉读圣贤书也！」即唤左右，命取朝服，将入禁语冤。秋水遽跪地，涕言非常状。太后以母病，此去乃投网。傥以严科断，吾家亦沦丧。

　　闻之无奈何，悲咽空难当。秋水再拜而言：「阿母莫伤悲，谆谆教不违。纵成河边骨，誓不为国贼。」

　　襄闻家事，伤心断肠，常哭于暗陬。吾心哀之，常赍厚物至岭表。凡去家绝远及家人未知者，一并啖之。盖其忠臣，念兹行义，感慨良深。

　　今夜缺月，忽念玉娘。

　　于是出房去，独自坐阶除。终夜长开目，乞知有灵无。

　　日履清寒，难作少年调度。偶感时气，反复间症状不减。立春后，才得复健。自冬燕居房内已四十日矣，始出，见火云熏蒸，霓雾浩漠。老妪于朦胧中来，告我杨公病丧。触心悲凄，潸然难忍。百年终变灭，念吾侪之中，尚见世间几人！

　　冬至时，襄亦疾。虽得小差，每以力役体，汲汲苦于气乏。虑戚其心，暂阻上下告之。待旅榇归就乡茔，至时经画。

　　襄聪慧，自识其事，反慰我曰：「阿姑勿悲。夫忠臣者，以性命尽道，犹昭血于丹青。耶耶此生无恨也。」语毕，吾与襄相对而哭。

　　妇人者，苦乐不消个人当。生来依人立，教子守徽章。约身践妇道，终生有荣光。君不见古来白骨满疆场，晨别向暮洗红妆。世人爱吟妇人美，何愿托生罗衣裳？名士佯知妇人苦，梨花诗罢还压棠。呜呼！仰首问寒雨，女子将奈向？

　　雨急云飞，惊散寒鸦。身处此间，鸟亦无奈何。

　　九月，不及重阳，秋水出为代州刺史。明擢暗贬也。十一月，万寿节后，秦太后崩。帝大恸三日。后四日，梓宫在殡，内侍仇贵搜刮民间良女悦帝意。逼淫之声，往往闻外。后五日，贵密谓帝：「河北独不献女，意在拢人心。提督秦立功或反。」

　　于是杀气殷殷，潜射北平。星斗迢迢，夜黑枭鸣。城橹旗卷，兵士相惊。纷言有人自京来，袖中密旨示秦公。上令将兵入朝去，一击扫清君侧凶。肆行于是有名，野心专为枭雄。假诛阉之名，胁幽、蓟之众。叛贼势涌，三十六县尽为陷；妖孽故横，十二官城烟烘烔。阴气晕日日色惨，长安乘递趋驰汹。

　　仗器军资，一时殆尽。逾年二月，敕令府县货卖王公宅物，以解时困。

　　于斯时也，紫衣挟刀破我门，手把文书口称臣。仗言此为诛逆际，懿亲表率报国恩。我令家奴俱退后，任典勿虑勋戚尊。钩爪锯牙成锋颖，挥刀斫卉斩奇林。口称采造奉宗庙，恐乖先格不由身。吾笑此中安足饱？敛手上马走纷纷。内外愤惋声不绝，惟忧秋水含酸辛。彼去幽州六百里，常梦连冈残支焚。书寄百日无一应，遍遣门人四面寻。

　　城北门人相告，宰相言以祸福，条对叛贼十月内必败，上大悦，赐钱财。

　　城西门人相告，西域有僧作法，料反正之日已在睫前，众欢洽，更赐绢。

　　昨日一夜东风，晨起瓦雪销落。淡然淑气，绿蘋光浅。闲坐帐中，遥想江头柳色。

　　是时门人自东来，仓惶呼警急。杳冥间，其人声辞动地：

　　「秦立功率兵十万急攻代州。城内兵少，百物皆阙，张公昼夜坚守，粮水皆尽，七日而陷，为贼所执。秦氏以高位诱降，公眦裂齿碎，大骂：「背主家奴！恨生不能嚼汝骨，啖汝肉，但化为鬼，誓与汝为厉，以谢国恩！」秦氏不胜忿，解公手足，以大刀断公舌，问：「安能骂否？」公咀血啐其面，秦氏大怒，又欲辱公。缚上高台，以籧篨为翅，令西飞，谓之忠义放生，坠而气绝矣！」

　　吾疑误，复问，其人不答，伏地涕泪而已。吾嗔曰：「居心叵测，何以讹我邪？」起身回行数步，忽心髓痛裂，惨然大恸。

　　旧事如影历历。不过昨日始离襁褓，掎裳学剑，今日岂成人，不肖弃归九泉之下也？

　　君或不知，秋水幼时好动，奔跑庭前，老妪不逮。及冠，性愈涩讷，默于南阁读书，亦不忘常与我步园后，谈笑移时。今每至一处，环顾四周，目见当时琐琐，不过平常，逼取便逝，方悟已为不复之陈迹也。吾素不信佛鬼，今则望其为真。倘儿、玉娘之灵依依在旁，必不使人间寂寞。

　　正念间，闻孙儿呜咽之声。吾抚之而语襄曰：「吾家也，惟二子而已。」二子尚小，不识其中意。襄悲痛难已。

　　忽如北风一夜。冰雪复凝绝，柳枯生迹灭。隐隐霜尘动，騞然坚冰裂。日轮西下妖火射，火轰台星噬明月。官军满街擂鼓，急告：「贼至！贼至！」紫微临危，南奔蒙尘。属车连亘三十里，道路崎岖华盖翻。虎臣猛将咸相促，刀戟乱抨振阗阗。嫔娥避匿争上车，宫墙暴裂滚浓烟。有女惨呼犹求救，霎时永向刀下眠。

　　转侧不忍回头望，长安已成恶鬼筵。

　　吾与襄、二子亦南走。

　　先时，金银尽装车，以乱草覆之。又更换粗服，伪为乡间妇，冀或苟免。

　　是时天暝，不敢燃灯。忽觉身后殷动，电光倏焮。以为贼至，急促御者奔驰。须臾乾坤连震，暴雨如注。泥泛道滑，有人仆地，仓卒骇叫，诸人一时如惊弓鸟，争相奔逃。前人跌倒，后人足碾其上，肝脑旋成肉泥。未几，形势愈狂。喷溅声，水流声，抢夺声，风声，哭声，百千齐作。是时马惊，跳踶不止，车厢几欲倾裂。吾一家在其中。二孙大啼，吾与襄各抱一子，捂其耳目，蜷蹜如猬。襄呼曰：「下车急避！」然势如山崩，出亦难避。御者不知所踪。吾即破前窗，曳辔勒马。马疾逸，四周哀嚎，擦耳便过，不知多少无辜籍于蹄下。

　　良久，奔腾稍息。时或至二更，雨散如丝，中天星似雪。未几，日涌东隈。山形发光，石披霞衣。于是停马觅饮。顾见襄，丝发皆湿透，战栗未定。女孙左胫折断，青骨从创口努出。急寻绵布包裹，方见箧中财物已残大半。

　　家奴既散，道中游奕不断。遂转行僻径。人烟隐见，野鹘时惊飞，俯首乍见虎蹄新迹。猛兽不为怖，惟忧小女伤势。竟日卧阿母膝上，不言不啼，亦不欲食。唇角干裂，襄急取溪水润之，仍昏昏沉睡。某夜，忽醒，手指患处，喃喃曰：「此处长心一枚，跳动甚烈。」抚其额，高热滚烫。吾决背女往村舍求医。襄求同去。吾戒襄曰：「倘遇不测，老妪稚子，死便死耳。汝正盛年，万毋横遭羞辱。」又取公主宝印碎之，分为二，与襄各具其一，嘱曰：「好藏履内，或有用。」

　　及旦，百里不闻鸡鸣。白日悬顶，女娃贴于吾背，灼如焦炭。时而呼痛，吾轻声慰勉，内则肝肠寸断。

　　行于巷间。沟池恶水弥漫，皆呈血色，腥臭难闻。此是苍蝇丰年。摇头鼓翼，顷刻百千聚于浮尸，倏忽而散，营营逐于乞丐头上。其人将死，形如鬼蜮。身虽枯，肉尚鲜。野狗亦寻香而至，争噬人眼。狺狺嗾嗾，旋累十数只。一黄犬睹见吾孙，舌垂馋涎，伏身欲前。吾大骇，急走。然临街比屋闭户，无可容匿。奔走数里，幸狗渐远。惊喘之余，偶见生人。遽问医家。其人观女面，叹无救。邀至其舍，拾薪蒸藜，饭吾祖孙。

　　吾甚感激，其曰：「小女食饱，莫做饿死鬼。」言语峻寒。吾立询其何意，其曰：「小女面黑，三日必死。吾为汝图，莫若弃之。尔虽老，不掩风韵，可事我返金陵。家中良田颇足赡给，保无虞也。」语时见近，吾厉呼不从。是时脚步声四响。其人逾墙而逃。数贼破门入，见糠饭，大喜，争相食之。缚吾祖孙于偏房，大掠其室。忽一贼哃喝而来，逼问馀赀所在。吾诉以适才原委。贼不信，挥拳欲打，为一黄须者呵止。盖其人贼首，余贼俯首俱退。其人视吾怀中小女，语曰：「吾自十三便杀人，能辨人死生之状。而孙必活不过戌时。自求多福。」语罢，携众而去。

　　家园破落，寒鸦远飞。吾坐残柏阴下，欲哭无泪。枯望夕阳，臆想贼若还，引颈便被刃，祖孙生死一处，亦为幸事。碎阴来去，日色悄悄更阑。小女汗出淋漓，从足渐冷。是暮，通体冰凉。

　　吾背孙尸，重返一家藏身处。蓬荻中全然一空。顿时骇栗，襄等概为流贼劫去。寻觅彻夜，终不得踪。绝望之间，仰天痛哭。

　　曾经鼎食之家，红粉香脂薄纱。
　　康国黄桃嫌小，胡国石蜜痛牙。
　　紫微宫中花精，公主第里争葩。
　　可恨苍天无眼，富贵终蹈流沙。
　　成日饥肠辘辘，晚宿霜中荻花。
　　雪浓春寒彻骨，神衰腰痛股麻。
　　谁人出钱一救？来日必将报答。

　　一曲歌罢，两侧行人，或狎侮，或欷歔，或伤心。偶有遗浆者，必弃杖而深谢。

　　面如蜡色，身无完裙。搔头则蓬垂，挠背则蚤跳。栽倒路旁，人人避之不及。红衣小儿欺我年老，以石掷我。于时耸身，惊叫四散。不禁大笑，喜泪如雨。

　　俄而雷动空肠，拄杖起身入城而去。

　　城内更无物。十户饿死九家半，生者唯一向菜市。菜市自古繁华。肆排驼峰，廛列银练，参差风物人家。绿丛冉冉，红云霏霏，春色花容如麻。酒旗高展，叫卖喧哗。请君入看，此羊现杀。

　　中厨闪刀光，自称庖丁郎。所解千匹数，自成一家方。羊毛不可食，食之绞杀肠。游刃以削脯，片片粼波光。肪腴亦柔滑，微火烹为汤。一羊作三吃，可入百人肠。百人难饿死，此等功德长。刀技从未绝，世为庖丁郎。

　　吾跃跃欲尝。然其人以我枯柴，怒而驱之。

　　蹒跚倚杖出城去，不知奔向何处所。

　　北面豺狼恶。秦氏妖骑窃据河洛，立功伪称帝，大兴宫室，暴征黎民。

　　南面蛇虺多。宦官幽帝于穽井中，扶幼子为主，随侍宗亲，屠戮一空。

　　濮王西镇灵州，称为百姓而留，不知其何。

　　是夜，赤黄云气覆华盖。

　　三日之后，濮王起兵勤王。一时之间，四海沸腾，烟尘揭天。羽旄所指之处，鼍鼓交鸣，势崩雷电。彪躯骁动，杀气绝川。血溢长河之岸，尸累百万雄关。推毂经由之地，遐迩归附，捷报飞传。天发震吼，狡兽胆寒。因胜乘风万里，纵兵直指剑南。

　　于是驱豺狼，杀蛇虺，肃清宇内，恢复中原。

　　群臣上笺，颂王之明德，功高在于拨乱。请居宸极，万民同戴。笺六上，濮王流泪而受。是时，府库虚罄，专以官爵赏功。告身如飞雪，名器滥如洪。满朝衣金紫，皆是镇国公。

　　某日，吾昏躺蒿间。短墙外忽有步语声，一人自称大官，言京城复克。以为临死一梦。静听一刻，惊觉是真。急出探视，东方翕然大白。朝暾照耀，四周精光。桃李深浅，随风低昂。

　　万象春如故，行人喜欲狂。相告泪频洒，弃杖走山冈。忽而踣于地，砖裂衰草荒。草根缠白骨，骨非成人长。痛及我小女，冥冥在何方？魂魄永乖隔，何曾入梦乡？恍惚崩五内，思孙与阿襄。家园今未绝，骨肉却流殃。妇孺多命薄，十生九死亡。踽踽返京都，一路愈发狂。逢人问下落，见得我妇襄？我乃天家枝，我儿紫微郎。若救我家妇，荫尔子孙昌。俄而又遇庙，趋拜叩首忙。

　　万劫烟尘过，土偶不堪残。阙体仍闲坐，哆口笑眼观。我心暗飘忽，向佛膝上眠。呓语乞慈氏，一家好团圆。佛现俯尘寰，笑我心不专。三心未修得，十念亦不圆。岂为贪嗔缚，毋碍步红莲。待到功成日，自归兜率天。

　　揖称弥勒父，自知无所住。六根扫尘净，难逃婆娑苦。满耳闻佛法，连村遭杀戮。满口谈玄理，无米难充腹。死者满城隍，生者刀下俎。匪我不知悟，世道猛如虎。所愿唯偷生，小儿女何辜！今念阿弥陀，稽首圣浮屠。昔我造恶业，皆始于五毒。一切尽忏悔，持斋虔烧疏。精勤布施行，为修子孙福。

　　佛笑曰：「恨哉小子，尚贪尘缘。来世继入生死流，生生劫劫再一遭。」卒以手推之。乃惊寤，门外适有足声。

　　仓猝藏于草间，却为来者窥见。其人衣紫，似相识者，问曰：「汝非顺淑长公主耶？」吾警而不应。其曰：「吾乃杨文正公之婿，检括使蒋鼐是也。」才惊起，不禁泪落。以目视鼐，状貌健伟，吾笑曰：「吾儿若在，亦如此也。」又问杨茨安否。鼐告妻前年病没。闻之心惨。

　　未几，鼐护我返京。重坐软舆，骨柔筋舒。帷幄之内，一觉春睡；帷幄之外，狸哭兔悲。敕使搜括民间器，件件本属天家闱。满载转车向北去，圣主开恩留尔榱。翁妪谢旨哭无泪，回室自焚甘成灰。

　　焦臭钻鼻。吾命婢子闭帘焚香，安然复眠。

　　既返长安，赐居禁内。

　　宫门终复开，车辙印苍苔。玉阶杂新草，荆榛楼角塞。舞榭基犹在，多少事入怀。龆年常于此，踏歌戏优俳。榭东花满径，此我总角栽。如今花萼绝，残枝尘中埋。戚戚感物叹，忽闻深处哀。零落老宫女，眉黛鬓发白。运升年入内，六宫轮当差。说来多趣事，笑动旧样钗。向晚更邀语，静听憨托腮。

　　初秋二更，中宫传旨，觐见天子。样貌殊异昔日，恍惚难识。后人潜告是濮王。濮王性吝啬，赉予甚薄。乃以贸易取利，半输寺院，半遣人舟车觅襄。

　　初冬，砌下梨花一堆。是日妍暖，梅影映粉墙，紫烟朦胧。吾坐藤椅中，放愁还慵。未几，奴仆来，白一妇携公主残印，自言四品夫人。吾大惊，乃命呈上。细细审之，断痕果为旧迹。急令入，三年未见，薄影憔悴，鬓里添霜。含颦欲语，泪先成行。

　　其言小男死，弃尸柏树旁。我告小女死，不治当日亡。止语亲身事，何必抉创伤？而今太平世，重画美人妆。

　　襄于是从命，引入东厢。脱缊袍，著鲜裳。理短鬓，贴花黄。出门示我，神情态度悉如往常。

　　吾乃心安。常携之出入佛堂，忏悔还愿。手自抄经，每至指僵，无敢有所怠。每每自度：「以昔祖母虔诚之心，手抄之数或不及我。」如是坦然。阿襄亦握笔竟日，指屈拳虬，始终无言。

　　私以为自此安然度岁。

　　鼓角扫尽余寒，爆竹当催新年。宫中连宵霹雳，烈火驱疠镇冤。火山耀如白日，爗烞惊透云端。浓霭涌溢黄道，士女抃跃声喧。

　　元日，吾于佛堂烧香。炉中有五色烟飘出。咸以为吉兆。吾亦喜，并嘱左右曰：「新年休气初萌。比日莫生事端。烦恼恶语，一律禁之。」左右唯唯。

　　初六，婢女来告，襄癫痫已六日矣。吾大惊，诘其迟报。婢惧曰：「恶事，弗敢亏吉兆。」吾怒，杖之数十。

　　急往探之，襄形容惨变，神失如痴。吾呼以小名，全然不识矣。医云：「此缘兵恐失心。因爆竹烈声而复发。」闻言，心如刀绞。乃命僮仆清空庭院。凡鹦鹉、犬狸，动则发声者，一应去之。房内置宝炉，镂刻狻猊，冀以安神。

　　然襄病日增。闻微动则暴起，觅罅隙以掩，战战不止。时呼「吾儿速逃」，或呼「莫杀吾儿」。诸医束手，言魂已不得归矣。

　　襄死于立夏。是日，侍女入室洒扫，于时失色，仓皇奔出。襄自悬梁上良久。

　　熏风吹过，绿草迷处，又多新坟一座，只见白峨峨。

　　吾甚不解。当年苦难，而今销烟。安乐睫前，何为决然？

　　恨萦脏腑，千回百转。焦心朝暮，苦思日年。山陵为谷，沧海变田。七八年如烂柯一日，始终不得一通。莫若随他去，自倒藤椅之中。白日溶溶，痴看飞甍。缘甍藤蔓，叶旋阶风。风来庭下，使我四体冷，髻纷乱，眼瞢腾。莫如入梦去，那管风声人声。

　　空中闻音乐来。上升视之，佛又重现。于是理衣头面，合掌而言：「弟子已矣，请归兜率陀天。」佛曰：「尔因种种欲而无定心。须再一世，扫诸尘垢，得法眼净。」吾叹：「受尽人间苦。」佛曰：「有疑即问，吾当为说。」吾曰：「故人零落而莫能止，心却缚于旧时之乐。天下何有恒成而无亏者？可不谓大哀乎！」佛曰：「凡物负两端。无死，则不知生。无毁，则不知成。乐时不知乐，以未有苦。心滞旧时乐，源于今日苦。执着一端，便有念，念则起邪见，一切尘劳妄想，从此而生。事匪为外求，汝知之乎？」吾曰：「人知，心难知。」佛曰：「不妨。心性迷即是众生。此去怀善心，过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若悟不染，归依只在刹那。」吾更欲有言，佛笑曰：「故人于人间候尔也。」

　　仆时诧异：「玉娘、秋水亦入轮回也！可知何处去？」弥勒奴笑，轻拍仆肩。顿觉飘然上下，欲行不得。奴转身而去。仆呼问：「汝归何处？」奴不答，逝于云雾中，茫茫不见。

　　深夜萧瑟，点兵声更噪。余忧家中妻孥，起身告辞。临行，裂帛子仍念为送新凳一事。余郑重诺之。

　　步行二三里，树影摇寒，忽闻远处河滩哄然一片，如怪鱼跳骇。不禁毛发皆栗。向知人间有异事，不敢驻足，急走而返。

　　家中老妪昏忙。余妻猝然早产，儿横生难下。产母力逼，妻痛难当。小女犀于偏房惊惧大哭，余抚其背而慰之。是时，五内亦如焚。西向暗诵，乞有佛助。

　　五更。点丁声绝。俄而微雪漫空。产母烧断脐带，以棉布裹儿。顷时闻啼哭，家人喜告：「相公千金之喜！」遽走入，见裹中婴儿，丰肉红面，靥辅笑嘕。余不觉眼中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