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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轻舟载得春多少 ...


  •   很后来,欧阳熙找于桓之把酒言欢。说起年少之事。
      彼时的于魔头已经很淡泊,修长的手指持了酒盏,唇角浅浅淡勾起一笑,半晌,他才说:“当时冲动了……许是因为,太在乎霜儿。”

      于桓之提及的是有一年冬天,在万鸿阁发生的事。
      那年于小魔头牵着小桃花,双双心怀不轨地来到万鸿阁,想要将《神杀决》和《暮雪七式》的全谱偷了去。
      即便早料到万鸿阁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南霜也未想到那个畏手畏脚的储轻燕,竟也是个武功好手。

      彼时她追储轻燕入内院,腾身过招时,怎奈储轻燕一招“雪窖冰天”让她反应不能。千钧一发之刻,却是欧阳熙出来,将她护在怀里,挡了这致命一击。
      好巧不巧,于桓之赶来时,刚刚好瞧见这一幕。那一刹那可谓于小魔头一生中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他冷声唤了句:“霜儿!”上前就把南小桃花从欧阳熙的怀里扯出来,且还蛮横无理地夺过欧阳熙的手腕,替他输了真气。

      一股热力在欧阳熙体内乱撞,他望着被于桓之匆忙拉着的南霜,唇角牵起一丝苦笑。
      其实那一刹那,也是欧阳熙一生中,惊心动魄的一刹那。只是比起于魔头,他的反应时如此默然无声。

      欧阳熙叹了一声,劝自己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概他跟南霜的一纸婚约,到最后成了泡影,成了阴谋,成了所有人再也想不起的东西之时,欧阳熙以为,唯有他对南霜的情是真的。

      仿佛幻影中唯一的一朵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年年知为谁生。

      后来,于桓之告诉南霜,他并非是吃醋,而是那一瞬间忽然有点惶恐,有点害怕,害怕会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桃花。
      后来,于桓之告诉南霜,说万世苍茫,而他于桓之唯有真心一颗,愿娶南霜为妻,今生今世,矢志不渝。

      可是后来,欧阳熙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南霜,说那一刹那,他也在以命护着她;说于桓之将她从他怀里牵走的那一刹那,温度骤失的感觉让心都凉了。
      欧阳熙没有告诉南霜,其实他喜欢着她。也不知是否因为定亲那一年春的惊鸿一瞥,他这一生,都在回味那一刻的惊涛骇浪。

      欧阳熙年纪大了一些的时候,又回复了往昔的寡淡,偶尔他出门买茶买酒,也能听到江湖上的消息。听闻穆衍风将江湖管治的四海升平,又听闻哪一年的初春雪化,萧满伊又替穆衍风添了个儿子。
      有武林人士摇头叹说:怎么得了啊怎么得了,穆盟主这样两年得一子女,让我们这等老迈之人情何以堪啊?

      欧阳熙闻言笑笑,想着也许哪日天清气朗了,便去流云庄拜访拜访,看看穆家新添的儿子。穆衍风的前几个儿女他都见过,大女儿穆小桃承了穆衍风的性格,又大方又老实又潇洒,练起武功得天独厚。

      那几个儿女都跟欧阳熙相处得好,唤他“欧阳叔叔”。
      有一次穆衍风跟他们说:“你们还有一个欧阳表叔,可惜去得早,来年带你们去看看。”
      于是欧阳熙点头笑说:“大哥的坟我又翻修过了,花开正好,绿草青青,想必他也睡得安宁。”
      穆衍风点头时,眉间微露惆怅,但也不过须臾,他便拍桌笑道:“表哥一生颠簸,走得那一瞬却是安宁,逝者已矣,生者要好好过才是啊。”

      这便是穆衍风,不因悲伤裹足,永远潇洒,英姿勃发。
      欧阳熙一生过得淡泊。淡泊的人,骨子里都有些孤傲。穆衍风是他一生中,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也是唯一佩服的一个人。
      于桓之……于桓之不算,于桓之是情敌。欧阳熙这样想。

      穆衍风新添小儿的那年,没有与欧阳熙一起去看欧阳无过,他实在抽不出时间,便说待盛夏欧阳无过生辰之时,与几位友人一同去探望。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欧阳熙拎着一壶酒,一个食盒。独自到了苏州城郊外的一片芳草地。小小的一方坟墓下,安睡着与他共度童年,少年的兄长。
      欧阳熙那时的面容仍旧如初时般清秀端正,眼角起了些皱纹却显得更加从容。

      他用拇指撬开酒壶盖,靠着墓碑便饮了一口,兀自说道:“大哥,又是一年春,你去世多年,也不知过得可好?被你说中了,我还未娶妻。遇不着喜欢的人,我想我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娶妻了。”

      天边是一团团浅淡的云,云下山头有桃花,一簇簇妍丽多姿的花朵,像极了南霜的微笑。
      欧阳熙说:“我从小过得浅淡,凡事随缘,生来便清心寡欲,除了那次遇着南霜……”

      除了那次遇着南霜……

      欧阳熙从小便过得浅淡,出生在万鸿阁的那日,是个明媚的冬天。阳光给院子里镶了一圈一圈的光晕,梅花才开了几枝。
      欧阳熙是欧阳岳的二夫人所生,二夫人虽是续弦,但穆红影走后,欧阳岳一直未有正夫人,所以二夫人在万鸿阁十分有地位。
      二夫人生欧阳熙十分顺利,从肚子疼,到欧阳熙呱呱坠地,统共不到一个时辰。

      欧阳熙生来便安静,啼哭了几声,便安静地睡去,惹得一屋子丫鬟怜爱非常。

      也不知过了几度年华。欧阳熙记事时,便知道自己有个沉默又怯懦的哥哥,叫欧阳无过。欧阳无过是偏房的丫鬟生的,被穆红影养过两年。
      后来,穆红影跟于惊远跑了,欧阳岳便迁怒到欧阳无过和他的亲生母亲身上。
      比之欧阳熙的淡漠,欧阳无过更多的是由于害怕由于惶恐而缄默不言。

      欧阳熙记得,第一次好生跟欧阳无过说话,已是他五岁上学堂之事了。学堂里的几个顽皮的小娃将欧阳无过的笔纸扔在地上。墨水溅了一地,溅脏欧阳无过将将写完的文章。
      那几个小娃边欢喜边嘲笑,说他是偏房丫头的儿子,说他注定一辈子不得宠,一辈子不得志。

      彼时有盛夏的阳光透过镂花窗照进屋内,将空中漂浮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欧阳无过就这么呆愣地立在阳光之中,看着那几个欺负他的小娃,不知如何反应。
      即便一直跟兄长不熟,那一刻,欧阳熙的心里也紧了又紧。

      他捏紧拳头,默默地走上前去,将地上的笔直拾起来,再用手绢将墨渍擦了擦,放在欧阳无过的桌上。
      默了好半晌,欧阳熙才说:“大哥,文章脏了,重新誊抄一份吧。”

      欧阳无过猛然回神,在悬浮而剧烈的光线中,看到欧阳熙一脸淡淡的神情上写着几不可见的关切。刹那须臾,欧阳无过“嗯”了一声,唇角一枚简约的笑,亦是如此不易觉察。

      后来的欧阳无过,逐渐变得偏执,逐渐变得癫狂,可他自始至终,却真心为了一个人好,那便是欧阳熙。
      纵使有嫉妒,纵使有不忿,可是欧阳熙,是在他成长生涯中,唯一一直给他淡淡关怀的人,亦是他唯一的亲人。

      欧阳熙在有一年聚会时多喝了几杯,那一年,人来得出乎意料得齐备,有穆衍风,有于桓之,有江蓝生,天南地北凑得齐全。听说江蓝生也得子,几人多喝几杯,不免笑欧阳熙,说他年纪一大把,也不讨老婆。
      欧阳熙说:“非我所不愿,却是心有所系而不能勉强为之。”
      一语毕,本就沉默的于桓之更加沉默,江蓝生打着哈哈笑了两声也不言语了,唯有穆衍风,哈哈一笑,伸手往欧阳熙肩上一拍,爽快道:“你瞧上了哪家姑娘?我给你说去!”
      穆衍风没瞧见,于桓之抬起眼皮悠然望了他一眼。

      欧阳熙亦笑,却将话题一转,说:“这些年我常想,大哥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只是活得不值,遇人不淑。”顿了顿,他又道,“毕竟,对大哥好的人,他都放在心上,哪怕是一点点。”
      穆衍风愣了愣,有些沉然。
      这是于桓之却清雅道:“便也是了。欧阳无过这一生中,人敬他一尺,他也敬人一尺,人伤他一丈,他也伤人一丈。可惜……时运不济,遇人不淑。”

      欧阳熙顿了顿,忽问:“南姑娘可好?”
      于桓之一愣,点头还以一个淡笑:“尚好。”

      欧阳熙有点惆怅,他至今对南霜的称呼还是“姑娘”,姓氏加一个后缀,生生拉出一段距离,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彼岸。
      是哪一年呢?过了而立之年的欧阳熙,觉得回忆有些慢吞吞的,仿佛是谁拖长了调子在唱一曲陇上谣。

      那年他将将发现了万鸿阁内危机暗藏,阴谋四伏。习惯了寡淡的他,在随欧阳岳一起去京城天水派之前,上了一次虎头山。

      虎头山的山贼多是落草为寇,崇尚武功,见着武艺高强的欧阳熙,二话不说供起为当家。
      欧阳熙听说,若得了什么事物,只需取个贱名字,它便可存得长长久久,因而那日欧阳熙福至心灵,让虎头山的山贼一律姓王,当家从一排到九,自己是第八位。

      凤阳至京城,水路参杂着陆路走得零零碎碎,花了两月时间,才见得闹市里的一隅屋檐。浓密的枝桠缀在翘脚屋檐。在一方盛夏之景里,天水派的朱红大门,竟矗立出一派凉意沁人的姿态。

      叩门三声,来开门的就是南九阳本人。可见得他年轻时当有一副好面孔,如今即便年近四十,南九阳一身花衣袍子也穿得风流倜傥。

      欧阳熙透过门缝得见前院桃树,枝叶蓁蓁,将将结出的青色桃子沉沉的,不留神便缀了地。欧阳熙见那青桃子在地上滚了滚,就被一只手拾了起来。
      那不是传统中美人的手,并非修长如玉,芊芊能破新橙,而是小小的圆乎圆乎的。

      南九阳将门敞开,就见得他身后有一女子探出头来,水灵灵的卧蚕眼酷似两枚宝珠,唇瓣柔软粉艳,看得欧阳熙心中砰然一动。
      那女子声音好听,有些低沉有些喜庆,却也清越入耳,然而,她瞅瞅欧阳岳,又瞅瞅欧阳熙,打量了一番,问的第一句话是:“爹,这是你给我讨的相公?”

      南九阳哈哈大笑,欧阳岳也哈哈大笑。南霜嘿嘿小声地笑。
      唯独欧阳熙一人,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满脸通红。

      在天水派住着的那些时日,欧阳熙并不多见南霜。他们时时在偏厅商量两派结盟之事,直到月色初上,星辰满天。
      偶尔,欧阳熙绕出偏厅,便去后院的练武场瞧瞧。那里有个身姿绰约的姑娘,拿着两个铁环,嘿嘿哈哈地练着武。那姑娘不刻苦,方得两招要领,便缠着她师父聊天。

      南小桃花说,师父啊师父,我讨了相公生个儿子给你玩。
      这时陶浅便笑,说霜儿,要不直接给师父生个孙子?
      南小桃花儿没太懂,自个儿乐颠乐颠,又说东街的老先生合该抱孙子了。

      欧阳熙的生活很安静。他的安静跟于桓之又略有不同。
      于桓之的静,却是安静下藏了波涛,如今的淡定是过往的起起伏伏而酿就的。而欧阳熙的安静,却是生来便无甚波涛。
      大概无论是哪种安静,待看了像南霜这样的女子,都不由被吸引。桃花儿般的脸,喜庆而欢腾的性子,好笑又耿介的言语,且时时缺根筋的样子却是大智若愚。

      欧阳熙有个瞬间在想,若南霜能嫁来万鸿阁,那么玉山山头定要种满桃树,漫山遍野有了这般卓然的色彩,方能称得出他的媳妇儿。

      仿佛美梦成真的那一刻,人往往都难以置信。在秋天的玉山,漫山遍野红枫飞落的那一天,欧阳熙身着吉服,站在门口等待南霜的时候,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境。

      喜轿停,新娘出,移莲步。欧阳熙心里暗自在笑,不知道那大喇喇的南小桃花,走着这样的步子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南小桃花未多想什么。她唯一悔的便是欧阳熙住在天水派的那段日子,她没瞅清楚他的腰板是不是笔直。刚巧一阵小风儿吹来,掀起盖头一角,南霜趁机一瞧,果然笔直,遂,她很欢喜。

      新婚筵席总是拖杳。欧阳熙心底欢乐也不由多喝几杯,席间欧阳无过也来敬酒。沉敛的眸子似有某种诧然一闪而过。
      欧阳无过问:“熙儿,你真喜欢她?”
      欧阳熙当时已醉,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得。

      这个问题,欧阳无过问过欧阳熙两次。第二次,欧阳熙的答案是:嗯。
      欧阳无过告诉欧阳熙,他第一次的答案是:是。

      可惜入了洞房却不见了人。那一刹那真真石破天惊,欧阳熙当时傻了片刻,浑身手足皆皆冰凉,可是冥冥之中,他却生出了一种事实理应如此的荒谬想法。
      仿佛那么好的女子,需得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人来配,需要有一个天资绰约风流潇洒的人来配,这个人,不应当是他。

      每个人都有注定的一半,若不是自己的,便也不能驾驭。一辈子那么长,还是找个相知相契合的好。可真心喜欢的那个呢……
      欧阳熙只喜欢了一个,所以他一直在守望。

      便是那个天之骄子。
      众人在流云庄少庄主,江南少主穆衍风的床上找到南霜时,都似打了鸡血。挥刀耍剑要找穆小少主讨个说法。

      这也因为穆衍风是个讲道理的人,即便头衔多,地位高,也从来顾全大局且性情也好。若是遇到那个以淫威出名的于小魔头,恐怕万鸿阁这厢,又是另一番场景。

      秋日红枫飘落。欧阳熙找了南霜一夜,终于在这一刹那瞧见那小桃花。
      小桃花真是傻气。遇着这种状况,浑身上下就穿了白亵衣,也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说自己跟穆衍风并无云雨之实。

      也就小桃花说的出这样欲盖弥彰的话。也就穆衍风,还能将这样欲盖弥彰的话发扬光大。欧阳熙站得远,就这么望着,忽然觉得流云庄少主与南水桃花,这样的搭配,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若他可以选,宁愿选择让南霜留在万鸿阁,反正今后一生,他也会对她好。

      可万鸿阁的颜面需得顾及,许许多多的事情需得顾及。
      欧阳熙说:“我万鸿阁明媒正娶让她嫁入欧阳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们与天水派的联盟,只当作废。”
      那一刹那,南霜的神情有点木讷,愣然问:“你这是休了我?”

      她只是有点愣怔,却并未见得有多难过,清亮的眸子里带着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小儿女第一次说话,言语间,却生出几分凄恻之情。
      就在众人皆皆沉默之时,却是穆衍风颇为神奇的曲解了欧阳熙的意思,说他既然不休妻,就是相信南霜的清白;既然相信了南霜的清白,就是想要再去南霜;为什么要再娶南霜呢?因为传闻中的南水桃花,在某一方面相当了得。

      穆衍风说完,自个儿站在原地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引得周围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
      被南水桃花咳了两声打断后,穆衍风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笑。

      欧阳熙以为,倘若当时,若再无人说话,他恐怕会站出来说自己相信南霜,恐怕会违背父亲的意思,顶着万鸿阁上上下下的反对,娶了南霜,护她一世周全。
      这时,却从屋檐上飘飘落下两人。

      青衣人,面悬黑纱,穆衍风叫他“小于”。他是穆衍风最好的朋友,一生的知己——于桓之。
      很后来,欧阳熙想,也不知是在哪一刻,于桓之与南霜彼此相见惊鸿,不知是在哪一刻,他们彼此相知相许,相爱至深。
      以至于那般清淡随性的于桓之,那般大而化之的南霜,到最后,都为彼此拼尽了性命,落得不折不扣的魔头名声。

      欧阳熙每每想起,就不由长吁短叹。他想有的东西,于桓之果然能给南霜,而自己不能给。于小魔头在低郁时的爆发,直直带起万鸿阁最后的血雨腥风。那一招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凝水为刃”被他使得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了天下。
      可这般动容,这般多情,无非是为了一个南小桃花。

      可是南霜若跟了他呢?欧阳熙想,或者他会带南霜避开避到海角天涯,不让她受诸多苦难,不让她卷入武林的浩劫。
      思绪每到此便戛然而止,然后欧阳熙喝两口酒,眼前便浮现南霜傻乎乎的笑容,两颗莹亮的眸子四处乱瞅。

      于桓之将南霜和穆衍风统统带走后,欧阳熙遣了王七和王九去跟着,左右不过为了护他们周全,护南霜周全。
      王七王九自然蠢,怎能逃过于小魔头的眼睛。不久后,凤阳城便传来一对断袖被吊在客栈里示众的消息。
      欧阳熙听到消息后,也呆了。

      再一次见到南霜,已是那年入冬了。
      彼时南小桃花跟那个跳惊鸾曲的美人走得近。两人身着劲装,一人配长剑,一人扛大刀,在云上镇街头招摇过市的时候,欧阳熙远远望着,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怎么这么二啊……

      当时的云上镇危机四伏。欧阳熙这些年来,认识了江蓝生与丁蕊,也算连着成为一方隐秘势力。毕竟人在江湖飘,还需得各留后路。

      南小桃花和萧满伊倒是不以为然,溜到云上镇听戏遇了难,被于桓之提了回去。后来两人又溜了来,却不想,这一次,是真的出了事。
      南霜被掳走,穆衍风急忙找来,却只寻到了萧满伊。
      萧满伊策马回流云庄,告知于桓之时。于小魔头使轻功来自云上镇的速度只能用出神入化来形容。

      找不着南霜,于桓之和穆衍风都怒极,天一剑法和暮雪七式使得狠辣,拆了它整座青青楼。而欧阳熙,却在镇郊寻到南霜。
      南小桃花被丁蕊逼急了,抓起旁边一个木箱就往地上猛砸,说:“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这个她,指的是萧满伊。

      欧阳熙一笑,小桃花也是个颇讲义气的人。他自是去帮了南霜,自是助她走了,反正他跟江蓝生,跟丁蕊,左右不过是一个同伙关系。

      那个冬天,流云庄在江湖上沉寂了许久许久。欧阳熙去了苏州城,每每听路过的江湖侠客说起流云庄,并闻得庄里庄外的事,如今都是于桓之与穆香香在撑着,始终不见穆衍风身影。
      后来又有人知晓内情,说是穆衍风不喜欢南水桃花,而是喜欢上了那个跳惊鸾曲的萧满伊。萧满伊追穆衍风追得天下闻名,可这会儿她受伤了,也许,已经去世了,穆衍风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过。

      江蓝生却挑了扇子,勾起嘴角道:“穆衍风跟小桃花?”他顿了顿,笑得开心,“穆衍风跟小桃花从来就是结拜兄妹,讲得是义气。哪里来这么多情爱纠葛。”
      欧阳熙始知,原来与南霜一直相知相许的,是那个江湖小魔头于桓之。
      呃……南水桃花的品味,果真奇特。

      这倒并非说于桓之不好。若论样貌武功品性,于桓之与穆衍风真真是不分伯仲。可于桓之淫威在外,即便有再多的女子觊觎,也不敢表态。
      而穆少主便不同了,名声好的放金光,喜欢他的女人一浪又一浪地铺天盖地。可叹穆少主是个木头武痴,一直不开窍。后来开窍了,却只对萧满伊一人情有独钟。还当着全天下的面让萧满伊做流云庄的少夫人。也不管自己到底伤了多少人的心。

      流云庄再有动静时,已是浓东时节了。彼时江蓝生来找欧阳熙,让他带路去万鸿阁,说要寻着神杀决的下落。
      欧阳熙偶尔觉得江蓝生是个好笑的人。才智机敏,武功过人,地位崇高,可他一直好像都在绕着弯做事,不懂得变通,也不太懂得对朋友使诈。

      欧阳熙听说于桓之和南霜要一起来,也没做太多的犹豫,便一口答应了。
      那真真是个绝望的冬日。
      欧阳熙见得于桓之与南霜已然两情相悦。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南小桃花动心的模样也可爱。每每在客栈酒肆落座,小桃花便卸下大刀,与于桓之的剑放在一起,贴得合合拢拢,以示感情深厚。
      这时于小魔头便会淡淡地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提了茶壶为南小桃花倒水,嘴里缱绻一句“霜儿”真是羡煞旁人。

      也许万鸿阁的那一行,对自己也是好的。欧阳熙想。
      其实得到失去并非那么重要。这世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权且安心,权且从容,那便好了。

      冬日苏州水岸湿冷,欧阳熙看着于桓之牵着南霜的手四处游走,两人坐了乌篷船,一叶扁舟随水而飘。
      欧阳熙见壁人如此,知晓从今往后,于桓之会对南霜好,哪怕赔了性命也会保护她的好,自己便也安了心。

      很久以后,欧阳熙闲来无事,在街头闲逛时竟偶遇了于桓之。
      两人找一个酒肆坐下,淡淡饮了几杯。还好当时穆衍风不在,若他在,定要说你们喝酒喝得太闷,不热闹!还好当时江蓝生不在,若他在,定要说你们喝酒喝得太闲,没滋味。
      欧阳熙又问起南霜。
      于桓之还是千篇一律地答:“尚好。”
      欧阳熙沉默的半刻,又饮了一口。却听于桓之悠悠道:“倘若关心她,不如来看看。”

      欧阳熙闻言愣怔了许久,半晌却笑着说:“不了。”
      有什么好看的呢?反正都是放在心里的人了。
      谁说相见争如不见?说的真是好。

      然而,有了这两句话。于桓之与欧阳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从容许多,再喝两口酒,话也说开了。又言及那一年冬,欧阳熙为了保护南霜,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受了一招“雪窖冰天”,而于桓之醋意惊人,蛮横地输了内力给他,以示两不相欠。
      欧阳熙说:“多亏了你的内力,虽然来得突然,但到能让我调戏得甚好。须知中了暮雪七式一招,以后还能恢复得这般好,委实不容易。”

      而于小魔头沉默了良久却道:“多亏你护着霜儿。倘若……当时你不在,我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会怎么做。”

      欧阳熙又愣了片刻,最后两人相视而淡笑。有些事不用言之,心知肚明。同样的执着,同样的喜欢,以及同样的不知所措。

      那年春,是惨烈而辉煌的一季。
      天台山上的比武台上,酝酿了八年的江湖豪杰各显神通,而那般凌厉的招式,却也抵不过于桓之轻功如飞卓绝的武功,更抵不过穆衍风神乎其技,兼修天一剑法和暮雪七式的耀彩。

      欧阳熙这一生,佩服的人只有一个,便是穆衍风。
      佩服他出生高贵,却一直有一颗平常心,懂得努力,夜以继日。佩服他即便取得再高的成就,也不会被荣耀迷了眼,心思清明知道自己心之所求。佩服他在无数个艰难的日日夜夜里,仍旧一鼓作气,振作不颓废。
      谁能从高位落下如低谷后,而从容不迫。多数人是受不了那样的落差感的。

      那一刻的武林大会,真正是千人臣服,万人高呼。
      所有人站立,学着流云庄众门徒的模样,躬身唤道:“少主。”
      从今后,穆衍风便是这天下武林,认定的少主。

      欧阳熙并不知道一场浩劫在即。直到欧阳无过落败,炸药炸响的那一刻,他还依旧沉浸在先前那场臣服之中,沉浸在穆衍风挑起嘴角的一笑,对萧满伊说:“我要你做我流云庄的少夫人。”
      萧满伊也傻,还呵呵地乐,说:“衍风我本来就要嫁给你呀。”
      这些人都是执着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梦想。

      于是欧阳熙忽然明白,也许人生下来,就有不同的轨迹。
      执着的人,一直追寻;淡泊的人,一直守望。
      无论如何,知足便好。

      炸药炸响的一刻,欧阳熙隐约听见南霜在叫于桓之。她冲进蒙蒙烟雾之中,也不管穆衍风在后面急傻了眼。
      欧阳熙想去找她的,可找到了又有什么好呢。就如穆衍风在功成名就时只想着萧满伊,南霜也只会与于桓之一人同生共死。
      欧阳熙跟着欧阳岳离开。他想待这场纷争结束,他会退隐江湖,会离开万鸿阁,也许找到欧阳无过,两兄弟一起,淡泊平静过一生。

      或者,他们两兄弟,本就不属于这江湖,一直不属于。

      第二日,当欧阳熙在苏州小渡口的水岸发现欧阳无过的尸体时,才明白何为悲恸。生平第一次,如此剧烈的悲恸。
      这跟南小桃花离开的那种心灰意冷不同,而是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紧紧的,连呼吸都困难。
      欧阳无过死得惨烈,浑身血迹。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颊边。说来可笑,这是欧阳熙一生中第一次流泪。他对着欧阳无过的尸首跪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欧阳熙再次转头望向欧阳岳时,眼神已经冷漠非常,恍若他从未有过这个父亲。
      他只跟欧阳岳说了一句话,说:“大哥死了,你不再是我爹,我走了。”

      欧阳熙拖着欧阳无过的尸首走了很长一段路,找了一个山明水秀的荒野,挖了一方坟墓。坟墓最初不算好看,可是后来欧阳熙年年来翻修。
      欧阳熙觉得,其实他跟欧阳无过是一样的,欧阳无过毕生羡慕穆衍风,追求至高的地位而不得;可自己,毕生羡慕的是于桓之,喜欢小桃花而同样不得。
      只是,自己大概没那般风生水起的气势,惯常的闲适令他且从容,且安定。

      欧阳熙住在苏州城,每至春天,便一人划着乌篷船泛舟湖上,一直到很老。后来苏州城都知道,城西有个淡泊的智者,好多姑娘喜欢,拒绝了好多人。
      有年春天,苏州城外,桃花开得很浓,欧阳熙坐在轻舟之上烹一壶茶水,袅袅茶香飘到岸边,有一对璧人路过,仿佛当年的于桓之与小桃花。

      可轻舟载得动多少春光?天边云浅浅淡淡飘了几丝,欧阳熙想,那都是少年之事,如今夜里偶尔有梦,梦到的,也只是一些闲人罢了。

      再过两月,又是暮春初夏,欧阳无过的祭日。那方孤坟,如今也坟草青青了吧,兴许有野花一年年,开败盛放。
      欧阳熙手持一壶酒,望着忽然被风吹到水里的桃花瓣,倏尔忆起许多许多年前,天水派的大门微敞,那只拾起青桃子的手。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轻舟载得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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