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岸》莫凌空山

4、过年

　　白日天光，已是年关将近。
　　程熙与郑旭然商量好新婚的第一年，先去郑旭然家过春节。新人回家，给亲戚带些礼品总是不可少的。两人在回家的前一天按照亲戚的门户数挑了些当地的特产，价格不算昂贵，倒也是一番心意。
　　在回老家的飞机上坐定之后，程熙心里突然一阵紧张，郑旭然以为她有些晕机，紧紧握住她的手。
　　“老婆，你要是晕机，就靠我肩膀上睡会吧，很快就到了”
　　“我没事，我只是担心，这些礼品，你家里人会不会喜欢”
　　“傻丫头，只要是我们的心意，家人们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你这份体贴，他们都能感受到的，别多想了。”郑旭然宽慰道。
　　程熙望着窗外，她依然有些浮动不安，穿插入云霄之中的飞机有些颠簸。很快她看到大块的云层包裹在四周，有一种被吞没的迟滞感在她身体里蜷缩着，幽禁着，想要脱身，却不得要领。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怎样与这样一家人相处。以前郑旭然也带她回老家过新年，但那是恋爱的时候，更何况那时待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吃一顿团年饭，郑旭然就开车送她回家了。他们两家虽不在同一个市，但相隔并不那么远，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此番再与他回家，却是不同的身份与心境，仿佛某种程序被敲定了之后，留给人缓冲的空间和余地也就不大了。之前只是吃一顿饭讲几句场面话的事，如今却要在那不甚熟悉的空间里待上好几天。念及于此，程熙便有了更深的一份沉重和拘谨。
　　正内心翻搅着不着边际之时，飞机已然落地，程熙望了望身边沉睡过去的郑旭然，不禁哑然。
　　郑旭然倒是无所顾念，从头到尾甚至没有察觉程熙内心的这些迂回波折，自顾自安睡了一路。
　　程熙用手肘碰了碰他告诉他已经到达，准备要收拾行李下飞机了。
　　一听到已经到达自己的故乡，郑旭然的情绪跃然起来。他将行李收拾妥当，牵着程熙的手，穿过人群，一路直达出口。
　　程熙在他飞速的脚步中有些被动的无奈。但想到出口处便会迎来接机的公公婆婆，她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尽量不那么刻意的撑开一个适当的微笑。
　　“旭然，小程，终于等到你们了，一路上辛苦了”开口的是郑旭然的爸爸。
　　“你们冷不冷，这边跟你们那儿温差有些大呢”郑旭然的妈妈客气的问道，顺便把手上带过来的一件大衣披在儿子身上，然后又欲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程熙带上。
　　“旭然这件大衣还是他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今天冷我给带过来了，小程，你带我的围巾吧。车就停在机场大厅外，很快就上车了”
　　“不用了，阿姨，哦，不用了，妈，我不冷”程熙一时之间对郑旭然父母的称谓有些陌生，下意识的叫出了阿姨。但是内心却是真心不想带郑旭然妈妈的围巾。一方面是她确实不冷，另一方面，她自己也说不清。
　　四个人就这样前前后后仓促的走着，不消百米，就看到了郑旭然爸爸的车。
　　“旭然，你坐副驾驶吧，你个子高，前面位置稍微宽敞一点，来，小程，我们女人坐后面，我们都不胖不占位置”郑旭然妈妈笑着发话了。
　　一路上郑旭然妈妈一直喋喋不休，问起很多他们生活上的琐碎之事。公公倒是话不多一直专注开车。
　　有好几次程熙都在走神，她不太喜欢这种过于热情的套近乎。起先她还礼貌性的回答婆婆那些繁琐的问题。后来索性装睡起来，只是耳边一直充斥着郑旭然和他妈妈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
　　车子上了高速。
　　“能不能消停点，别老说话了，儿子媳妇都累了，让他们歇会吧”此时正在开车的公公突然一阵不耐烦，朝婆婆说道。
　　至此，一路再无多的闲话。小小的车厢内安静了许多。程熙由衷的在心里感恩公公的心直口快。
　　果然，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多时分，车已在小区找了个空位停好。
　　家，算是回到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第一顿自然是公公的拿手菜——鸡汤面。
　　程熙想起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惊叹当时还是郑爸爸的这一番手艺。看似简单的一碗鸡汤面。吃起来却齿间留香，浓郁非凡。
　　一细问做法，却也是再简单不过的老母鸡生炖熬煮，至多无非就是足够的时长与火候。至于起锅之后的面汤除了纯鸡汤之外，还得在碗底放置一些葱姜蒜末，油盐酱醋，若要在味觉上多一些刺激，可再酌量放少许花椒油与胡椒粉，既可提味，也可生鲜，如此这般，面汤便已完成。剩下的步骤，只是将面条在开水里煮开便迅速捞起放入调好的面汤中。
　　程熙爱吃偏硬的面条，每次面条在滚烫的锅中还未及绵软之势，便已捞起放入碗中，在面汤的二次热蒸汽中生发出灼灼身姿。
　　她总在吃到鸡汤面末尾之时发现被盖在面条底下的一个灿黄可人的荷包蛋，这是公公的一份心意。
　　其实对于程熙而言，公公并不像婆婆平时跟郑旭然念叨抱怨的那般难以相处，不体贴温和。
　　或许夫妻间的间隙与隔阂，也不是旁人可以理解通透的。即便是对自己的老婆并不体贴周到的男人，也可以对别的人温和客气。亦或者，夫妻间在一起的年岁太过漫长，彼此间消磨掉一些耐心和宽容也是人之常情。在外的，旁的人，总归无需这样天长日久的消磨在一起，偶尔来做做客，岂有冷漠不喜的道理？自然，这份热情也便顺理成章起来。
　　人对旧事物有多大的厌倦怨怼，对新事物就有多大的激情和容忍度。
　　凭借着这个道理，程熙在这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家庭里，还算是找到了某种平衡。
　　婆婆即便因为郑旭然的原因与她不那么亲近，但是拥有着极大话语权的公公却有着一种对待客人传统的由衷的客气。这种客气恰到好处的让程熙在与这个家庭的生分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程熙的婆婆是典型的家庭主妇，长年累月依附自己的丈夫生存，但她又不甘与平常的家庭主妇那般任劳任怨，而是在依附他人的同时还有些自视清高，有一种空穴来风的矫情孤傲，这使得她与自己的几个姑嫂妯娌相处得也磕磕绊绊，不讨人喜，多年因为这些冗杂小事的反复叠加，最终也导致了与自己的丈夫，程熙的公公之间夫妻离心，情分渐散。
　　当然，面对这样的结果，受到最大困扰的是程熙两口子。
　　这样脆弱又无处世智慧的婆婆，不仅不能给他们的小家带来任何帮助，反倒需要他们还在成长中的小家承载她的负面情绪，也间接的影响着程熙与郑旭然之间的夫妻感情。
　　糟心事虽然不少，但过年总归是一件热闹的事情。
　　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之后，亲戚聚在家中，无非传统家庭的棋牌之乐。
　　程熙向来不喜欢参与这些活动，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一边闷闷的看着春晚，电视里精彩纷呈的节目也激发不了她多大的兴趣，不消一会，便有些意兴阑珊了。
　　程熙穿好羽绒服，打算自己出门走走。年三十的晚上，街上行人点点，大多都在家中团聚吧。她自觉有泠冽的寒风灌进她的脖颈，顺着薄绒的衣领贴近她的肌肤，不禁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今天在郑旭然家应酬了一天三姑六姨，竟忘记给自己父母发过年祝福。
　　她打了个视频过去，又想起什么似的仓皇挂断。
　　心里想着她此番已经嫁人，这个视频中应该也要出现郑旭然才对。应该是夫妻两一起给父母拜年才合传统的礼数和规矩。
　　正踌躇着，母亲的电话回了过来。
　　“程熙啊，刚才打给我我没接到”
　　“哦，没事，只是跟你和爸爸说声过年好”
　　“旭然今天早上就给我们转了过年红包，你这孩子，还没旭然懂事……”。
　　母亲后面的絮叨，程熙没再听进去，只是叹息着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
　　这么多年，在父母心里，她可能从来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即便是没做错的事情，也能被母亲挑出一堆做的不够完美的毛病出来。父亲呢，永远是冷眼旁观着，不发表什么意见，也不给予任何支持。父女间的陌生与疏离，像一潭死水。
　　“老婆，你去哪了？”郑旭然发来了消息。
　　“哦，我在外头走了走，这会准备回去”
　　“快回来吧，外头天冷，容易感冒”
　　程熙边往回走，边翻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大多都是一些群发的新年祝福。
　　翻到最底下，她看到了早上一条很早就发过来的的消息。
　　是苏樾发过来的。
　　“熙熙，新年快乐”
　　程熙分明记得自己没有点开过这条消息，不知为何，这条消息却是已读的状态。
　　来不及细想，一波又一波的寒意催促着她往回走。
　　刚走到楼下，程熙发现出门时客厅亮着的大灯这会暗了好几个度，许是关掉了顶灯，只开了小灯。因为郑旭然家就在二楼，所以这一切在楼下便能看得真真切切。
　　程熙内心滋生出一阵隐隐的不安。
　　门打开的时候，这种不安就得到了印证。
　　屋内亲戚早已散去不见踪影，客厅里只坐着郑旭然父母与郑旭然三人，有一种与这团圆之夜不匹配的凄寂之感。
　　公公似乎怒意未消，脸上充斥着一团愤懑不容侵犯的威严。婆婆在茶几对角的一把矮椅上蹲坐着，脸上有几许清泪，委屈凄切的惨淡模样。郑旭然有些茫然无措，这会看到程熙走了进来，起身走过去拉了拉她衣角，示意她先去洗个热水澡。
　　“发生什么事了？”程熙对郑旭然做了个嘴形
　　“一会说”郑旭然微微推了下程熙，再次示意她不要多问，先去洗个热水澡。
　　不明就里的程熙走进房间准备拿一些换洗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房间门刚关上，外面就发出一声巨响。
　　是搪瓷杯摔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一阵剧烈的争吵涌入房间。
　　“郑建国，如果不是今天在麻将桌上，你妹说漏嘴，老家房子被过户到你弟名下，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情吧！”是婆婆颤抖的声音。
　　“你能不能大度一点，这些年你靠我养着也没出去工作，成日在家闲得发慌，挑出这些事端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公公郑建国以更高的嗓门企图压制住前面话语对他的一切挑衅和质问
　　“你……你简直太过分了，你就算不考虑我，你也得考虑儿子，那好歹也是他的一份家产”婆婆几乎哭了出来。
　　“老家的房子能值几个钱？我弟弟是村里的低保户，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我这个做大哥的给他个住处怎么了？旭然已经成家立业，也不会再回来，老家的房子与他有什么相干？”公公郑建国发出一连串的怒吼。
　　婆婆在沙发一角坐着，不再出声，只是哭泣不止，那眼泪里有陈年的憋屈和心寒。
　　程熙这会在房间里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开房间门，走到婆婆身边，拢了拢她的肩膀，算作无声的安慰。
　　“爸，您这事怎么也得跟我妈商量啊”郑旭然心疼母亲，打抱不平的对着父亲小声抱怨着。
　　郑建国此时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他松懈下暴怒的神经，平静而呆滞的望着窗外。
　　已近凌晨的寒风更加刺骨了，穿透玻璃，削减着餐桌上年夜饭的余温，沾染上家里四口人的厚重睡袄，最后结成了一层冰腻子，将一切封存在里面。
　　“随着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让我们共同迎接充满希望的新一年…………”
　　电视里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
　　程熙和郑旭然对望了一眼，最终郑旭然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头沉沉的低了下去。
　　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新的一年，也从此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