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匿春倦

2、第 2 章

　　纪聆决定去探险部一趟。

　　原因似乎很复杂，他只知道这很有必要，或许会得到更多的答案。

　　路很好找，宣传台不断有人派发宣传单，广场上也不断有年轻人往同一个方向去，加之左侧宣传点高高立起的路标，再一无所知也轻而易举。

　　初试点设在探险部一楼大厅，数百名参选者排出一条长队，纪聆跟着其他人走进去，就近选了队伍排在末尾。

　　这次公开遴选持续三天，距离第一天的结束时间只剩不到半个小时，纪聆似乎承担了收尾的工作，很久之后他还是队列的最后。

　　片刻之后，纪聆出现在了长队的队尾，格伦正排到入口的闸门处，低头从个人终端里抽出一张拇指大小的黑色芯片，贴在右侧墙壁上的感应器上识别身份。

　　“嘀”声响起，闸门左右退开，让出了两人宽的入口，连接着一道狭窄却明亮的玻璃廊道，约有十米长，隐约能看到尽处几个军装整齐的审查员。

　　纪聆探头看着格伦踏过入口处的警戒线，几乎是同时，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重新分隔出两个区域，感应灯自动刷新成初始的亮白色，等待着下一个人确认资格。

　　偶尔有人因为终端故障不能分离芯片，就需要由一旁的监督员现场核实身份信息，根据招录要求确认参选资格后，借用工作权限开启闸门予以通过。

　　然而纪聆手里只有格伦送作纪念的照片，一枚银币，以及那枚不知何时出现在兜里的徽章。

　　虽然并不确定，但这枚徽章上像“Z”又像“S”的特殊字符，很像是那个人袖口绣的标志。

　　——或许可以试着狐假虎威。

　　“请使用二代芯片识别。”轮到纪聆时，他站在闸门面前有一刻愣神，监督员见状轻声提醒，很快又补上一句，“或者开放查询权限。”

　　监督员指了指左手边的立式感应器，连接着她手中的数据屏，只要受检者开放查询权限，感应器就能接收到个人终端的同频信号，主动查询个人详细信息后显示在数据屏上，供监督员分析。

　　纪聆迟疑着把徽章递过去。

　　监督员低头看了眼，好脾气地提醒他，“特殊通行证请直接识别。”

　　纪聆学着格伦的样子，握着徽章凑向墙壁上的感应器，伴随着“嘀”声响起，指示灯少见地定格成深蓝色，巴掌大的指示屏自上而下翻页似的缓慢刷新，跳出第一行字——通过。

　　“祝您好运。”

　　纪聆踏过警戒线，身后队列中嘈杂的交谈声被隔绝在缓缓关闭的闸门之后。

　　眼前的通道空荡荡的，像是烈日正盛的正午街道，明亮到有些晃眼。

　　他似乎真的在门外发了很久的呆，以至于后面的受检者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咕嘟——”

　　纪聆下意识地抬头，头顶是多层夹空的透光晶石玻璃，成片的光藻游鱼一般在充盈着生物滤液的夹层中漂游，像是大团流动的彩虹——这诞生于托尔塞河禁区浩渺云霭中的光藻，名为“睡美人”。

　　就像是童话中刺伤公主的纺锤，接触者会在极短时间内失去自主意识，而比童话更残酷的是，光藻影响所致的昏迷，苏醒机率无限趋近于零。

　　各独立政府为“睡美人”联合设立了无数研究项目，但至今也没能确定光藻影响的作用机制，只能笼统称之为辐射。

　　唯一能够称得上成果的，就是光藻高度灭活的人工培育项目，将“睡美人”的辐射活性降低到百分之一，继而作为人体强度的考察手段之一。

　　这大概就是遴选初试的测评项目了。

　　纪聆看着在滤液中源源不断地吐泡泡的光藻群，觉得改叫“美人鱼”才更为贴切——交换了鱼尾，被困在船上的美人鱼。

　　就像曾经在“众生”里的自己。

　　不过称之为“困”却也似乎不太合适，毕竟他生于“众生”，即便是现在，他所能够调用的所有记忆也来源于“众生”。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产生自主意识而脱离，自己的行为才更应该称之为“背叛”。

　　但纪聆行事从不严格，他将自己的立场定义为“探索”。

　　新生的探索者在光藻辐射区域站了很久，除却重新认知自己的定位，也确定了光藻的辐射对他全无影响。

　　意料之中。

　　但这样的认知反而让他有些惆怅，这代表他要融入人类社会又多了一层难度——得先越过非生物的门槛。

　　就算是头顶的光藻，也勉强称得上是生物。

　　偏偏他不是。

　　纪聆有些失落，他垂头沿着眼前的路，慢吞吞地向出口走去。

　　候在出口处的军装审查员站得笔直，但实则只是几个高仿度人形智能，倘若不是脸上的微笑过于恰到好处，已然可以以假乱真。

　　“祝贺您成功通过初试。”

　　纪聆没留神，被突然出声的智能人吓了一跳，但显然这些智能人并不具备读懂面部表情的能力，只是伸出左手，依照程序设定继续说道，“请再次出示二代芯片或通行证，将为您导入本次成绩。”

　　纪聆摸出徽章，端端正正地放在眼前的智能人张开的手心正中央。

　　“身份通过。请直视摄像头，即将为您导入数据。”

　　纪聆循着声音扭头，跟一位棕卷发美女四目相对，霎时耳尖泛了红，却只能咬牙强按住想要移开目光的冲动。

　　——如此别致的摄像头，设计者必然是位不正经。

　　“写入失败，请重试。”

　　失败的提示让纪聆倏然一慌，没来得及多想就匆忙移开视线，但卷发眼中亮光再次一闪，飞快地进行了第二次识别。

　　“写入失败，请重试。”

　　纪聆连忙把徽章扫回手中，智能人握了握空荡荡的掌心，再次开口，“解析中，请稍候。”

　　“错误原因，权限过低。解决方案，启用ID卡。”

　　纪聆从智能人手里接过了一张深红色的硬质卡片，表面光滑得仿佛刷了一层釉，卡面上只有一朵三瓣婆萝的花标，智能人躬着身子不住地道歉，“给您造成的不便，还请见谅。”

　　虽然依旧程式化，但这大概是这智能人最“智能”的地方了。

　　有惊无险，纪聆心情大好，便也不吝于给这呆头呆脑的智能人一点微薄的夸赞——用官方的ID卡代替徽章，就算是临时的，于他而言也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在复试这个环节，他不必担心被发现冒用通行证了。

　　纪聆握着临时ID卡越过出口，这才将这方精简又刻板的冷灰色空间的全貌收入眼底。

　　正对着出口的墙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银色盾牌，四周缠绕着大团雕刻的藤蔓，正中斜嵌着一柄笔直尖锐的长矛，矛尖下空白处刻着鲜红的“pioneer”，这是星际探险部的标志。

　　自创立之初，星际探险部便以先驱者自居，初代部委会高贵得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作为其前身的特别探险队，仅仅是为了维护“废墟”秩序而设立。

　　托勒2704年，紧接着“诸神之乱”平复的尾声，希兹星轨道外围出现小幅度空间坍塌，流虹晚霞般斑斓的云霭不知出处，如同奔涌的潮浪来势汹汹，越过边际防御层直逼星系内围。

　　即便以舍弃外围七个物资星球为代价获取了“入侵者”的防御数据，但“防御”与“消灭”之间相差甚远，加之重塑的星系智能系统尚在测试阶段，星系联盟被迫放弃扩张计划，以希兹星为界重新架构起防御层，将云霭遍布的外围空间划为禁区，并派驻官方军驻守。

　　时任联盟长官的那尔斯是个通身写着“浪漫艺术”的老贵族，即便“入侵者”危险又无情，他仍然固执地觉得冰冷又古板的“禁区”二字实在配不上这瑰丽绚烂的云雾，一意孤行地将这团云霭遍布的禁区命名为“托尔塞河”。

　　很符合老贵族的风格，浪漫多情。

　　但这观之美妙的云雾却并未因此变得温柔，伴随着托尔塞河领域的扩张，星系各处陆续出现小幅度空间坍塌，形成了多处碎裂空间，并且如托尔塞河一般，正一步步向外扩张，不断限缩星系公民的活动空间。

　　为作区分，罗萨政府将其命名为“废墟”，同时设立特别探险队进行派驻管理，但“废墟”的空间相对较小，危险系数也要低很多，比之托尔塞河“防卫”的主基调，特别探险队的任务更多的是“探索”——他们需要借助特定的辅助设备深入“废墟”内部，探知其中与托尔塞河同源的庞杂物质，从而为研究院的解析实验提供样本支持。

　　托尔塞河在不断催生新的“废墟”，但官方的解析改造计划也在逐步推进，久而久之，部分低等级“废墟”被陆续除名，转而规划为限制出入的星际景观点，身体素质达标的公民可以申请参观，辅助设备由官方统一提供，意在消除星系公民对“废墟”无限制的恐惧心理。

　　只是“限定”的标签太容易引发盲目追捧，官方提供的名额已然不足以满足越来越多的申请需求，同时新生“废墟”越来越多，特别探险队的活动也因人手不足而进展迟缓，政府多次开展评测会议，最终决定以特别探险队为基础设立星际探险部，划归外务部统一管理，报考资格首次向所有星系正式公民开放。

　　此后，星际探险部便成为了高度自主的半官方组织，也正是因为自由权限过大，初代部委会才会眼高于顶，一度连各星球独立政府也不放在眼里。

　　直到两年前4752事故发生，星际探险部招录流程混乱，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的问题才被摆上台，星系联盟问责书送到罗萨外务部，外务部长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尖，这才忙不迭地一股脑儿收回了星际探险部的所有高级权限，甚至这次人员招录联合了内务部、研究院一同规划，半点权限也没再给部委会。

　　纪聆手中的宣传单和眼前的复试大厅，就出自以严谨著称的罗萨内务部之手。

　　星系研究院则负责提供大数据系统支持，入口处的资格审查系统与“众生”对接，误差概率小于千分之一，同样的，初试出口处的成绩录入系统也由星系研究院设计。

　　纪聆想起了卷发美女眼中的摄像头，一时间对星系研究院的人员好感度直线下降。

　　……不正经的科学怪人。

　　相比之下，内务部的古板就显得容易接受，且得益于内务部的严谨规矩，即便纪聆对此次招录一无所知，也能够准确地找到复试点。

　　只不过，他找到了八个复试点。

　　星际探险部下辖32个星际探险队，根据编号划分为八个分部，此次复试考核由分部统一进行，应试者只需要将报考目标精确到分部，具体队伍会根据实际情况后期分配，纪聆原本是想跟格伦一样选择27号探险队，但流程公示牌极其直白地告诉他，27号探险队不在此次招录之列。

　　慎重考虑后，纪聆选择了看起来无人问津的第八分部。

　　因为八号复试点不需要排队。

　　短头发的姑娘正在显示屏后撑着脑袋打瞌睡，打算磨蹭到时间就收工回家，纪聆的到来显然在意料之外，她手忙脚乱地将倒扣在桌面上的工牌重新立好，下意识地伸手捋了捋两边被蹭的乱糟糟的头发，抬头询问道：“您好，要报考第八分部吗？”

　　纪聆点了点头，把临时ID卡递给她，轻声道谢。

　　竟然真的有人主动报考第八分部？

　　姑娘实在意外，她还记得今天来之前组长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她只需要在这里坐到下班，除此之外没什么要求，第八分部九成九的人员都是其他分部的落选者。

　　还好她没有消极怠工，至少学会了信息录入。

　　姑娘接过ID卡，将纪聆的初试成绩扫描导入第八分部实习系统，等待进度的过程中，她打开预招录人员调查表，大致询问纪聆的报考意愿，“请问有理想的队伍吗？”

　　纪聆一愣，姑娘见状补充道，“第八分部包括29、30、31、32号探险队，如果有想去的队伍可以直接告诉我，部内分配的时候会作为参考。”

　　“没有。”纪聆摇了摇头。

　　“是否接受部内所决定的队伍分配调整？”

　　“唔……”纪聆皱着眉头，询问道，“应该接受吗？”

　　姑娘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哦，那就接受。”

　　……

　　“完成。”姑娘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成绩导入的进度条也到了头，她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双手将ID卡递还给纪聆，“欢迎加入第八分部！”

　　“你好。”

　　几乎是同时，纪聆身后响起了一道陌生的声音，他循声回头，身后是一位神色严肃的中年人，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嘴角下坠出一道极深的“八”字，白色的研究服平整熨贴，左胸前绣着一道小巧精致的圆标——像“Z”又像“S”。

　　纪聆立时愣在原地。

　　狐狸，被老虎的同伴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