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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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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蕴山上的三只羊是大师兄养的。
起初是想要养肥了吃肉,结果被最小的师弟挨个取了名字。
这只叫小啾啾,那只叫小王八,还有一只叫旺财。
每次有人想要宰来吃,小师弟都面无表情的飘过来,“师兄,你要把小啾啾杀了吗。”
“师兄,不然还是吃旺财吧,旺财长的最丑。”
然后等屠刀真的架到了旺财的脖子上,小师弟又巴巴的把小王八抱了过来,“师兄,不然还是杀这个吧,它长的最肥了。”
师兄们被他搞的不厌其烦,最后只能落下一句,“不吃了不吃了,烦死了,哪个都不吃了。”
那三只羊满宫乱跑,每日把他们赶回去睡觉都是个力气活,渐渐的大家也都接受了小师弟给它们取得荒诞名字。
“小啾啾,回去了,小王八!不许往师父身上蹬,死旺财,谁让你咬被子的。”
人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束缚住的,却是把名字一次次喊出口的人。
从叫起它们名字开始,再没有人说过要把它们仨吃掉。
从那以后小师弟总算能睡一个好觉。
池渊对所有人都能维持个表面的平和,甚至可以说他那时很博爱。
他心情好时爱所有人,能够包容所有人,却唯独对小师弟爱搭不理。
那是池渊来到天蕴山的第一个冬天,他跑到山里头去捕了一只狼,准备把那狼皮给扒了,做一身暖和的袄子。
大家都有过冬的衣物,要么是家人送的,要么是师父从前给买的,眼看着马上天就要冷了,池渊却还没有。
秋仪宫里虽然也有孤儿和平民,但是藏于沟壑山野间的天才,比起勋贵家的普通孩子,总是更容易被埋没。
周止戈这样的皇族,还有十二师兄、十三师兄、十四师兄三兄弟这样的将门之后,才是秋仪宫的大多数。
池渊若是硬要论,他生父是定远侯,也算是那韧都里头钟鸣鼎食的人家。
只不过安颐阳对外只说池渊是养子,不入族谱,不随父姓,连下人都能随意打骂他。
他那个弟弟安墨,更是把磋磨池渊当成一种乐趣,每次上学都要带着池渊一起去,把他当成马骑,甚至还用池渊和旁人交换起了东西。
骑一次换一方好砚,包月得给银子。
那个家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毅然决然的从家里头逃出去,不知道打听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一个人背着一块干到掉渣的饼子,找到天蕴山,爬上层层重峦叠嶂。
想来也知道,大概没人会管他的死活。
池渊那时候刚会使剑,战战兢兢的跑出去,在山里头挖了个陷阱,蹲了一天一夜才叫他蹲到一只快要成年的公狼。
他兴高采烈的把那半死不活的狼背了回来,关在柴房里,准备等晚上叫大家把肉吃了,再找个日子让哪个师兄把皮毛带下去,给他做一身袄子。
结果小师弟在旁边看着,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摸了进去,给它涂了上好的金疮药,紧接着就抱出去放回了山里。
池渊当时正在劈柴,准备晚上把狼肉烤着吃,却眼睁睁的看着它就那么从宫门一瘸一拐的窜了回去。
他把斧子往柴火垛上一摔,连跑带跃的站在门口,看到一只眼冒绿光的成年母狼正在舔着自己的爪子,用一种仇视又轻蔑的眼神望着他。
小狼躲在母狼的身下,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挑衅,不安分的嚎了几声,然后被母狼带走了。
小师弟站在池渊的身边,低着头不说话,手里头还攥着金疮药。
池渊侧过头去瞥他,目光冷冷的在他全身上下扫遍,把小师弟吓的哇一声就哭了。
他往后躲了躲,手里头的药吓掉了,咕噜咕噜的滚到了池渊的脚下。
池渊低声笑了一下,把它捡了起来,举起来对光照了照。
琉璃的瓶子,上头挂着的玉珠坠子刻着小师弟的名字,瑾。
长孙瑾。
相国家的嫡次子。
“它娘亲在外面喊它。”长孙瑾小小的一张脸,写满了情绪。
“对不起,池渊,你放过它吧,你想想,若是你要被人抓起来吃了,你娘亲该有多难受。”
池渊本来还只是冷笑,听到这话后,眼眶却忽而变的赤红,牙关咬的嘎吱嘎吱响,长孙瑾吓的转头就跑,撞到了周止戈的身上,语无伦次的求救。
“九师兄,九师兄,救救我。”
周止戈抬头对上了池渊那副样子,也是吓了一跳,把长孙瑾护到了身后。
池渊半晌后握紧的拳头慢慢的松开了,抬眸把那瓶金疮药扔了回去,
他对着周止戈身后的长孙瑾只落下了一句话,“再有下次,我就杀了你。”
池渊因为这句话,被师父罚了。
秋仪宫内虽然允许互相过招比武,但是对这种真的动了杀心的话,自然是不能容忍的。
偏偏池渊又倔犟到不肯认错,坚决不把那句话收回去。
一板子一板子打在身上,池渊紧咬着牙关,一声都不吭。
最后把向来温煦随性的师父气到扔了板子。
“池渊,我今日教你习剑,传你心法,难道是为了在来日,看你将利刃对准师兄弟?”
“何为将才?麻木不仁,滥造杀孽,只有伤人之力,却无克己复礼之心,如此也能算将者?”
池渊的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要认错算了,结果一抬眼,看见长孙瑾站在人堆里,又在那要哭不哭的看着他。
他已经张开的嘴唇又闭上了。
“你戾气如此之重,我当真是没法再…”师父马上就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我当真是没法再教你了,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看到池渊低着头,眼泪簌簌的落到地上,几个圆润的水珠,吧嗒吧嗒的溅落开。
“我不走。”池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师父,别赶我走。”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宫主其实并未存这种心思,既入了秋仪宫,成不成才都是师父的孩子,受不受教,都要教到最后。
只不过再顽劣的孩子被教训时,都知道说一句,师父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池渊却不肯。
他是真被池渊气狠了。
话已说出口,再也是想让他好好反省,宫主拂袖而去,不许人给他食水,让他跪在那儿,什么时候肯认错了再起来。
刚跪了没一柱香,宫主又让大师兄传话来,说他跪在外头碍事,让他滚到屋里去。
池渊就是如此执拗。
不想走,亦不想认错。
跪了一个时辰的时候,小啾啾进来了,雪白的羊羔,使劲的蹭着池渊的身子,热哄哄的卷毛贴着池渊,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池渊蹙着眉把它推开,没过一会儿,身后的衣角又不知道被什么咬住了,池渊回头一看,果然是旺财。
进来一个是偶然,进来两个算意外,第三个要是还进来了的话,就不能这么论了。
没一会儿,池渊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肯定是小王八。
小王八用自己的角撞池渊的后背,把他本来就青紫一片的后背顶了个狠,池渊低声咒骂了一句,小王八又把脸凑到了他手心里,松开了牙以后,被口水舔的黏黏糊糊的金疮药落到了他的手心。
池渊抬手掂了几下,冷哼了一声,直接从窗户扔了出去,也不知道碎了还是没碎。
长孙瑾的声音从窗檐下弱弱的响起。
“完了,九师兄,池渊不会真的要杀我吧。”
周止戈揉了揉他的头,无可奈何的走了进去,坐到了池渊的旁边。
不等池渊赶他,直接开了口:“早些年,师父有一个弟子,为了一本禁传的功法,趁着师父闭关,伤了好几个师弟以后,带着那本功法逃出了天蕴山。”
“其中一个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师弟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师父出关,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睁着眼睛死了。”
“师父破了十年不下山的誓,追到了天涯海角,亲手把那个逆徒处决了。”
“池渊,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比生死更重要,但也有千千万万的事加起来,都比不过这两个字。”
“比如你辛辛苦苦抓来的小狼被小十九给放了,你可以骂他,可以让他跟你认错,甚至可以打他一顿,但是不能这么轻易地把杀了他给说出口。”
池渊起初还低着头,装作听不到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句,“你不讨厌我吗?”
周止戈愣了一下,然后就低声的笑了起来。
“将星在不在我身,我都可以上阵杀敌。”
池渊的瞳孔缩了缩,而后低下了头,轻声叫了句师兄。
让他喊一句恭敬的话比登天还难,除了大师兄以外,池渊谁都不叫。
周止戈意外的紧。
池渊不吭声了,周止戈又说让小十九,也就是长孙瑾进来,让长孙瑾给他道个歉,保证没有下次了,然后池渊也去和师父道歉。
“我不要他给我道歉。”池渊低着头,一身的刺,还是怎么捋也捋不顺。
周止戈好话都说遍了,发现这人执拗的像头牛,根本讲不通道理,语气也重了下来,“十三说你去捕狼是要用狼皮做衣裳,你是野人吗?还要用狼皮。师父老早就给你做了冬衣,过几日就到了,那天不是还量了尺,就这么点小事,你若是再斤斤计较,师父该有多寒心?”
池渊心头震了一下,慢慢的抬起了头,疑惑道:“量…量尺?”
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双眸一瞬间就瞪大了。
长孙瑾也挪蹭着从门口蹭进来了,扒在门边道:“他要剥了小狼的皮,太…太残忍了。”
周止戈气的脑门都疼了起来,“你少在这里裹乱,出去等着。”
池渊却还在喃喃着,“量尺…原来是在量尺。”
从前娘亲给他做新衣服的时候,总是做一做就抬眼看向他,池渊在草席上打滚,咯咯的笑着,问阿娘在看什么。
阿娘说,看她的小阿渊长的有多大了。
那被她双眼丈量过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展开的羽翼,还没走过这世界的双脚,如今已经像抽条的枝桠一样野蛮生长。
然后师父的手代替了阿娘的眼睛,用柔软的绳子在他的身上缠绕,记下他的身量。
看着池渊的模样,周止戈开始有点儿后悔掺和进来了,又不得不替长孙瑾解释,“他能听到动物的心音,不是非要和你过不去,是那小狼嚎的太惨了。”
长孙瑾也连连点头,“真的,我本来不想管的,是它一直喊着娘亲,不想和娘亲分开,我实在是没忍住。”
池渊咬牙切齿的抬头,周止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让长孙瑾别说了。
可是已经晚了,池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他走过去,周止戈赶紧抬手去拦,池渊被后背的伤一扯,痛到脚下一软,倒在了周止戈的面前。
他仰起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痛楚。
“可是…”
“可是我没有娘亲了,师兄。”
池渊的表情变的很迷茫,像是不停在寻找着什么的旅人,回过头却发现已经失去了回家的方向。
“娘亲…没有了,师父也不要我了。”
池渊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胸口开始不停的颤着,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浸透了衣襟。
池渊平静的把眼角的液体抹了下去。“是我不对,总是吃好多肉,总惹师父生气。”
长孙瑾站在门口看着他摇摇晃晃的往外走,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池渊,然后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一只手死死地拉着池渊,一只手使劲的抹着眼泪。
池渊挣了好几次,居然都没挣脱。
周止戈被他们俩弄的眼燥心热,左肩扛起一个,右肩扛起一个,通通扔进了热泉里。
他把长孙瑾的头和池渊的头强硬的抵在一起,他俩头对着头,四只眼睛都成了对眼。
“说对不起。”
长孙瑾很快就开了口,热乎乎的气喷在池渊的脸上,“对不起,池渊,我下次把耳朵堵起来,不听好吗?”
池渊气的鼻子里喷出来了一声嗤哼。
“说对不起。”周止戈把长孙瑾热乎乎的小手环在了池渊的后背上,让他紧紧的抱着池渊。
“他还这么小,不过占了个师兄的名分,就当他是你弟弟,原谅他这一次。”
池渊啧了一声,嗤哼声更重了。“我这辈子最烦弟弟。”
最后还是原谅了。
长孙瑾把鼻涕眼泪都蹭到了他的身上,池渊想掐死他,又觉得这么个柔柔和和的小东西,就跟个小猫小狗似的。
娘亲不让他欺负小动物。
周止戈和师父讲了事情的经过后,师父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池渊就和长孙瑾一块儿进来了。
俩人鼻子红红的,身上也红红的,被热泉水蒸的,都说要认错。
师父看了他俩一会儿,挥了挥手,“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