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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欺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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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垂落,夕阳消失在远处山际,接替它的是干燥的冷风,刮起沙土,从遥远的西北方向吹袭而来。
天色渐渐变暗,沈行约紧了紧衣领,缩在监牢一角,视线时不时从劳作的奴隶身上,转到不远处白帆般的帐篷上。
这里看上去像是胡戎族人的一处驻扎地,从那零星分布的毡房,以及此地的荒凉程度来看,不像是胡戎贵族,应该只是普通民众的居所。一眼望过去,大概有二三十户,每一个毡房上都系有寓意吉祥的五彩帆布,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随风轻曳,仿佛一卷静谧旷古的画卷。
直至一队人马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远远地,几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下马跑来,为首的男子鹰鼻鹞眼,一身戎袍,上来先是踹了看守的甲兵一脚,恶狠狠道:“你,把牢门打开!”
沈行约耳廓稍动,依旧背对着牢门,闭目盘膝坐着。
方才,他看到这群人打马赶来,还以为是萧拓领他的手下回来了,他起身来迎,等到走近才发现不是,便又退了回去。这群人暮夜而至,不用问也知道是来找他麻烦的,眼下萧拓不在,这两个甲兵想来也不顶什么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娘的!没听见是不是?”男子上前又是一计狠踢,“给我打开!”
随即,两个甲兵噗通一声跪下,道:“连鞑王子……不可啊!”
连鞑气得又要抽他们,八王子莫迄拉抱住他肩膀,小声劝道:“哎,六哥何必和他过不去,咱们不是说好了……”
连鞑狐疑地转过目光,莫迄拉向他递了个眼神,道:“在里面更好,大家各自找位置,比比谁的箭更有准头!”
“也好!”连鞑不屑地抬手,掸掉皮靴上的灰土,对着甲兵哼出声来:“不为难你了,你们就站在这守着,也别来打搅本王子的雅兴!”
说完与其他人一道退开,这群人各自带着弓箭,当下便张弓搭弦,对着铁笼内的那个身影跃跃欲试起来,连鞑目光瞄准,顺着箭矢方向,道:“不过听父王的意思,还是打算要留他一命,那就说好了,只准射手和脚!谁都别犯规啊!”
其余人道:
“知道了知道了!”
“连鞑,你这话来的路上说了不止一遍了!”
连鞑一声狞笑,第一个松开了搭弦的手,只听‘咻’地一声,箭矢穿过铁栅,直朝里面的背影射.去,沈行约有些预兆,大喇喇地抬起膝盖,箭矢划出一道暗影,贴着他大腿上的布料飞过,箭头没入两寸,直直扎进了沙地里。
紧接着,数道箭矢一齐射.来,沈行约没有起身,他侧耳分辨着声音方位,时而抬一下靴、时而动一下腿,最后一道箭矢朝他后颈射.来,将要射.中时,沈行约猛地前倾身体,折腰扑身下去。
额发沾到地面的沙土,箭矢贴着他的后脑掠过,在他后颈处带起一股寒风。
是个自上而下、贯穿而来的射式。
“莫迄拉!你他妈想吓死我!”
连鞑一把推开莫迄拉,按了按狂跳的心脏,怒道:“拿我的话当耳旁风?都说好了!不准射头不准射头!你把他射死了!你自己去和父王交代!”
刚才连鞑连射三发,全没射.中,本就心烦意燥,偶地一瞥,却见莫迄拉张弓上摇,猛地射.出一箭,那箭矢达到最高点,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竟是朝废帝的脖颈射.去!
连鞑一时又惊又怒,好在这一箭也没有射中,不然真闹出什么乱子,他作为这件事的主使,免不了第一个受到责罚。
虽说现在的胡戎,人人都恨极了这狗皇帝,但他毕竟不像摄赫,没有他为摄提格那般肯豁出去的决心和勇气。
在很早以前,连鞑就已经投靠到车牧阵营,站在了摄提格与萧拓的对立面。
但不同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兄弟情义,他投入车牧麾下,单单是出于利益考量,为了从车牧那里求得好处和庇护罢了。
是以,杀掉废帝,让车牧备受部族拥戴,进而得罪他的生身父亲阎都这样的事,他根本就不会去做。为了车牧的王业而舍弃了自己的前途,那更是犯不上。
之所以会来这,纯粹是因为他气不过车牧手下幕僚对他出言讥讽,说萧拓一早领兵伏击东夷,替摄提格在老阎都那里出尽了风头,而他只是个吃干饭、连箭都射不准的酒囊饭袋,所以故意来找回场子,顺便来替车牧探一探口风,看看这个中原皇帝和萧拓之间究竟是有什么关系。
放下长弓,莫迄拉尴尬笑笑,道:“六哥,我刚才一时冲动,你别生气,咱们再来……”
连鞑冷哼一声,又从箭筒里摸出一支箭。
沈行约撑起手臂,一点点支起上身,另一只手朝前摸索,把脑袋前面那一根箭矢拔了出来。
冰凉的三角棱泛着寒光,他用手指试了一下箭簇的锋利程度,挺快的。
沈行约舔了下唇,犹疑地想:这么好?主动送上武器。
他正愁找不到东西防身,这根箭矢虽然缺少弓弩的搭配,就这么徒手使用杀伤力大打折扣,但若是近战自卫,应该也勉强够用,铆足劲楔过去,就是块木头扎也扎透了。
思及此,便把身侧的其余箭矢都拔.出来,揣进了袖子里。
连鞑亲眼瞧见这个被囚的废帝不仅毫发未损,还将他们射.过去的箭矢全都捡了起来,当即又是一箭发去,沈行约拔箭的动作一顿,猛地后仰上身,歪扭脖颈,仰面侧避了一下。
‘嗖’一声,箭矢命中铁栅,反弹而起,箭柄发出‘砰’地一声沉闷振动,在半空嗡阵片刻,掉了下去。
这一箭可有点险,沈行约捡起箭矢,发现袖子里已经揣不下了,便随手丢到一旁。
这个举动彻底惹火了连鞑,只见他面露凶光,一连抓起三支箭矢,搭在了弓弦上,此时,一旁提心吊胆许久的甲兵终于站不住了,硬着头皮上前来劝,道:“两位王子……别再射.了!真要有个好歹,小的们也没法同王上和三王子交代啊!”
“你什么意思?存心和本王过不去?”连鞑放下弓箭,退开拦在身前的甲兵,呵道:“滚开!”
“不是小的们存心和您过不去,实在是因为……三王子他临走之前留了话,小的们实在担待不起啊!”
提起萧拓,连鞑心头怒火更盛,咬牙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三王子说……他回来时,这个人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他、他就要我们的命!”
连鞑眼珠一转,思量片刻,问道:“他真这么说?”
甲兵们不敢造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连鞑收起弓箭,转而朝莫迄拉递了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眼神。
他脸上的愤怒转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志得意遂的微笑,仿佛揪住了什么把柄。
连鞑摆手,叫停众人,继而走到牢门前,仔细打量起里面关押的废帝。
里面的青年盘膝坐着,一袭灰白的羊皮袍,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不同寻常的是,按照中原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这个中原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受万民敬仰的皇帝,却留着一头不过眉梢的短发,鼻梁上还挂着个什么东西,看上去十分另类。
由于沈行约是背对过去,从他们的角度,最多也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看不清楚全貌,连鞑朝一侧喊道:“牢门打开!我倒要看看这中原皇帝有什么稀奇!”
甲兵自然不允,跪在几人面前赔尽好话,连鞑抬起下巴,向身后传达指令,几个胡戎贵族的世子站了出来,拿住甲兵,从他怀里翻出了钥匙。
铁门缓缓打开,连鞑上前两步,一脚踹在甲兵胸口,俯视他道:
“他摄赫能杀你,我就不能吗?”
世子们推开甲兵,将其掼倒在地:“滚!”
到了这种时候,沈行约也不能再像个没事人那样坐着,那样心未免也太大了,他站起身转过来,目光在这几人身上迅速扫过。
六个人,还都挺壮的,而且身上带刀。
要就这么动起手来,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
于是他没有做任何反抗,任由来人挟住他,将之拖了出来。
两条手臂都被控制住,沈行约略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那几名甲兵,只有不远处的奴隶们瑟缩站成一排,嗫嚅着朝他投来目光。
狗东西还不回来。
把我一个人关在这,这下倒好,要被这群NPC欺负了。
沈行约低下头,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或许是因为萧拓是他来到这个鬼地方后,碰到的唯一一个熟人,这会竟破天荒地惦念起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块脸来。
不过刚才听他们的谈话,这些人应该不至于会杀他。
沈行约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要求很低,只要不死那就都是小事,不行就挨几拳吧,他想。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就是沈鐩?”
连鞑抬起他的下巴,沈行约惨白的一张脸顺从地转过来,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我说我不是……你信吗?”
连鞑:“……”
连鞑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而且,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好战成狂、野心勃勃的暴君,竟然生得一张极其标志的脸。
起初,连鞑还有些担忧,他早就听闻中原那个狗皇帝沈鐩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
如今来看,传闻也仅仅只是传闻。
这个声名狼藉,曾经让人连谈起他的名讳都不禁胆寒的大燕皇帝,既不是铜皮铁骨,也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一个普通的、长相俊美的男人罢了。
只不过,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美貌也会成为一种优势、一种致命的杀器。
联想到萧拓消失这一年整杳无音信,连鞑在心底渐渐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不成,他竟是去了中原?还和燕帝沈鐩搞到了一起?!
不然何以解释昨夜祭台上,萧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他救下?又何以解释萧拓甘愿返还金都王庭,舍弃在胡泷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也要和此人待在一处??
“昨夜在祭台上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没想到今日一细看,这模样还挺俊!”
一个胡戎世子端详着废帝的脸,咂舌道:“连鞑,怪不得你那三哥花那么大的手笔也要把他留下,敢情是想学那些中原人养男宠,这叫什么?金屋藏娇啊!哈哈哈哈!”
其余几人随之大笑起来。
“我说呢……”连鞑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中又带着几分鄙夷。
他的三哥,胡戎三王子摄赫,平日里飞扬跋扈,狂妄不可一世,顶着那样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嘴脸,没想到私底下竟然好这口!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与中原宽放的男风之好不同,这种同性间互生情愫的行为,在胡戎部落是最为隐秘、禁忌的存在。也正因如此,自以为截获了这项秘闻的连鞑此刻心里得意极了,等到他将此事告知车牧,少不了会赏他一笔丰厚的财宝。
相较于几人的讥讽嘲笑,莫迄拉倒是对废帝鼻梁上戴着的东西格外好奇,他伸手摘过,学着沈行约的模样,把镜框戴在了自己脸上,眼睛从那两片晶莹剔透、如宝石般澄净,又似刀片般轻薄的镜片中看过去,顿觉头昏眼花。
“啊——这是什么!!”莫迄拉稍一转动目光,险些晕倒,大叫道:“我、我中了中原人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