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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荔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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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惦记了你许多年。”
黎幼听&游斯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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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傍晚六点。
玻璃窗外闪着一层薄纱般的光,风吹过,仿佛正午的那阵暑气仍未消散。
虞见溪坐在桌前,写完了学习报告的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揉了揉僵硬酸胀的后脖颈,才瞥见墙上的挂钟——
6:17
到下班时间了。
进入急诊科轮岗的这半个多月,她每天都有记录工作日志的习惯。
虞见溪整理好桌面杂物,起身,刚踏出办公室的门,露在白大褂外的脚踝突然脆弱得发疼,在冷空气打满的房间内待了一下午,明显还不太适应走廊室温。
更衣间。
虞见溪挽好鬓边碎发,解开领口纽扣,手机提示音适时响起。
她停下动作,滑开屏幕。
不知名小九:【溪姐,你和听姐下班了没啊?】
不知名小九:【我们准备去浔樱路新开的饰品店,听说拍照很出片。】
【黎幼……】
刚输完两个字,发消息的人已经从门口拐进来,拖着忙碌后的疲惫身体,软不叮当地往衣柜上靠,垂着脑袋。
乱蓬蓬的,像个斑鸠窝。
虞见溪看她撇着嘴,有些哭笑不得,出声提醒道:“久久,我觉得你应该快点换衣服,不然你又要赶不上晚霞。”
林久久,十足欢脱的姑娘,开心果一样的存在,最近的小小心愿就是能够踩着粉紫色的落日余晖奔回家。
她拆开后脑勺歪到一侧的皮筋,疯狂抓几下头发,耷拉着纤细的胳膊,苦不堪言:“溪姐,上班真是又穷又难啊,要是再找不到一点生活乐趣,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
各科室的交班人员走进来,碰巧听到这句话,边脱里衣边瓮声附议,“同意!再同意不过!上班如牛马……”
“而你我是牛马中的牛马。”
几人纷纷搭话茬。
“哎呀,能怎么办呢,在座的各位可都是从实习生一步一台阶熬过来的。”
“不不不。”
“准确地来说,是哭过来的。”
“学医之路本就任重道远。”伴随着关门声,稍微年长的放射科主任敛起眉梢,淡淡咳嗽一声,语重心长地终结了话题。
一屋子医生护士们绽开标准且灿烂的微笑,目送主任揣兜离开的潇洒背影。
又过了会儿。
更衣间的氛围恢复如常。
“难得下早班,我要回家泡花瓣澡,穿一件蕾丝吊带睡裙,再来个浴后精油,还得冲一杯香甜美味的热可可。”
不知人群中谁说了这么一句,场面瞬间变得寂静,衣料摩擦声和呼吸声全都变得极轻,有限的空间里几乎落针可闻。
林久久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噌”地蹿起,与衣柜来了个面壁思过,身形直立,好似国产剧里没什么特异功能且缩头缩尾的小僵尸。
千万不要啊!!!
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来不及捂住说话人的嘴,只见回过神来的各位,动作出奇一致,火速往衣柜里塞圆珠笔、纸巾、气垫梳。
全部收拾好的人片刻未停,脚底抹油一样开溜,连招呼都没空打。
也不怪她们的行为骤然诡异,上班时间太长,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有了一套内部人员私底下认定的工作准则。
下早班。
更衣间禁词之一。
等同于接下来的某段时间要昼夜颠倒地加班,嗯,加到死。
此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否则……
“——哔——哔,插播一条紧急通知,接市120急救中心,G152国道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所有急救车全部出动,骨科,烧伤科等科室在岗人员立即赶往现场!”
“重复一遍,紧急通知……召回轮休的医生与护士——”
医院的警报声回响在耳畔。
虞见溪脱平底鞋的动作顿住,下一秒,她快速套上衣服,临走前不忘拽着林久久,“愣着做什么,抓紧时间,出发。”
林久久刚轮转半年,急诊科是她的第三个科室,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紧急的情况,她顾不上小臂登时竖立的汗毛,多次参与救援演习的肌肉记忆,让她只好往外冲。
刚才说下早班的护士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双脚抖若筛糠,直接原地抽泣出声,“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万分焦灼。
即使没有人会真的责怪她,现在也抽不出多余的心思来安慰她几句。
各方联动展开救援。警车,消防车以及救护车从北边各条辅路共同驶向南边,交警骑着摩托车在前面疾驰开道,犹如一道绿色敏捷的闪电,一路畅通无阻。
距离事发地两公里以外。
“滴嘟——滴嘟——”的警报声越来越聚集,警车车顶的红蓝色灯光由远及近,藏青色制服与白色制服来回穿梭。
林久久坐在车厢内,清点完医药箱物品,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想起,“溪姐,我怎么没看见听姐啊?”
虞见溪低头瞥了眼腕表,默默记下单次路程用时,随后说:“她昨晚加班。”
“哎呀,忙忘了。”
林久久鼓起两腮,拍了拍脑门。
救护车抵达目的地。
医护人员有序地进行抢救,危重病患被合力抬上担架。
不远处。
急诊科副主任医师许春泠正跪在地上为病人做心肺复苏,第二个循环快结束时,她分心逡巡了一圈,视线停留在前方,喊道:“黎幼听,下个循环你接着来。”
虞见溪给眼前的轻伤患者绑好止血绷带和胶布,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
听到黎幼听的名字。
她转过身。
背后是即将到来的黑夜。
绯红色调的夕阳持续西坠,须臾,天空蒙上了一层鸦灰色的浓雾,模糊了远处的万家灯火,如同飘带,把所有嘈杂尽数分隔开。
乌云堆积。
似乎是要下雨了。
黎幼听安静地站在原地,臂弯里搭着一件同事塞过来的白大褂,晚风吹散开她的披肩长发,露出一张干净乖巧的脸。
路灯亮起。
样貌逐渐清晰。
她一个人,身形单薄,宛若大海上游荡着的、漂泊无依的扁舟。
虞见溪察觉出不对劲。
她走过去,看见黎幼听浅淡到近乎惨白的唇色,如同死灰一样颓败的表情,像是某种隐秘的痛楚被无限放大后的失措。
另一边。
许春泠已经等不及。
她意识到自己的手腕马上会乏力,只好换人,“林久久,你来做。”
“啊?”林久久慌张不已。
“许医生……这我……”我不行的。
她平常是跟在带教老师身后晃悠度日的角色,没有正式动手急救过,最多递几支针剂外加写几份不痛不痒的总结说明。
许春泠皱紧眉头,不等林久久解释,脸色暗了暗,厉声呵斥道:“啊什么?不能干全都给我趁早走人。”
话音刚落。
林久久眼疾手快地跪在病人胸膛前,马上进行了第三个回合的按压。
“——这边需要帮忙,来两个医生!”
“快快快!”现场指挥人员开始进行工作调度,“来,那几个人见缝插针地顶上去,确保无重伤患者遗漏。”
右侧有护士拎着医药箱跑过去。
见状,虞见溪伸手,用力捏了下黎幼听的肩膀,声音坚定有力,询问道:“你还好吗,振作点儿。”
说完,她便扣紧黎幼听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
柏油马路上杂乱无序,四周是倒伏在地的伤者,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铁锈味,掺和着尘土粉末一股脑儿地窜进鼻腔。
警笛声依旧响彻云霄,显眼的地方摆满了反光指示牌,一行人排列开,拉好警戒线,又重新走入黑夜,继续新一轮的奔波。
现场声音混乱。
但黎幼听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怔怔地穿好白大褂,扎起丸子头,好一阵眩晕,耳蜗里才传来极其微弱的动静。
“大巴车司机全身多处骨折,小腿被座椅底部划伤,出血目前是止住了,但他血压下降,意识模糊,还伴有皮肤湿冷症状,不排除内脏破裂的风险,需要尽快送医院手术。”
率先到达的护士评估患者伤情。
虞见溪检查司机伤势,与对方描述的并无二致,这样的状况很有可能是巨大冲击过后导致的脾脏出血,并且出血量不小。
“你们俩,过来搭把手,小心点,注意放平,把他挪到担架上。”虞见溪挂好听诊器,确定解决办法。
黎幼听没说话,她举起双手,扶着担架一侧,另外两名骨科的男医生站在驾驶座门口,小心翼翼地往外运送。
伤者刚被放到担架上,右后方就冲过来几个人,直直地拦在两名男医生身前。
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指着晕厥的大巴车司机,横眉竖眼,大声道:“你们不能救他,就是这个人乱打方向盘我们才撞车的。”
“对,你们看看,五车连环相撞,那辆捷豹车主当场死亡,后座里就剩一个孩子,刚才抱出来时身上全是碎玻璃渣。”
“是嘞,都怪这个人,都怪他。”
“他一个司机,不会开车,他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得去坐牢。”
“就是!”
人群围绕,七嘴八舌。
黎幼听知道事态不妙,扭头要喊执勤的交警队员,还没出声,就被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挡了个彻底,再开口,急促的嗓音也被他们肥硕的身躯淹没。
骨科的两位男医生看不过去,主动拦在前面隔开他们的推搡与碰触。
素质教育让他们面对暴力懂得晓之以理,谆谆告诫,“坐不坐牢需要警方事故认定,但你们再这样下去,就是在耽误最佳救治时间,是蓄意杀人!事后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这道理不提还好。
提起来,反抗的动作更激烈。
黎幼听在吵闹声中冷静下来,和虞见溪交换眼神,又看了看司机状态,对护士说:“现在给他输液。”
护士点头,橡胶止血带刚勒紧,那几个人立刻阻止,作势要拉扯针管顶端。
黎幼听左右寻找,蹲下身,捡起不知道是从哪里掉落的横杆。
粗细正好。
够她甩开半个圆弧。
她拔高音量,喊了句:“全部退后!”
虞见溪心领神会,趁着对面一群人愣神的空档,带着一名男医生和护士们先行离开,场地上只剩下黎幼听和另一名男医生。
其他的都是大巴车上擦破点儿皮的乘客。
男女力量终究悬殊,眼下事情略微棘手,虞见溪走出去就会叫来警察,但黎幼听需要站在这儿耐心等待。
一分一秒都有变化。
咣当——
是几名大汉挣脱开横杆的响动。
男医生架不住多人纵身飞扑。
踉跄着摔倒在地。
黎幼听脚步同样趔趄,果然和这群蛮横不讲理的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主观判断在短时间内本就难以更改,她只能尽量避开所有粗暴的动作,可还是躲闪不及时,壮汉手臂毫不收力地挥舞过来。
一刹那。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紧紧闭上眼。
预想之中的撞击并未来临。
黎幼听睁开眼,发现几名警察及时控制住了那些人,他们正抱头蹲在地上。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人,落在裤缝位置的右手攥着那根横杆。
警察打开胸前挂着的记录仪,走过来询问事发过程。
男人扔掉横杆,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掌心的灰尘,行为礼貌谦逊,却过于随意自然,有一种他肯定能够轻易化解的自信。
他转过身,从单侧口袋里掏出证件,向交警同志解释,“我和朋友路过,他是东城区松川消防站指导员,陆序,他也在此次救援之列,我看见这边起了冲突……”
“好,信息我们稍后会核实。”
交警看了眼他的证件,又扫过大巴车那群人,对旁边的同事说:“这几个,需要到派出所做笔录,把他们带走。”
闹剧偃旗息鼓。
黎幼听弯腰,拿起落下的医药箱,正准备离开,男人转过脸,一头黑发,清清爽爽,这样乱糟的环境里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侧过眸,轻声问:“喂,医生,你没受伤吧?”
礼貌疏离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像个路见不平的潇洒英雄。
黎幼听无声地抿着唇。
她刚刚猜得没错,现在看来,这个人施以援手,确实是足够自信。
也足够桀骜。
视线猝不及防地碰撞到一处。
夜幕环绕,霓虹光晕忽明忽暗,黎幼听看见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似乎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她还没说话,虞见溪从她身后跑过来,语气担忧道:“黎幼听,你没事吧?”
黎幼听向她挥手,“我没事。”
“没事就好,许副主任让我们俩跟救护车先回。”虞见溪余光注意到对面的男人。
她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就见黎幼听匆匆对他说了声,“谢谢。”
*
医院三楼,卫生间。
黎幼听低头洗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掌心脏污,片刻后,她关掉水龙头,手指弯曲,透明的指甲压向皮肉。
手心留下月牙状痕迹。
有轻微的疼痛。
她克制住起伏的情绪,保持镇定。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黎幼听撩了下额前凌乱的发梢,若无其事地面对镜子中的自己,除了脸色淡淡的,其他看不出异常。
“你听说了吗?黎医生在现场被许副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听说了,楼道里早都传遍了,你这新闻也太旧了。”
“好像是因为她反应迟钝,不过车祸那样的血腥场面,她害怕一下也无伤大雅,说不定只是许副主任吹毛求疵。”
“也对,谁让她们俩成天锋芒毕露的,实在是优秀得耀眼,许副主任敲打两下,平衡医院生态而已,还是祈求风吹草动别把我们烧成渣渣来得实际。”
“嗯,‘中谊双子星’可不是开玩笑的,漂亮又有实力,要不是她们俩八卦太多,应该没有人不羡慕这种顺风顺水的人生吧!”
两个人聊天聊得起劲,压根没察觉到漩涡中心的本人与她们仅一墙之隔。
黎幼听不在意。
她悄无声息地从楼道口进入消防楼梯间,爬到五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嘟嘟噜”的提示音。
她愣了一瞬。
然后翻开聊天页面。
好友置顶的数量寥寥无几,半个多月没有联系的人落在最上面的位置,连续发过来两条未读消息。
Eternal.10:【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江曜帮忙处理。】
Eternal.10:【我订了下周末早晨回国的机票,落地时间是晚上七点。】
黎幼听眨了眨眼睛,眼眶里腾起些朦胧的热雾,脑海中浮现出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没有多热忱。
但应该也谈不上冷漠。
他常常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偶尔戴一副半框眼镜,五官深邃立体,气质清冷斯文,带着显赫家世教养出来的风度翩翩。
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雪亮——
黎幼听的心跳仿佛漏掉一拍。
半个小时前。
她刚见过那双很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