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叶篇：春天第一片落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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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到林叶，是在一九九四年的初冬。
好久不见的妈妈回来了，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开心地下楼，却看见妈妈抱着个小孩坐在客厅。
那个小孩穿着针织长衫，裹着蓝色的围巾，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我站在楼梯口，妈妈却没有看见我。
她的目光只有那个小孩。
我不喜欢林叶，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讨厌她抢走了我的妈妈。
爸爸很快回来了，他们围着那小孩嘘寒问暖。
我走过去，妈妈才终于看见我。
妈妈笑着拥抱着我，那一刻我是开心的，妈妈的怀抱很暖。
但是紧接着我听见妈妈对我说：“欢欢，这是叶子，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
我看见那小小的女孩，我想说，她才不是我妹妹！我没有妹妹！
“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妈，“妈妈能别走吗？”
“妈妈不走了。”妈妈抱了抱我，告诉我道。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面容很模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爸爸总说，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不应该难过妈妈不能陪在我身边，因为妈妈正在救助更多需要她的人。
可是我不想要伟大的妈妈，我只想要能陪着我的妈妈，和同学们的妈妈们一样的妈妈。
如果妈妈再也不走了，我也愿意将那个被妈妈带回来的女孩当成我的妹妹。
于是我走到那个女孩面前，她也抬起头来看我。
她就像一颗小小的豆芽，被包裹在宽大的帽子和围巾中。
那晚爸爸做了很多道菜，然后他们一直在给坐在妈妈旁边的林叶。
我又觉得很不开心。
林叶的出现，将爸爸妈妈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
吃完晚饭，爸爸放了我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我就坐在客厅看动画片，林叶也坐在沙发的角落看着动画片。
看见爸爸妈妈进了房间，我突然想要偷偷走到房间外面，听他们在说什么。
房门留下一道缝隙，我看见妈妈在哭，爸爸拿着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只能听见妈妈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说着。
“医院被轰炸那天，是秦怡姐扑过来护在我身上……我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看见秦怡姐已经血肉模糊了……”
“……我带着秦怡姐的遗物找过去，才知道叶子她爸爸也遇难了。”
妈妈在哭得好伤心，爸爸便一直在安慰她。
爸爸说，以后他们会将林叶当成他们的亲生女儿。
原来林叶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沙发上乖巧看动画片的小孩，突然不知道是要嫉妒她抢走了爸爸妈妈原本应该对我的关注，还是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爸爸妈妈。
我心里的天平在不断摇晃着，最后缓慢停留在天平的一端。
如果不是林叶的妈妈救了我妈妈，可能在轰炸中死去的就是我妈妈，我就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
况且爸爸妈妈要将林叶接过来已经成了定局，也许我可以尝试接受这个妹妹。
哪怕我依然不喜欢她。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了。
我已经读四年级了，我很快就要升学了。
我和林叶依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也许爸爸妈妈也开始意识到我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妹妹”的心理抵触，他们试图对我们一碗水端平，无论给我们买什么东西都是差不多的。
所以表面上我们也是能和谐相处的姐妹。
我从来不会告诉朋友，说我家里多了一个妹妹；但是跟我一起玩的小伙伴，她们有的人和我家住得很近，所以她们还是知道我家里多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
她们好奇地跟我打听起来。
我并没有那么心甘情愿称呼她为我的妹妹，这样就好像她真的也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和我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我告诉同学们，她是我妈妈收养的孩子。
好像这样，就能够将她和爸爸妈妈的关系拉得更远一些。
在我读六年级的时候，林叶来到我们学校读一年级。
我们经常会在校园里相遇，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拿出五毛钱买一包辣条给她吃。
只是这样好像就已经让林叶很开心了。
而在第二年，我就升入初中部，并且开始住校。
其实我并不愿意住校，这样就真的留下爸妈和林叶在家里，他们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但我也好不容易考上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初中，学校也要求我们住校，于是我无可奈何接受了。
每周回到家里，我都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们，怀疑他们是不是对林叶更加亲密，怀疑他们是不是逐渐疏远我了。
很快爸爸妈妈就发现了我的异样，在一个周五放学后，爸爸来接我回家，他带着我去吃了我平时很想吃的麦当劳，然后跟我促膝长谈。
爸爸说，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爱的就是我了，他们怎么可能不爱他们唯一的孩子呢？
无论是他，还是妈妈，在我来到世间的那一刻，就决定将天底下的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但是林叶是他们的责任。
林叶的妈妈是妈妈的带队老师，也是她用命救下了妈妈；林叶的爸爸是爸爸的大学室友和最好的兄弟。
如果在轰炸中死去的人是妈妈，如果被流弹所害的是爸爸，那么林叶的爸爸妈妈也会将我当成亲生女儿。
林叶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抚养林叶的奶奶也在得知她爸爸的死讯后就再也没能起来了，一夜之间年仅四岁的林叶变成了孤儿。
如果爸爸妈妈不将她收养在身边，她就只能和那些失去爸爸妈妈的孩子一样被送去福利院。
我别扭地想着，只要爸爸妈妈是爱我的，我也许可以尝试着接受她是我的妹妹。
我们能够很好地相处一段时间。
其实，林叶是个很乖的孩子。
我也尝试着做一个姐姐，尝试着像姐姐一样跟林叶说话，在周末的时候也会尝试教导她学习。
但是这却和我原来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林叶根本不需要我教她学习！
她很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每次考试，她都是第一名。
每次考试回来，我都能看见她开心地拿着那张满分的卷子回来给爸爸妈妈签名，然后得到爸爸妈妈高兴的称赞。
我总能看见爸爸妈妈在跟别人谈起孩子时，他们会不自觉翘起的嘴角，他们会说起叶子的成绩是多么的优秀，说这次叶子又考了满分。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竟然嫉妒一个才刚读小学的孩子。
虽然我不能考到满分，虽然我不是能让他们骄傲的年级第一，但我也凭着自己的成绩考进了最好的初中。
如果没有林叶，我应该也是能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孩子。
尽管爸爸妈妈不说，但是林叶身上的光辉好像也把我遮蔽得黯淡无光。
我承认，我是嫉妒林叶的。
我甚至坏心思地想着，如果她的成绩再差一点就好了，这样爸妈就不会那么为她骄傲了，而我们也能成为真正的姐妹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成绩那么好？
有时候我就暗戳戳地希望她下次能考差。
有时候我还在想着，只不过是小学而已，谁在小学的时候没有考过几次满分，等到长大后还不是伤仲永的结局。
于是我就怀着这样嫉妒的心情等着等着。
表面上我们依然相处得很好，她是个乖孩子，会乖乖地喊我姐姐，而我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喊她叶子，或者是连名带姓喊她林叶。
在别人眼中，我们应该也算是相处得还行的姐妹了。
我不愿意让爸爸妈妈为难，就让他们都以为我们相处得很好吧。
很快我以擦线的成绩考上了我们城市最好的高中。
在我高二那年，林叶以小升初考试全市第一的成绩进入我曾经就读的初中。
而林叶的天才之名，也彻底落实在她的身上。
不过我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来关注林叶的情况了。
我已经高三了，沉重的学业让我无暇顾及别的事情。
每周爸爸妈妈都会来学校给我送刚炖好的鸡汤，也这有这碗汤能让我感受到，爸爸妈妈确实还是爱我的。
尽管我不再是最让他们骄傲的女儿。
我也偶尔能听说林叶的成绩。
她上到初中后依然是名列前茅，她是那么的优秀，甚至有时候就连我都会忍不住为她骄傲，自豪于这个成绩优秀的姑娘是我的妹妹。
那年高考，我同样以还不错的成绩上了一所医学院。
未来也许我会成为一名医生，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时间也少了。
也许我真正变成了一只离巢的燕子，在长大后我终将飞向远方。
我听说林叶再次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高中。
在我读研究生的那年，林叶被保送进了上都大学的新闻系。
她的爸爸是一名光荣的记者，我的爸爸也是一名记者。
她说她未来的梦想也是想要成为一名记者，延续父辈的荣光。
她真正成了所有人的荣耀。
我的母校，高中、初中、小学，他们都在通报着这个喜讯，全市唯一一个保送生曾经在本校就读，所有人都与有荣焉。
其实那一刻我也是高兴的。
如果她只是稍微比我优秀，我还会嫉妒她。
但她已经比99%的孩子优秀了，我是真心为她骄傲。
我们同样成为大学生，小时候的纷纷扰扰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我们开始变得真正像一对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妹。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会给对方发信息。
我们会在暑假寒假回到家中，会待在一起陪着爸爸妈妈。
那是我们一家四口过得最安恬的几年。
后来我研究生毕业，然后回到家乡，进了妈妈所在的医院，当了外科医生。
我从妈妈同事们口中的欢欢，变成了和他们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夏医生。
叶子也在毕业后进了知名报社的国际部，她真正地成为了一名记者。
爸爸妈妈开始催促着我和叶子谈恋爱，明明在读书的时候他们严防死守着，就害怕我们真的会跟班上的男生谈恋爱；但我们一毕业，他们就恨不得我们今天就能将男朋友领回家，明天就能领结婚证，后天就能给他们变出一个小外孙。
在我工作的第三年，爸爸得了癌症。
为了让爸爸安心，我接受了相亲，对方是一个高中老师。
我们对彼此都还算满意，也就这样处下去。
于是我们两家开始商议准备婚礼，我也希望能让爸爸看见我结婚生子。
然而爸爸还是很快就走了，我和妈妈、叶子站在爸爸的灵前，看见爸爸黑白的遗照，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爸爸的骨灰盒下葬，恍恍惚惚地走在明媚的阳光下。
我和叶子请了假在家里陪着妈妈，我们意识到在我们长大的同时，父母也在老去。
我们能够陪伴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也很感激我的男朋友，虽然我们还没有领证结婚，但在爸爸的葬礼上，他也以准女婿的身份帮了我们很多，陪伴着我度过了这段痛苦的时光。
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爸爸走后，我们的生活逐渐回到原来的样子。
医生的工作很辛苦，但是看见那些病人健康地出院，我也觉得心里很开心。
妈妈已经快要到退休的年龄，叶子说，等妈妈退休后，想要带妈妈再到国外看看。
妈妈年轻时也是跟着队伍全世界奔波的人，只是那场战争，那次轰炸，让妈妈不得不退出她们的组织，回国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
那年秋天，叶子告诉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我也为她高兴。
如果爸爸在天上有知，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我很关心地问叶子，那个男生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把她男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叶子说，他是她的同事，是报社的摄影师。
她让我先别告诉妈妈，说等到他们稳定了就带男生回来。
我心里其实觉得摄影师这个职业不稳定，一年到头可能要满世界奔波劳累，顾不上家里，并不是好的先生人选。
不过既然叶子对他有意，我也不好给叶子泼冷水。
便答应她。
后来很久都没有再听叶子说起她的那个男朋友的事情，兴许便是分手了吧。
年轻人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都是理解的。
那年冬天，在叶子休年假的时候，她陪着妈妈去了一趟中东，去到妈妈年轻时曾经走过的路。
妈妈给叶子说起当年她和叶子的妈妈工作的事情，说起她们年轻时加入组织的豪情壮志，希望和平与爱永远守护着人间。
等到她们回来，我还遗憾我没能和她们一起去。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来。
原来是在那一刻，叶子便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而我们的命运，也走向了注定的悲剧。
年假过后，叶子回去上班，我也继续工作着。
直到三月的一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上班，却看见护士站的姑娘小声地叫住了我，问我，夏医生，你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所以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她们的手机，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条公众号的标题。
【新闻记者林叶故意报道虚假新闻造成严重后果，责令道歉赔偿，终身不得从事新闻采编工作】
林叶？是叶子吗？还是同名同姓的人？
我感觉我的手在颤抖。
我已经不敢再往下看下去了。
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上面的任何一个字。
叶子，叶子怎么可能会故意报道虚假新闻……
从小叶子就说，她要集成父辈的荣光，她要将世界的真相告诉全世界的人。
她是绝对不会故意报道虚假新闻的！
我抓着手机，下意识就想要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叶子，我要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还没有拨通电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惊叫声。
我回过头，亲眼看见我的妈妈倒下了。
我扑过去，给妈妈进行抢救。
我看见妈妈被抬进了急救室。
我知道，妈妈看见了那条被推送过来的信息。
妈妈已经年纪不小了，身体也有不少毛病。
作为医生，在妈妈倒下的那一刻，我竟然发现我的浑身都在发抖。
我没有办法亲自给妈妈进行施救。
救治妈妈的医生告诉我，妈妈是脑溢血。
看见ICU里面的妈妈，我哭得不能自已。
去年爸爸走了，我已经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我不敢想象我有可能会因此失去妈妈。
直到林叶听到消息回来，我看着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怨她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让妈妈看见这样的消息？
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妈妈？
也许我本就是恨她的，恨她夺走了爸爸妈妈对我的关注，恨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看见她站在病房流着眼泪，我也在哭着。
然而妈妈却再也没能醒过来了。
妈妈走了。
是林叶，是她气死了妈妈。
我好像终于能为我的悲伤找到了一个出口。
看见林叶跪在妈妈的灵前，我哭着上前将她推倒了，我指责她，我说是她害死了妈妈，为什么死的人是妈妈，而不是你。
林叶的嘴角好像动了动，她还在流着泪，却只是说：“姐，不是我做的。”
我太难过了，我已经听不进去她的任何解释。
我说，是她气死了妈妈。
我说，妈妈，还有故去的爸爸，还有她的亲生父母，肯定对她很失望。
林叶任由我推打着她，也没有还手。
许久她才低声说道：“姐，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妈妈。”
是你害死了妈妈！
都是因为你，妈妈才死了！
我拽着林叶的胳膊往外走着，我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妈妈走了，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妹妹了。
“姐，对不起，对不起……”林叶还在抓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哭着，用尽平生最大的嗓音吼着，我说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不让林叶再留在妈妈的葬礼上，我说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没有人敢劝阻我，结束了妈妈的葬礼，我将妈妈和爸爸埋葬在一起。
直到这一刻，我依然觉得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明明在去年的今日，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林叶，我们都还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
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所有的纷纷扰扰都退去了，我只觉得我完全平静下来了。
其实，我真的应该恨林叶吗？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我理应很理解林叶的性格。
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只是妈妈的死让我在一时之间想不了那么多了。
夜幕降临，我抬头望着天空，今晚的夜空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昏昏沉沉的夜晚，就好像黑云压城，大雨将至。
我抬起沉重的腿，往家里走着。
我闻到了越来越浓重的水腥味，而在下一刻，一滴冰冷的雨水就落在我的脸上。
我微微仰起头，看见大雨落下。
以及一抹白色的身影，就像枯萎的落叶，从天台飘落。
叶子死了。
我想是我害死了她。
我多么后悔，我不该责怪她。
妈妈临终前一定也是相信她的。
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了。
可是我却没有相信叶子，都是我逼死了叶子。
爸爸走了，妈妈走了，叶子也走了。
这个世界终于真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年秋天，我看见漫天烈火吞噬掉灿烂的云彩。
每一朵云都被烧成灰烬，就像枯黄的叶子，纷纷扬扬。
又一年春，我的男友向我求婚，我拒绝了。
我向他提出分手。
这两年家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谈婚论嫁的事。
他是个好人，而我也不愿再耽误他了。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穿着白裙的姑娘，她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问我，你知道叶子是怎么死的吗？
看见我点头，她却摇头，然后凑近到我耳边。
你想报仇吗？
我依然点头。
她便笑着说，我是来自地狱的复仇者。
她说，我叫林琳。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林叶篇：春天第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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