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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北雁不往南归去(下) ...


  •   7.

      刚开春,塞北的雪未化,原本是不好赶路的,但他们是什么人?高耸如云的雪山都翻得过去,拿铁链子往车轮上一裹,越过了秦岭,路就好走了。

      一行人轻装简行,三月初就到了金陵,田泽听是云洛回京,一大早便带着众臣到城门口相迎。他们是当年在朝廷的乱流底下结下的情谊,眼下太平了,为君的为君,为臣的为臣,在这么多人眼前重逢,反倒束手束脚,及至回了宫,屏退了外人,才说起自家话。

      田泽给忠勇侯府一应人等都赐了座,田泗道:“阿汀上个月还在,眼下去临安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陛下得知你们回京,已给临安府去了信。就不知怎么,近日临安那边一点消息没有,我已打发人去问了。”又说,“京里的侯府还是从前那样,我、哑巴叔,还有宁侍卫,常过去打理,今年年关,阿汀还回去住过。你们回到府上,如果还缺什么物件,差人告诉我,我吩咐人去添。”

      他这两年口吃好了许多,说话虽慢了些,已不怎么结巴了。

      “我们能缺什么?我们这些当兵打仗的,给张席子就能睡。”阿久道,“再说我也住不久,我打算明早就上临安找阿汀去!”

      “说什么浑话?侯爷是奉召回京述职的,陛下都没发话,你一个前锋营统领,乱跑什么?”秦忠斥道。

      田泽道:“秦统兵误会了,朕并未传忠勇侯进京述职。”他说着,顺势就问,“听说侯爷在关外受了伤,这么急赶着进京,是为了见云麾将军吗?”

      “倒不是。”云洛道,“阿汀那丫头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着了。”

      他道:“草原上来了新的州尹,德才兼备,能力出众,有他在,末将实在轻松不少,多谢陛下。”

      云洛这一谢,乍听上去没什么道理,办事的是黄州尹,与田泽有什么关系?

      殊不知天底下有才干的文人,胸中多少有点抱负,便是不在京中朝廷当差,多数也只愿去富庶之地。而塞北边疆,军务重,政务少,当政的多为将帅效力,这就有了主次。因此黄州尹这样的能人能到塞北,只能是九五之尊亲自调派的了。

      “侯爷在外征战,保家卫国,朕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云洛思及黄州尹带着小女来拜会自己。

      其实田泽指派黄州尹去塞北,并没有要把云洛的姻缘一并包办了的意思,但黄州尹何等敏锐,从田泽的几句话中,便辨出了这位年轻皇帝对云洛的愧疚,觉得是自己耽搁了云洛的姻缘。

      黄州尹于是顺水推舟,到了草原上,带着自家小女去拜会云洛,如果二人相看如意,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如果没有缘分,那就借机问问云洛的心意,回头回禀陛下,好让陛下放心。

      当日在侯府,云洛正是看出了黄州尹这番计较,这才称回京后,他会自行向陛下交代的。

      云洛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一念及此,也不耽搁,起身禀道:“陛下,末将回京,的确另有要事。

      “末将年岁已长,此前姻缘错付,这两年又征战在外,无暇兼顾私事,眼下战事既平,赶回京中,乃是有一心愿希望陛下成全。”

      他往一旁让开一步,露出他身后的人:“这是忠勇军前锋营秦久,陛下您是认识的。”

      田泽颔首。

      “我与她一起长大,出生入死,为彼此挡过刀,护过性命。当年招远叛变,若不是她把我从一片尸山里挖出来,我活不下来。她做过我的前锋,我的护卫,是一个在千军万马面前,最险最难之境,我能够放心将性命交付的人。我云洛,也许有些木讷,并非铁石心肠。可能我一生征战沙场,把爱恨看得很淡,情之一字更是渺远,但情义于我而言,却重若千钧。

      “这么个人,从一个小丫头起,半辈子都跟了我,上了那么多回沙场,连血都流在一起了,所以我想了想,这后半辈子,我跟她,也不分开了。”

      殿中一时寂然。

      阿久茫然地看着云洛,似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半晌,还是田泽问道:“侯爷决定了?”

      云洛颔首:“决定了。”

      田泽又问:“侯爷可是瞧出朕于心有愧,所以特地回京,向朕禀明此事的?”

      当年在金陵城郊,阿久为云洛受重伤,云洛早已知道了她的心意,其实云洛本打算等她把伤养好,就给她一个交代的。无奈阿久伤还未好全,程昶消失、昭元帝驾崩、皇权易主、塞北战乱复起,云洛无暇他顾,只好领兵再赴塞北,而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

      云洛出征前,曾进宫与田泽密谈过一夜,当时宁桓也在侧,那时云洛就看出来,这位年轻皇帝对自己是有愧的,阿久的伤还没好,云浠天涯海角地找程昶去了,而他这个忠勇侯,受皇命所托,尚未照顾好自己的身边人、至亲之人,就要远赴边疆。

      当时云洛是安慰田泽来着?

      “陛下莫要自责,末将身为武将,戍边御敌乃末将职责。”

      其实有些话云洛隐下去没说。

      他的确愿意娶阿久过门,愿意给她的后半生一个交代,但那时他心中也有不确定的。

      他担心自己并非真的喜欢阿久,只是出于责任,出于一起长大的情义要照顾她,这样对她而言,岂不是另一番意义上的辜负?

      一直到此前关外峡谷的一役,他终于豁然大悟。

      当时形势危急,他身为身经百战、冷静骁勇的将帅,却在那一刻,凭直觉做出了一个最不理智的决定,独自深入险境,将蛮敌的矛头引向自己,让她上了自己的马,只为护一个人不受伤。

      原来这世间情动千种万种,何必拘泥于形式。

      诚如他当年娶方芙兰过门时,那份浅薄的姻缘始于怜惜,终于背叛,付之东流,到末了,也并不觉得可惜。

      他说对他而言,情字渺远,情义重过千钧,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与身边的这个姑娘,在尸山血海、黄沙铁甲里滋生出淬骨沥血的纠葛,大概是身负铁甲才能体会到的柔情,一生征战才能略诉一二的刻骨铭心。

      “不是的,末将回京,不是担心陛下自责。”云洛自嘲地笑了笑,“是因为末将从前娶过妻,若草率而为,怕亏欠了她。”

      “所以末将今恳请陛下,降旨赐婚,将忠勇军前锋营统领秦久,赐予我做结发之妻。”

      8.

      一直到从文德殿出来,阿久都是茫然的。

      身边的声音纷杂,跟春日午后的小风儿似的,一阵一阵从耳边卷过去。

      一忽儿是老忠头说:“这,这不合适!”一忽儿是白叔在为她辩解:“谁说姑娘嫁人就该持家管账?继续打仗不行吗?”

      一忽儿赵五兴奋地道:“秦叔,您日后就是侯爷的老丈人了!”一忽儿白叔斥老忠头:“侯爷自己都愿意了,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我看阿久就很好,忠诚坚勇,与侯爷再合适不过了!”

      而云洛就走在她身边,除了刚出文德殿,叮咛了她一句,“今天早点回府,明早还要到金銮殿上领旨”,什么都没说。

      “云洛!”正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久展眼一望,竟是宁桓过来了。

      宁桓这两日去京郊办差,这个时辰才赶回宫里,他与云洛交情好,免去许多寒暄,走到近前,径自道:“我听田泗说了,你们的亲事打算在哪里办?金陵,还是回草原?”

      云洛顺势问阿久:“你说呢?”

      阿久看了看宁桓,又看了看云洛,总算有点回过味了。

      她推了云洛一把,急道:“不是,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呀!

      “就算不商量,你好歹跟我透个底儿,漏个风儿,提醒我一声!这么悄么声的跟陛下请旨,我……”

      “我没提醒过你吗?”不等阿久说完,云洛温言笑道,“塞北草原上,女兵不少,当统领的也不止你一个。”

      营地没地方睡了,他怎么没让别人到他的营帐里挤呢?

      关外峡谷那么危险,他一个人突围进去救她,他怎么不救别人呢?

      就说这两年,他们每每回到吉山阜,他都让秦忠与秦久住来侯府,自然他是为了让白叔方便,可秦忠说过多少回不合适了,他又说过多少回“无妨,反正日后还是要住在一起”。

      就这么着,不说全天下人,起码忠勇侯府的人都该明白他的心思了,也就他们父女二人,粗心得跟什么似的。

      云洛温声道:“其实这事我是打算一早与你商量的,但这两年蛮敌来势汹汹,沙场上难以兼顾儿女情,兼之你是前锋营统领,稍一分神,就是性命攸关。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等到战事了结以后。”

      两年实在太久了,因此战事一结束,他一刻都多没等,带着她就来了金陵。

      听云洛这么解释,阿久就懂了。

      她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她一如吃了灵窍果,瞬时被打通了奇经八脉,微翘的唇角掩藏不住喜悦,居然还拿起架子,“好吧,那你要跟我成亲,也行。提前说好了,不耽误咱们当兄弟啊!”

      云洛道:“不耽误。”

      “还有,你侯府太大了,我可能管不来,不过我可以帮你多管几个兵,到了战场上,铁定尽心保护你!”

      云洛笑道:“不用,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阿久对宁桓道:“宁大哥,你跟陛下告个假,随我们一起回草原上,草原上人多热闹,咱们请人吃酒,吃个三天三夜!”

      她在金陵没几个故交,要成亲,自然该回大草原上。

      “好。”宁桓颔首,“我回头向陛下请示。”

      三人一起往宫门口走,忽见一名通政司的小吏着急忙慌地在宫门外卸马,握着一封信函,往文德殿疾奔。

      沿途瞧见云洛,小吏略停了停.

      “侯爷。”小吏道,位征战八方忠勇侯,他是认得的,说起来手头这封急函与忠勇侯府也有关系,“小的适才收到临安府的急函,称是当地闹了时疫,云麾将军眼下,正在临安府附近。”

      9.

      “陛下,忠勇侯、宁侍卫、秦统领请求觐见。”

      田泽接到时疫的消息,正召集了大员议事,这时,殿外吴峁禀道。

      阿久性子急,一进到殿中便道:“陛下,临安的事末将已听说了,末将愿带兵前往治疫。”

      田泽道:“秦统领稍安,秦统领担心云麾将军朕理解,朕适才已命裴将军赶赴临安了。”

      阿久与云洛是驻守边关的将领,擅长征战杀敌,治疫赈灾方面,并不如裴阑这些驻京将帅经验丰富。

      裴阑对云洛道:“侯爷放心,在下此去临安,见到云麾将军,立刻写信回京报平安。”

      云洛颔首:“多谢裴将军了。”

      事不宜迟,裴阑向田泽行完礼,随即朝殿外退去。

      他还未走到殿门口,吴峁匆匆进殿禀道:“陛下,临安府那边又来信了,这回是云麾将军亲笔写的急函,似乎是说……已找到了治疗时疫的方子。”

      “果真?”田泽一听这话,分外诧异,“这么快就找到方子了?”

      他亲自下了陛台,从吴峁手中接过信函,看了眼发信日期,一边展信一边问,“两封信是分开两天发出的,怎么前后脚到了?”

      跟在吴峁身后的通政使道:“回陛下,大概是发现疫情后,刘府尹闭城治疫,导致通政闭塞,信阻在了半路,所以才让后信赶上了前信。”

      田泽颔首,垂眼看信,慢慢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云麾将军说,她在棠里县翠峰村下,找到了一种根治时疫的奇草,名唤七香,翠峰村的人早已采好了七香,送去近郊几个染病的县城,疫症应该已经好转了。她还说……”

      田泽愕然顿住,手中的一行字看了数次。

      “还说什么?”见他这反应,殿中诸人俱是好奇,半晌,还是田泗轻声问道。

      田泽抬头,看向周遭:“她还说,她在翠峰村,找到了……堂兄……”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阿久问:“她找到了谁?程昶?三公子?”

      “她找到了……王世子殿下?”

      田泽陡然回神,立刻道:“来人,你立刻去琮亲王府把这消息告诉皇叔皇婶!”

      “传翊卫司程烨,令他即刻点兵,往临安方向去迎堂兄、云麾将军回京。”

      “还有——”田泽的目光落到云洛和阿久身上。

      一切竟在不言之中。

      云洛与阿久一时间顾不上礼数,朝田泽匆匆一拜,退出殿外,往宫门奔去。

      他们来前没有备马,宁桓匆忙间将自己的马卸给云洛。

      云洛翻身而上,春晖倾洒,马蹄嘶鸣在原地徘徊,却立刻没有走,云洛驱着它,后撤几步,朝阿久伸出手。

      秦忠与白祥几人正在宫门口,看他二人如此,俱是莫名:“你俩上哪儿去?”

      阿久看着朝她伸出的这只手,扬眉笑了。

      看以后谁还敢说她没资格上他的马!

      她回头看秦忠一眼,春晖朗照,她握住云洛的手,飞身而上。

      马蹄扬尘,一如狂奔在无尽的草原上,“我们接阿汀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北雁不往南归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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