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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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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市偏僻的老城区,有一片社区,名叫阳光社区。
名叫阳光社区,但实际上一点都不阳光。
灰暗斑驳的水泥地,拥挤窄小的筒子楼,随地可见的垃圾和污水,住在里面的人仿佛永远也逃不了,一辈子都要跟这片混乱堕落的地方纠缠在一起。
下午六点多,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逐渐昏暗了起来,一着不慎,便极易踩到地上的污水。
小卖部里的白炽灯也拉了起来。十二月,天气已经转冷,画着浓妆的老板娘穿着家居服,半躺在摇椅上,津津有味地数着下午从麻将桌上收来的钱。
有几个牌鬼输不起钱,给她写了欠条。
不远处的台桌上,老式收音机正放着新闻。
“本台播报,昨天下午,我市崇晋县一处深山发现一具女性尸体,面目模糊,浑身赤裸,经警方基因检测确认,尸体确为两周前失踪的新号中学初二女生……这已是我市发生的第三起命案,受害人皆为女性...…”
“目前发现的失踪女性尸体中,身体死状极为惨烈,死因多为头骨破裂,钝器所致,身上财物被偷,且均有被侵犯的痕迹.....”
“但要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凶手的作案目标不仅仅局限于单身女性”
“上月13日,我市石原县向关镇上一户人家,惨遭入室抢劫,一家五口,祖孙三代,全部遇难......”
“本月2日,我市再度发生灭门惨案,临安区湾港小镇的一户一家三口,均被发现惨死于家中,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
“犯罪团伙采用暴力破门、欺骗等多种方式,一但成功入室便将门窗堵死,使用锤子、扳手、菜刀、布条等工具,连砸带砍,极为凶残暴力,将家中所有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直接杀死户主或对其进行慢性折磨......”
“遭到灭门的家庭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家有年轻未婚的女性。”
“警方认定为些案件,均为同一伙人所为,决定并案侦查......”
“......最后,再次提醒广大独居在家的女性,注意安全......”
一道阴影在面前出现,挡住了微弱的白炽灯光,本来就潦草的字迹更是难以区分。
老板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头骂道:“走开,挡着光儿了没看见吗?”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女孩儿,约莫十六七岁,长长的黑发顺着简单的黑色的加绒夹克外套垂下,身形十分瘦弱,皮肤雪白的几乎有些儿病态,仿佛风一吹便能倒。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长得十分的白净漂亮,冰雪一样,又像个瓷娃娃,眼尾下缀着颗清清冷冷的痣,若是没有防备,乍一看极易令人发愣,连眼珠子都转不动。
漂亮的,与这脏乱的社区格格不入。
老板娘一看是她,面颊上的肉又往下敛了几分,道:“哟,这不是小楚吗,你要干什么?买东西啊?”
被叫作“小楚”的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她不知道从哪里来,黑色夹克外套上,仔细看有好几处灰尘,右手拎着装着菜的塑料袋,纤细的手指上割着好几道伤痕。
老板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货架上摆着的一排啤酒。
“嗨哟,你这姑娘,”老板娘眉毛一挑,嚷嚷开了:
“怎么着?想喝酒啊?”
老板娘站起身来,从货架上拿下一扎啤酒,往女孩面前一推,眉毛一挑道:“呢,给钱。”
女孩像是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一大步。
“不用了。”
声音像山间刚刚化冰的泉水,清澈悦耳。
老板娘的手顿在半空:“哎!”
女孩却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离开。
瘦弱的身影逐渐离去,渐渐被远处的昏暗的街道吞没。
老板娘被撂在原地,觉着自己被人甩了脸色,脸好似被热气熏了一样,气急败坏骂道:“没爹娘养的怪胎。”
“我呸!亏老娘当年看你们爷孙两可怜还给过一口饭吃嘞!要不是老娘,你早饿死了!!!”
趁着女孩还能听见,她又拔高嗓门,好让左邻右舍都听的一清二楚:
“小扫把星,离老娘商店远点!下次再想偷东西,老娘打断你的腿!!!”
感受到四舍的窗户都有窥视的目光朝这儿投来,老板娘才满意地住了嘴。
小卖部里面传来另一道男人的声音 ,好奇的很:“你骂谁呢?谁惹你这么生气了?”
“还能有谁?!西南楼那野丫头呗!”
“啊?谁......”
“嗐哟!你这些日子常来我这走动,还不知道吧!我们这边西南角那栋楼里,可住着一个扫把星!”
“她克死了自己老子和娘,前些年又克死她奶,自己也病怏怏的活不久。丫头跟个阎王爷转世似的,晦气死咯!!!咱这儿可没人敢跟她有来往!!!”
“这样啊......”
老板娘抿起嘴唇,脸上廉价化妆品的粉末簌簌抖落,道:“听说咱这刘二家的那读初二的女儿,出去卖苹果的时候叫人给弄死了?啧,那贼也没眼力见......与其找上刘二家的,倒不如找这个儿......”
她语气含笑,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带有一丝讨好的意味,似乎像靠着这种低劣的玩笑,来取悦里面的男人。
男人笑了一声。
“是啊 找她不更好?”
——
楚容时快速穿过昏暗的街区。
丝丝的冷意像一条条小蛇,争先恐后地转入单薄的外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楚容时抬手一摸,是一颗细密的雪花。
要下雪了。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下班的晚高峰,对于阳光社区的人们来说,也是一天中最混乱的时候。
社区里面道路狭隘,顶多只能通过一辆小轿车。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正当职业和不正当职业的人互相擦肩而过,头顶是到处乱拉的电线和晒衣杆,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冷暖不知的家中。
楚容时因为长相实在惹眼,即使是贴着最右侧的墙壁走,也有不少人注意到她。
她身边一圈的位置总是留出一大片区域。
人们选择无视她,对她避之不及,却又在与她擦肩而过后的那一刻,忍不住偏头去看。
越往社区的内部走,人越稀少。
走过一栋居民楼时,听到了熟悉的桌椅碰撞声和碗筷破裂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呜咽。
树影在昏暗苍白的路灯下摇曳,敲击得越来越猛烈。
楚容时停住了脚步,改变了原来直行的行动轨迹,进了那栋居民楼,拉开了门锁早已损坏的单元门,精准地来到了一家住户的门前。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里的菜,理了理自己的衬衫领子,抬起右手,轻轻叩响了单元门。
三声一停顿,一重两轻,敲的很有规律,不紧不慢,好像是在拜访一个关系很好的亲戚。
然而,屋内的所有声音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门后传来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他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了,但楚容时感知极为敏锐,纵使看不到门后的男人,他的一切动作,也难以逃脱她的眼睛。
她抬起瘦弱漂亮的脸庞,对着门上的猫眼,也对着门后满头冷汗透着猫眼观察着她的男人,扬起了一个微笑,用口型示意道:
“开门。”
紧接着,门内传来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楚容时耐心等了三秒,随后抬脚往门上踹去。
“咚!”一声巨响,老旧的锌合金门颤抖着簌簌落下灰尘。
几乎同时,对门的棋牌室内骤然爆发的一阵哄叫声。
两处声音夹杂在一起,因此这边的巨大动静并不引人注意。
门后的男人瘫倒在地,他满是肥肉的脸涨的紫红。家里的进户门近在眼前,往日再普通不过的大门此刻却像是分外恐怖,他想要撑起自己的半边身子,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使不上任何力气。
对他而言,门外站着的,跟死神无异。
不能开门,不能开门,不能开门!!!
开门的话,他会死的......
男人被冷汗浸透的衬衫下,是布满伤痕的身体,青青紫紫,层层叠叠,比起不远处在地上哀嚎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不少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打老婆,但那又如何,这是他们家的“家事”.......
可是他身上的伤,无论是警察还是邻居,都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
毕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病病殃殃的十六岁女孩,能将体型几乎为两倍的中年男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但事实确实如此......自从温宾两周之前“教育”老婆,被路过的女孩听到之后,温宾的生活中便出现了一个魔鬼......
一个外表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白花,实则会吃人血肉的魔鬼。
这个魔鬼往往会在他“教育”妻子时从天而降,将他从原来高高在上的高台一脚踹下,跌到见不得人的尘埃里......
这门的锁芯是铁的,她力气再怎么大,也不可能把一块铁踹断吧!
没错......只要他坚持不开门,那她也就绝对进不来,更拿不了他怎么样!!!
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蜷缩在地板上的妻子,嘴角刚刚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下一秒,一声更为巨大的力道骤然在他面前的门上炸开。
老旧的合金门像片脆弱不堪的落叶,轻飘飘地从外面被踹开,那道瘦弱的身影映入男人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
回到自己住的居民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楼道的灯很早就坏了,但楚容时对黑暗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便摸黑爬完了四楼,从衬衫口袋中摸出钥匙开门。
手指的关节有些红,她将装菜的塑料袋换了一只手,活动了一下,摸黑将钥匙插进了铁栏门的锁孔里。
铁栏门是新装上的,保险是她自己加的,打开的过程还比较顺畅。最后一扇老门颇花了些力气,在铜质钥匙仿佛要被拧断的前一刻,终于“吱呀”着传来内部锁被打开的声音。
房子里面也是一片黑暗,在白色的灯光亮起的那一瞬,两室一厅的老破小,才有了那么一丝生活气息。
房子的墙皮脱落的七七八八,时不时掉下来砸成碎片。客厅里放着老式的茶几和摇椅,茶几上的茶具除了一只较为干净以外,其他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用过了。
铁门旁的木桌上放着几张燃气费和水费的催缴单,是她昨天傍晚回家时从门板上揭下来的。
楚容时将门一道道关上,最后扣上保险链条,将刚买来的菜放到厨房水池里,倒了一大杯凉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白开水滑进喉咙,缓解了多时的干渴,这才有了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今天打工带出去的水早就喝完了,渴了小半天,嗓子都要冒烟了。
刚才看到啤酒的那一刻,她差点没忍住,都准备掏钱买了。
好在电光火石之间,一丝理智制止了她。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她现在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且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根本不适合喝酒。
而且,以她现在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她买这种非必需品。
上辈子酒量大如牛,喝酒如喝水,甚至干趴过一众男同事的楚容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拧开水池的水龙头,动作笨拙地开始洗菜。
冰凉的自来水划过白皙通红的指节,带起一丝微微的刺痛。
是刚刚打人留下的。
楚容时本来没打算那么轻易放过邱宾,可后来他那被打的奄奄一息的老婆和刚刚回到家的女儿冲出来拦着她,生怕她把那个家里“唯一的支撑”给打死了 ,她才停下了手。
女人还是不愿意报警,也没有说要离婚,只是满眼流泪地把楚容时送到了门口。
楚容时问她为什么。
然而女人只是苦笑着摇头。
但楚容时当了五年的警察,处理过的光因家暴而起的刑事案件就有无数起。对于女人的反应,她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能强求女人去做什么,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和境况。女人如此反应,她也不能再说什么。
厨房的窗户映出楚容时没什么血色的脸,楚容时顿住片刻,认命般的多切了块肉,胡乱丢进锅里。
楚容时今年芳龄二十六,三周以前,她还是K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二组组长,常年与一众师兄弟姐妹一起,打击各种犯罪,处理各类危险情况,嘉奖与立功无数,是K市公安系统的王牌,也是K市公安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杠一”。
然而,事情就那么倒霉的发生了。
在她升迁之前的最后一次外勤任务中,她和组员接到了解救人质并安全带离现场的任务,就在她带着几个看上去手无寸铁的人质偷偷从废弃医院离开之时,人质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从腰间掏出了小匕首,直捅进她的心脏。
楚容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那个女人是绑匪同伙,藏在了人群中,还是人质产生了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爱上了绑架自己的绑匪,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光荣牺牲”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又朝一日变成了光荣的烈士,即将到来的升迁令变成了追授令,欢送会变成了追悼会,楚容时就感觉一口老血在自己的喉间蠢蠢欲动。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再睁开眼睛的一天。
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片花圈和挽联,或者干脆就是漆黑的棺材板,旁边还站着一溜儿出生入死的队友同事。却没想到,入目却是一个破旧潮湿的房间,而她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
陌生的墙壁,陌生的家具。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试探,楚容时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她死后,灵魂竟然进入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身上。
女孩也叫楚容时,只有十六岁,八岁时父母出车祸双亡,之后便一直跟随体弱多病的奶奶生活。可没过几年,相依为命的奶奶也与世长辞。
孤苦无依的楚容时像块烫手的山芋一样被为数不多的几家亲戚抛来抛去,最终被法院判决给了姑姑来抚养。
房间的桌上有一本记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最近几个月的开支记录。
所有的“+”收入,后面基本都标注着各种各样的零工,女孩平时的生活费全是自己挣的。
她也去学校里上学,但只要去了学校,他
卧室的衣柜里,上个星期叠着一套制式校服,袖臂上绣着“北城一中”学校的校徽。
不过,或许是因为贫穷的家境和磨难的命运,再加上自身的先天不足,十六岁女孩的身体早早便被拖垮了。
楚容时适应这具身体的几天以来,发现女孩的身体虚弱的可怕,足以说明,在她穿进这具身体之前,身体的原主人已经死亡了。
楚容时上辈子也是个孤儿,但她比较幸运。父母都是烈士,从小被国家优待长大,早早进入了公安系统,实现自己成为警察的梦想。这么多年来身边始终都有一群如亲生兄弟姐妹般的队友陪着,也从没感到孤单。
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小可怜,但楚容时没时间伤春悲秋。
情况比想象中的更糟,当时楚容时发着低烧,翻遍整间屋子才在枕头地下找到了一张老旧的五十元钞票。她挨家挨户敲遍了这栋楼里每一户能敲开的门,才有一户人家勉强接受了她的五十块钱,给了她退烧药和止疼药。
神奇的是,吃完药后过了一夜,这样的身体竟然成功退烧了。
按道理说,以原身这样被一场低烧要了命的孱弱体质,怎么都不应该是一包普通的退烧药能解决的。
但楚容时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彻底身无分文的她思考的首要事情应该是怎么活下去。
她现在的全部身家,一间不到六十平方米的破房子,一部旧手机,几张口袋里的旧张钞票,以及一个自称“警务小灵通”的不知道有什么用的黑色手环。
钞票是她这几天在小超市做上货员挣来的,不过她今天去跟老板辞了职,老板可惜得很,想提高一点工资挽留她。
因为毕竟楚容时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却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
楚容时还是拒绝了
上辈子她好歹肩上扛着二杠一的警衔,这辈子不可能干一辈子的上货员。
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晚间新闻,昨日警方于城郊林山深处,发现一具未成年女性尸体,经确认,该名女性为失踪许久的高中生刘某。死者状貌惨烈,推断生前经历了非人折磨,死因为头部钝器致命伤......这已是我市本月发现的第三具被奸杀的少女尸体,连环杀人团伙的犯罪频率逐渐增高,杀人手法逐渐残忍,再次提醒广大年轻女性,外出注意安全,结伴同行......”
楚容时咽下了最后一口难吃的炖菜,感觉对这段好像听过,陷入沉思。
S市和K市是相邻地级市,楚容时牺牲之前,对S市这边的连环杀人案略有耳闻,省厅甚至下发了命令,从全省抽调最精锐的警员,组建专案组,全速破案。
如果楚容时没有牺牲,她也会在抽调名单之内,那么此刻她会是在S市公安局大楼里日以继夜地破案,而不是在这个偏僻破烂的屋子里,为吃不上饭而发愁。
只不过世界上没有如果。
厨房的玻璃门倒映出她的身影,黑色夹克外套随意的搭在椅子上,她只穿着醒目的白色内搭,精瘦的锁骨藏在黑色的发丝下若影若现。
墙壁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终于,到了整点。
楚容时敲击着桌子的手指一顿,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打通了,但很久都没有人接起来,楚容时耐心地又拨了一遍。
“嘟”电话那头儿终于有人接了。
“姑姑,下班了吧?”像是一弯清冽的泉水流动了起来,楚容时嗓音带上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