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璜劫》月白露上

8、献舞

　　只见楚嫣身上一件月白的绣花披风，聘婷地走向乐师，小声耳语了几句，乐师了然地点点头。安排好之后，她将肩上披风轻巧扯下，递给身后的迎春，款款向院子中央走来。

　　萧澹眼中陡然一亮，方才楚嫣低眉颔首，看不清面目，现下骤然抬起头，才见她青黛描眉，珠粉盈面，苹果肌上隐约泛着淡淡的光亮，垂眼似害羞，抬眼似深情，此刻，那含笑的眸子楚楚而望的，不正是自己吗？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萧澹心中竟萌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荡漾。他自小长在皇家，实在厌烦内宫妃嫔争宠的招数，那日玩纸牌，他看破楚嫣设局讨好的小心思，多有不悦，便有意疏远，想让她长长记性，算来也有半月了。

　　这丫头倒是冰雪聪明，自己虽未言明，但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想见她，这半月来都避着，只推说养伤，将自己禁在幽兰苑中，门都不出，乖巧得像只猫儿。不过，这半月功夫也不知那丫头闷在院子里做了什么，竟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再看楚嫣，香云纱做的罩衫裙摆轻柔，衣裙下，少女蜂腰婀娜，一步一步，脚畔摇曳生姿，好似春日午后飞进的一只黄蝴蝶。浅桃粉的胭脂在她的脸颊晕染开来，映在瓷白皮肤上，衬得小女儿态一半青涩、一半娇媚，在场的宾客都呆呆望着她，原本喧嚣的院落中一片寂静。

　　萧澹醉眼迷蒙，也深望着那向自己走来的女子，只见她一步步近前，直到与萧澹不过三五步的距离，稍稍站定，突然撩拨似的将裙摆刷地一甩，反手将裙角掖在腰间，裙下隐约显出月白贴身天丝长裤。没有了裙摆的侵扰，倒是给小腿留下了利落的空间。萧澹的心也仿佛被猛然撞了一下，倏地一紧，他定定盯着眼前人，剑眉微蹙，若有所思。

　　这时，侧方一声乐器的低鸣划破沉寂，“呜……”，原来是乐师取了一只埙凑在嘴唇上，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又大力吐了出来，埙发出一声长鸣，那悠长的声音好似冲锋的号角，激得人血脉翻涌，紧接着，一段激昂的旋律喷涌而出，急促，细密，焦灼，如黄沙翻滚，又如万马奔腾。

　　旋律初现，楚嫣垂首屈膝静待，随着主调开启，她的两只脚迅速移动起来，随着脚底快速踢打地面，发出马蹄般的踢踏声，那音乐也越来越快，使人不禁联想到战场上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场景，而楚嫣的脚下灵活，双脚的律动因为太快已经辨认不清了，只有耳中那踢踏踢踏的声音，踩着每一个节奏点，与乐师的韵律完美契合。

　　目光向上，只见不单是脚下，全身都跟着节奏飞快地律动着，楚嫣虽少女初成，但身形已出落得凹凸有致，此刻随着律动，女子傲人的身姿也挺立摇摆着，天丝长裤包裹的丰腴之处，随着腰肢轻甩，微微抖动着，在裙摆下起恰到好处地半隐半现，极为诱人。

　　随着旋律迅速上升又落下，音乐渐渐进入尾声，最后，还是以一声埙的高调结束，楚嫣脚下也“啪”地一声站定，搭配一个华丽的欠身礼，结束了整个表演。

　　天冈女子多修习婉转曼妙的古舞，从未有人见识过踢踏舞，第一次见这种形态的舞蹈，音乐结束时，现场鸦雀无声，三五秒后，突然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楚嫣唇角轻扬，昂头环视宾客，受着满场赞誉，丝毫不羞怯，差不多十几秒的工夫，收了架势，转头去要披风。

　　萧澹的目光始终紧锁着楚嫣，这舞以战歌相衬，先是由急迫的韵律搅得人心中焦灼，而后叠加少女热烈奔放的表达，似在刀剑剑柄上的热恋与诀别，直摄人心魄。此等妙人妙舞，若非皇兄的人，真娶来做个侧妃，日日相伴，也未尝不可。

　　萧澹了然一笑，举步上前迎去，怎料楚嫣并未与他搭话，取了披风径直向后方走去，甚至看都未看他一眼，萧澹步子还未迈稳，又怔在原地。曹侯爷跟随在旁，此刻见状忍不住调笑：“哟，王爷这是，小夫妻拌嘴了？”萧澹一言不发，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现场赞誉声渐歇，曹二小姐提议献礼继续，下一个出场的，正是孟君瑶。

　　孟氏事先也已经准备好了一首拿手琴曲，打算一展所长，她胸有成竹地打开桌下的纸签，却见上面赫然写着“诗”。孟君瑶脸色唰一下白了，她对诗书一窍不通，连名诗都默不下来几首，更别提自己作诗了。曹二小姐也心下一惊，明明给孟君瑶安排了“琴”的纸签，怎会出如此纰漏。

　　楚嫣站在人群后面暗暗发笑，她入座的时候，作势要坐的位置，正是孟君瑶的，曹二小姐只顾着盯她有没有坐在安排的座位，却完全未注意到，她已经偷偷换了孟君瑶的纸签。

　　只见孟君瑶嘴唇扇动，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看就要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她与曹雪婵对视一眼，曹二小姐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她心中便知，定是楚嫣搞的鬼，目光穿过人群，狠狠地瞪了楚嫣一眼。

　　孟启椲与楚时倾皆为当朝重臣，此等宴请自然不会缺席，此刻二人亦在宴席之上。孟启椲方才还端坐于院中石几观舞，一副饶有兴致，事不关己的样子，现下见自己女儿出丑，也起了身，面色沉郁，他见女儿怒视楚氏，心中已有定论，转向楚时倾，几欲发作。

　　曹侯见情形不妙，使眼色令府中守卫加紧看顾，恐生事端，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此时，进宝悄悄来到萧澹耳旁，低声问：“主子，行动吗？”萧澹沉思两秒，点头同意。

　　进宝正欲拔腿离开，忽见楚嫣拨开人群又来到院子中央：“姐姐怎得害羞呢？”萧澹见情况有变，一把拉住进宝，示意他再等等。

　　只见楚嫣微笑着缓步上前：“姐姐，你今日午前作的那首诗，写下来赠予嫣儿的，嫣儿正好带在身上，姐姐就给我们念念吧。”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孟君瑶。

　　孟君瑶半信半疑地打开纸张，上面真的是一首诗，但再定睛一看，这诗赋好像两岁孩童所作，这个楚嫣，定是想趁机害我。

　　孟君瑶狠狠瞪了楚嫣一眼，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

　　“姐姐不好意思？还是嫣儿来吧。”楚嫣上前拿回那张纸，开口道：“咏柳絮。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语罢，现场又是一阵沉默，孟君瑶手指拧着自己的衣角，心里把楚嫣全家从头骂到脚：“死丫头，趁着自己风头十足，用这种烂诗扣到我头上，想让我颜面扫地。”

　　这时，人群中一温润清雅的声音飘过，“好诗，真是妙极！”众人回头，只见一绝世美貌的男子由内间出来，众人一一拱手致意：“慕容公子。”

　　迎春从旁向楚嫣耳语：“此人乃当朝文官之首慕容家大公子--慕容修文，是咱们天冈第一才子。”

　　楚嫣定睛一看，大惊，这不是正是那日我在江边救下的公子吗？只道他绝世美貌，没想到竟还是天冈第一才子！

　　慕容修文方才已在里间看了多时，早发现了楚嫣便是那日胆大妄为的姑娘，此时他边笑着向楚嫣点头致意，边走到萧澹面前：“从前只道临安王为我天冈战神，没想到王府竟还有如此有诗情之人，孟夫人这首咏柳絮，词薄意厚，将柳絮入芦花丛的动态诠释得如此生动，四两拨千斤，当真是令在下佩服。”

　　第一才子美名在外，慕容修文的诗词歌赋都属上乘，慕容家在朝堂也是文官清流，极富盛名，能引得他开口称赞的，必是好诗。听了慕容修文的解读，场上的贵人们又回头琢磨那些看似简单的诗句，仿佛也咀嚼出了一些意味。

　　曹侯爷拍着萧澹的肩膀：“早就听闻临安王的两位侧夫人都是绝色，没想到如此才情，一个能文一个能舞，还相处得这么融洽，王爷好福气啊！”

　　萧澹谦虚道：“曹侯过奖，内子雕虫小技，让大家见笑了。”孟启椲这才面色微松，脸上又堆起了假笑。

　　宴席安然结束，萧澹准备的后手终是没有用上，还因为两位才情卓著的侧夫人，成为了席上的话题人物，许多素日里不太来往的大人也主动过来攀谈，想学学临安王的御妻之道。

　　回府之时，夜色已深，孟君瑶自知理亏，怕王爷问及作诗之事，借口内急，回了自己的院子，楚嫣也低头想溜，却被萧澹拽着衣角薅了回来：“说说吧……”

　　“说……什么……”楚嫣故作不解。

　　“你知道本王想问什么，乐师的曲调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有那首柳絮诗，敢说不是提前备好的？”

　　楚嫣见王爷问得直接，索性也不遮掩，跪地道：“回王爷的话，妾偶然得知今日或会有献舞的可能，便提前备了个新鲜的，博大家一笑罢了，只能说曹侯府上乐师确实厉害，妾只稍一点拨，便知妾所需。至于诗，确实是提前备下的，只是想给孟姐姐一个教训，警告她不要再搞小动作。”

　　“那为何不干脆将孟氏晾在那儿，反而备了首诗让她保住面子？”萧澹目色渐厉：“说，你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手。”

　　楚嫣闻此话身上微微一颤，低眉垂首笑得凄凉：“半月未见，原来爷仍是如此看待。若妾说，是因为既要保全自己，又不忍下了王府脸面，令爷忧心。一番筹谋，不过博个垂怜罢了，您可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