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与他皆薄幸》玉稚不幼稚

4、第 4 章

　　邹萍靠在窗边，柔软的夜色像一层轻纱覆盖在她的思绪上。

　　那夜的微风无意间推开了她的窗，外面的世界，如一幅巨大无边的画卷，随着风的轻轻摇曳，深沉、冷静、不可触摸。

　　她凝视着远处的灯光，城市的脉搏似乎在她的目光中微弱跳动，而她，仿佛被这层层叠叠的黑暗包裹，无法逃脱。

　　这所公寓，虽然宽敞得足以容纳她所有的躲藏，但却也空旷得让她无法找到真正的出口。心中的压抑，像夜色一样蔓延，不可名状，却又无处不在。

　　背后，唐禹川的脚步轻轻响起。他的脚步声总是这样轻，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世界，而只是悄然穿行于空气中，不愿打扰任何人的平静。那种自持的力量，那种内敛的存在感，在她周围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从不多说话，永远那样沉默且冷静，仿佛任何情感都无法在他坚硬的外壳上留下痕迹。

　　“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从身后传来。

　　“没什么，”邹萍没有回头，“只是在看夜。”

　　夜。夜里的城市与白日的城市如此不同。白天的喧嚣、忙碌与躁动被这深沉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偶尔闪烁的几盏孤灯。唐禹川的存在，也像是这黑夜中的灯光——冷静、遥远，但却又让她感到无法逃避的压迫。

　　她无法完全明白他。这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疑虑。他让她住进这座房子，没有任何解释，只有简短的指示：“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你想离开。”这样的宽容，这样毫无条件的接受，仿佛在他的世界里，情感与交易都不再重要。

　　几个月过去了，邹萍多数时间都待在这所大大的公寓里。

　　这几个月，她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间公寓的画室里作画，而唐禹川，那个总是在外忙于商业帝国的男人，有时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背后，静静地看着她作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是微风拂过水面，轻盈却深沉。他从不打扰，甚至似乎刻意保持距离，但那种距离本身却成了她难以忽视的存在。

　　有时，她发现唐禹川在用笔勾勒她的轮廓。那样的场景让她感到奇妙的颤动，她并不常被如此仔细地观察，尤其是在一个如唐禹川这般冷静、从容的人面前。他的画作总是严肃而冷峻，像是对世界的一种抽象表达。那样的描绘让她不禁感到好奇，甚至有些不安——她在这些画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夜深人静时，她会独自走进他的书房，翻看那些他未曾展示的画作。她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她的，想看看他笔下的自己是否与她心中的自己相吻合。但当她看到那些画时，一种陌生感慢慢攀上她的心头。那些画像中的她，端坐在那里，姿态冷静、凝滞，目光空洞，仿佛完全失去了自我。她感到失落，甚至有些不解。这是她吗？那副面无表情的她，为什么如此苍白无力？她知道自己并不完美，甚至常常怀疑自己内心的混乱与脆弱，但他所描绘的那种无动于衷，仿佛是他对她本质的误读。

　　她开始意识到，唐禹川并不是在捕捉她的真实，而是在投射他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精致的、被严格控制的，任何进入其中的事物都要经过他的改造。他所画的邹萍，并不是那个真正的邹萍，而是他心中所需要的、符合他审美的形象。她被简化成了一个静止的存在，像一尊摆放在玻璃罩里的雕塑，供他观看、品味，却不允许生动或变化。

　　这种认识让她对唐禹川的看法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起初，他在她眼中是那样不同于凡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高贵，仿佛他能够洞悉世间的一切。而现在，她发现他并不是真正看透了世界，而是将世界封闭在了自己建造的框架里。他的所谓冷静与智慧，并不来自深刻的理解，而是来自于对复杂情感的排斥和控制。他是那个掌控者，但也是孤独的囚徒。

　　某个夜晚，公寓里静得出奇。邹萍走进唐禹川的画室，站在那些画像前凝视了许久。她再次看到了那副画中的自己，那个冷漠的、端庄的形象突然让她觉得悲伤。这种悲伤并不来自她自身，而来自画中传递出的情感——那是唐禹川的悲伤。她看得出，那种孤独是他的，画布上流淌着他未曾言说的失落。

　　就在她沉浸在这些思绪中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唐禹川站在那里，黑暗中他的面庞显得格外模糊，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沉稳，没有责备，也没有惊讶。那一刻，空气仿佛凝结了，尴尬的氛围在他们之间蔓延，但唐禹川的沉默仿佛是一种解脱。

　　“你不必避讳。”他的声音缓缓响起，低沉却温和，“既然你住在这里，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邹萍感到一丝放松，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你不开心吗？”她突然问，声音轻柔，却直击内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再保持沉默。

　　唐禹川愣了一下，他从未被这样直接地质问，尤其是关于他的情感。那种平静的面具在她的注视下微微裂开了，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如何作答。最终，他只是轻声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邹萍坚定地回应，目光柔和却充满洞察。“我从你的画里看到了。”

　　唐禹川的眼神微微动摇了一下，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墙上的那幅画上，那个冷静、疏离的邹萍像是某种象征，某种他无法控制的东西。

　　“你画中的我，”她继续说道，“并不是我。那是你自己的孤独。你在用我，表达你自己。”

　　唐禹川没有再说话，但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她的话语击中了某个深藏在他内心的真相。

　　邹萍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那幅画上，空气中弥漫着她刚才话语的回音。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房间内的一切都静止了。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柔和的黑暗中，像是在一条细长的河流上漂浮着，不知何时会触及岸边。窗外的夜色如同潮水般渗透进来，将她和唐禹川包裹在一种无形的静谧里。

　　唐禹川的呼吸几乎不可察觉，他站在门口，像一座雕像，身形沉默而孤独。邹萍从未见过他这样，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和冷静，甚至没有了那种让人不安的距离感。他似乎变得柔软了，像是被她的话语剥去了那层坚硬的外壳，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脆弱而真实的人。

　　她忽然明白，唐禹川所有的冷漠，都是他为自己构筑的防线，抵御着那些他无法面对的情感。

　　“孤独是什么样的？”邹萍突然低声问道，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向他探询。她的声音如同夜风般轻柔，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带着某种隐秘的渴望。

　　唐禹川缓缓地走进了房间，他的脚步声微弱得几乎不可闻。他停在邹萍身旁，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画，仿佛想从其中找到答案。

　　“孤独……或许是没有声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缓慢，“它没有明确的形状，也没有颜色，它只是存在，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你，让你忘记自己身处其中。”

　　邹萍没有回应，她的眼神依旧定格在那幅画上，那副画中冷漠的自己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唐禹川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

　　那是一种她一直未曾真正理解的情感。

　　他的孤独并不是空洞的、无根的，它是深埋在他骨髓里的，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眼神，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你为什么要画我？”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疑问。“你为什么要用我来表达你自己的孤独？”

　　唐禹川微微偏头，目光从画上移向邹萍。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像是深海中的暗涌，被她的话语轻轻触动。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搜寻合适的言辞，最终低声说道：“因为你是唯一能让我看见自己的人。”

　　邹萍心中微微一颤，她从未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她曾以为唐禹川的画只是他个人的表达，只是他对世界的一种冷静观察，却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成为了他内心情感的映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被赏玩的艺术品，不再是被动的旁观者，而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存在。

　　“可我并不是你所画的那样。”邹萍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和她一点儿也不一样。”

　　唐禹川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画上，仿佛在审视自己曾经的作品。

　　他知道邹萍说得对，她的确不是他画中的那个形象。

　　她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着复杂的情感和矛盾的心绪，而他却将她简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他可以掌控的象征。

　　“也许我画的并不是你，”他低声承认，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悔，“而是我希望你成为的模样。一个不会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的存在。”

　　邹萍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和无奈。她终于明白，唐禹川之所以画出那样的她，并不是因为他不了解她，而是因为他害怕了解她。他害怕面对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情感、欲望和不可预测性的世界。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描绘她，用那种冷静、理性、被控制的形象来代替真实的她。

　　“但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邹萍抬起头，直视着唐禹川的眼睛，目光中透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有自己的复杂，有自己的痛苦和混乱。我不可能像你希望的那样，成为你可以掌控的一部分。”

　　唐禹川的目光动了动，像是被她的直白击中了心中的某个柔软角落。

　　他一直知道，绘画不是对细节的描摹，对真实的再现。各种道理，他是头头是道的，他曾经也这么教过她。但他以为，她不会真的改变——当你能够通过完美的描摹来创造一种可控的秩序，怎么会有人舍得放弃，追求背后的虚无感受，应对现实的失控与无常呢？

　　在画室门口第一眼看到邹萍的时候，唐禹川就觉得，邹萍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她吸引着他靠近，就好像靠近另一个自己。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邹萍，却让他意识到，他所画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她，更不可能属于他。

　　“我知道。”他低声说道，目光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不属于任何人。”

　　邹萍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些许解脱，也有些许悲伤。

　　她知道，不论唐禹川愿不愿意承认，但他清醒地明白着——她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他无法完全控制或定义的人。她的复杂和她的真实，不会因为他的孤独而消失。

　　“你可以不用再画我了。”邹萍轻轻说道，目光依旧柔和。“你应该画你自己，画出你真正的孤独，而不是通过我来寻找出口。”

　　唐禹川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她的话语，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唐禹川，”邹萍继续开口，她的语气轻柔，仿佛是在对夜色倾诉，“有些孤独是我们无法避免的，但也有些孤独，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