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高存

8、世上只有自己好

　　躺在一米四的沙发上睡觉，余扬醒后腰酸背痛，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也没有手机看几点钟，只能透过窗外阴蓝的天空猜测此刻已经清晨。
　　“再睡会…”余扬趴下，侧脑袋被硬冷的东西挠了，他才发现盖在他身上的毯子之上还有一件皮衣，之前雪地里见过一面的东西，刘凌峰的衣服。
　　刘凌峰人呢？不在，上班去了，幼儿园好早开学？那‘重霄殿’几点开门呢？余扬忘了问刘凌峰，又没手机找人联系，真的烦，如果有钱就好了，有钱现在就出门买手机。
　　想着赚钱的烦躁，余扬再也没心思睡觉，他还想着，人类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死掉，‘重霄殿’欢迎任何时间的死人。
　　立刻马上开门干活得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余扬自言自语，咕咕咕——他肚子也开始叫。
　　‘重霄殿’有没有东西吃？余扬左顾右盼，瞧见茶几上有个塑料袋，蒸汽充满空间，余扬抓起打开，是炸糕，袋子下还压着一张破黄纸。
　　【炉子里还有土豆，趁热吃。】
　　因为余扬没手机，导致刘凌峰留消息的方式很土。
　　余扬笑，“字挺圆啊，像小孩。”
　　余扬把黄纸揉成团，丢了，然后啃炸糕。
　　咚咚咚！咚咚咚！门被狂敲，吓得糕黏糊他嗓子眼，让他咳嗽不断，白眼顶出眼球。
　　清晨的棺材铺子是冷冽的泥土味，余扬感觉自己在咳泥巴，十分烦躁，对客人吼，“神经病有毛病！起这么早！啊！”
　　在余扬这没有您好，您需要什么，他连正眼也不给客人一眼，只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瘫着啃炸糕，嚼着嚼着总嚼出泥巴味，让人胃难过，让他弓腰捂肚找垃圾桶吐，可‘重霄殿’小，不经意间就撞上客人的背。
　　客人转身，余扬和她对上眼。
　　一双杏眼含泪，双颊无肉，披着到肩的焦黄发，穿着一件老款式的紫色漆皮长棉袄，鞋是脱胶的帆布鞋，鞋侧全是泥巴，‘重霄殿’的水泥地只要被她踩过的，都成了田埂。
　　她知道不好意思，一直低着个头，“有没…有女孩…穿的…寿衣…六岁…六岁左右。”
　　‘重霄殿’的主推产品是棺材，其他都是杂货，譬如挽联和纸钱等等，寿衣这类精巧物件得去寿衣专卖店，当然是余扬猜的，反正店铺就这点地方，能看见的就是能卖的，‘重霄殿’除了刘凌峰的皮衣，再没有其他衣服，余扬果断摇头。
　　突然，她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神情抓住余扬手腕，焦黄发尾流进嘴角，“我求求你…求求…我从老远的…乡下来…求求你，你这里…都有大棺材…怎么可能没寿衣…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磕头磕头磕头···”
　　一把鼻涕一把泪，手心手指像冰锥。
　　余扬无奈，“冻不死你，有寿衣你也得先买自己的款保暖保暖！”
　　炉子烧了一整夜，柴火早就乌青，‘重霄殿’的温度跟外头街上毫无差别，冷得人骨头酥麻。
　　余扬嘴上嫌弃人，实际上又拎来刘凌峰的皮衣披在她头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太上老君吉吉如意令——别是被什么冲着了，有话好好说！”
　　感受到一丝温暖后，她终于镇定，却依旧泪眼呆滞。
　　余扬本想打发人走，却下意识想赚钱，灵机一动，“有平替，有平替！没有寿衣但有寿衣平替！”
　　听到寿衣两字她又激动，歪起嘴喊，“卖我！快！”
　　此生意真到了最后一步是做不成的，因为余扬在开玩笑，他推荐的寿衣就是昨夜被他踩废的吸尘器，纸板子又皱又长，余扬举高喊，“送你呗！这玩意当衣服穿差不多了，不准挑三拣四。”
　　几个炸油糕填不饱余扬肚子，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通常会没脑子，懒得思考，胡说八道。
　　余扬，“你一活人有买寿衣的闲钱不如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给你自己！死人又不知道冷穿什么衣服，对了，死的是你谁来着？”
　　“我女儿。”她讲完话后，‘重霄殿’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平静中。
　　本以为她会大发疯，撕烂吸尘器，结果她粗糙发裂的手中有半个白馍，伸向余扬，“听你肚子一直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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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扬嫌馍脏，“我不爱吃，你自个吃吧，对了，这附近有早市没？”
　　中央大街往南走十分钟有个早市，山楂巨卷，手腕粗，猪血肠，架锅卖，冻豆腐，像透明肥皂，鲅鱼躺一排，西红柿，盖棉被，生豆芽，进大棚，人冻傻了还有命活，菜冻了就全完蛋。
　　龙城人已经习惯住在这个大冰柜里，只要走在街上，就只会露出两眼睛，其他部位都被衣服，手套和围巾紧紧覆盖。
　　除了余扬和她，谐星登场，荒唐夺目。
　　余扬，鸡窝头，一双全是眼屎的豆豆眼，再披着个毛毯，过喉搭肩。
　　她，黑皮衣乍一眼正常，下摆却炸开内胆紫袄子，像个长茄子。
　　周围人指指点点，“这两人是脑子有病？”
　　余扬听见了，但不在乎，他这会只在乎早市的吃食，他哈着舌头跑去各种摊位先瞧一眼，有个卖玉米大饼子的商户的广告写着，咱家的玉米大饼子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老好吃了！左边有个卖猪油大栗子的学玉米大饼子，咱家的猪油香栗子香香香香香香香香香，老好吃了！
　　余扬也老想吃了！可一摸口袋，空的，他又不能硬抢，这是法制社会。
　　余扬垂头丧气，走进一条更混乱的巷子，这里也是人间烟火生生不息，大量讨价还价的争论，直到红胸罩被卖出。
　　“大哥信我的没错！我家质量杠杠的！保准嫂子穿得舒服！”老板撅高的嘴皮是烤鸭油，他家一条49.9的胸罩被砍到25块，也够买一只烤鸭了，所以他眉眼全是笑。
　　可铁T怒，“你瞎啊！”
　　老板才恍然大悟，“错了错了！老妹真不好意思！早上眼屎糊了眼，下次再来！给你折扣！”
　　他从挂皮带的铁架上选了PE材质的手挽袋，袋子上印着celine，外国牌，所以店头挂的广告布自然是穿黑丝□□的金发模特，手插腰窝，身材高挑，自信美丽，八颗大白牙。
　　视觉广告，余扬挪不开眼，隔壁却震人一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全场清仓处理赔钱大甩卖！你走进来瞧一瞧走进来看一看，买不买没关系！原来十元八元的产品现在全部都两块了！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
　　广告词完事后是yeyeyeyeye的人声嚎唱，哪位十八流网红的名曲，烦得鸡笼的鸡要自由。
　　另外一家店的广告词更嚣张，“经济危机！经济危机！温州王八蛋老板钱牛牛跑路了，剩余货物抵债清仓，亏本泣血大甩卖！经济危机！经济危机！温州王八蛋老板钱牛牛找到了做嘎嘎了，剩余货物抵债清仓，亏本泣血大甩卖！”
　　早市被热闹充满，余扬眼花缭乱失去目标，赚钱，填胃，守店，他全都不记得，只有紫茄子还记得她的使命。
　　“回去吧，我女儿还等着穿新衣服下葬。”
　　‘重霄殿’没有寿衣，没法满足女客人的要求，余扬第一次接待客户，想服务好，主要是想从客户身上搞点钱买大饼子吃。
　　余扬问，“我给你推荐好看的衣服，你给我点中介费呗！”
　　她果断点头。
　　余扬会心一笑，指眼前内衣店，“就在这买！”
　　她连忙摇头，“这？小老板，我是要寿衣，不是睡衣。”
　　“我知道啊，寿衣睡衣首先不都是衣服，而且你想象啊，棺材硬邦邦的，寿衣也是规规矩矩，多硌人，不舒服，哪有穿睡衣睡棺材舒服！”
　　两个人在内衣店门前僵持不下，被老板注意到，他近看女人失魂落魄和毛毯造型的余扬就断定两人精神有疾病，然后挑个好下手的女人推，“那什么，你们买寿衣？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别耽误我做生意，去去去！”
　　就因为这么一推，余扬恼火，他反推老板进店，“有生意不干蠢货王八蛋！”
　　余扬趾高气昂指墙上睡衣，“都给我拿下来，我买了你管我穿去干嘛！”
　　他转头又问她，“你女儿几岁来着？”
　　“六岁。”
　　一旦跟活人交流起女儿，死去的女儿好像就活过来了，这种感觉晕乎乎的，特别美妙，她紧接着说，“妹妹喜欢看西游记，特别喜欢孙悟空。”
　　余扬：“必须啊！中国没人不喜欢齐天大圣！”
　　正好墙上有小猴图案的睡衣，余扬指，“把那件包起来！”
　　是真生意，老板立刻变了副嘴脸，“好的好的，这套一百零八！”
　　一百零八！换做平常，余扬会嫌便宜，但这会他讨价还价，一是冲女人条件不好，二是冲女人条件也太不好，她掏出十八块，一张十元纸币和一张五元纸币和三块钱硬币。
　　“你神经有毛病吧！带十八块来买寿衣？你确定你女儿不是猫猫狗狗，确定不是买兽衣？”
　　事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衣服已经摸在手中了，余扬的暴脾气发出也无动于衷了。
　　温柔的棉质，可爱的小猴，素未谋面的死亡小孩，可怜巴巴的母亲…余扬感受着这一切，果断转身向老板谈了个判，“能抵押吗？衣服让她拿回去，我把…”
　　把身上最贵重的东西给你。这话，余扬讲不出口，他身上有什么贵重物品？身份证是半张，手机，在领导那，冲锋衣，peakperformance，倒是个牌子，可老板不识货。
　　余扬摸遍全身上下也找不到其他贵重物。
　　只有这件冲锋衣，脱！余扬哆哆嗦嗦喊，“你拿手机出来搜pppp…p什么来着我不会念英文，总之这衣服我买来五千多，你转手卖了至少回本五百！”
　　嘴皮磨破了，老板还是不同意，余扬没法了，转身找紫茄子，结果这间不大不小的店里除了两男人再没别人。
　　紫茄子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余扬一头雾水，老板邪魅一笑，边挂小猴睡衣上墙边说，“那是我们这有名的骗子，你们刚进来我就看出来了，小子，吃一堑长一智。”
　　“啥？”
　　“她是不是对你说她孩子死了，她经常这样，利用别人的同情给她买东西，但可能看你这小孩穷，骗不到什么，就走了。”
　　余扬，“啧啧，我总以为这世上只有做爹的心狠，没想到娘也一样能咒自己小孩，无语，世上只有自己好。”
　　这会，小猴睡衣晃晃荡荡没挂稳，一下掉在神龛上，老板惊到跺脚，“妈呀！对不住啊菩萨！我不是有意的千万对不住对不住了！”
　　等老板扯开小猴睡衣，余扬愣住。
　　这里的神像和他们在雪地里捡到的神像一样。
　　右手持慧剑，左手持莲花，背光装饰，骑乘狮子？
　　雪地里的菩萨略有不同，雪地里的菩萨没有骑乘狮子。
　　余扬好奇指，“那什么菩萨？”
　　“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板没有回答余扬，他忙着给菩萨擦尘，鞠躬，默念着，“求菩萨保佑我女考上理想单位，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