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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欺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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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程冥睡得很差。
连绵不绝的噩梦。
梦的尽头,一个模糊人影不断招手呼唤她,她拼命奔跑追赶,却被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上岸,她奋力伸出手企图触碰,天边的太阳融化成红色贝壳,张开大嘴将她一口吞下。
醒后浑身酸痛乏力,意识也涣散难以归拢。
她翻身平躺,望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像是想要就这样躺到天荒地老。
直到再无法忽视小溟催促她吃早饭的声音。
今天休息不上班,她穿好衣服洗脸刷牙,叼着牙刷对着厨房玻璃门发呆,难得有闲功夫琢磨吃点什么。
平时最便捷的选择是面包,时间不赶的话最佳选择是去就近的食堂,那里有营养丰富搭配合理的三餐。
不过偶尔为自己下次厨也不错。
于是,程冥最终做出了最复杂的一个选择。
她心里念的是程染以前常做、步骤也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只是打开冰箱后,她和体内寄生怪物双双沉默了。
“你到底怎么过的日子?”
真好,这次听出了它鲜活浓郁的情绪——难以置信与匪夷所思。
啪。
程冥若无其事关上冰箱门,“东食堂一楼那家面味道挺不错的,煎蛋炒蛋都可以……”
小溟:“你先把那堆烂番茄和臭鸡蛋丢出去!”
显然,自从表面颅内真菌感染实际是被鱼菌寄生后,她再没做过饭。
四十分钟过去,程冥坐上桌吃上了没有鸡蛋没有菜叶的纯清汤挂面,一边吃一边翻开草稿本整理思路。
研究所有待她自己发掘,保障部只能靠曲赢接触……怪物组织?她再次无意识描绘起贝壳的形状,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吃完饭收拾好,出门前,她检查了下水电情况,结果一迈进浴室,看见满满一缸清水。
她顿时指责:“你又偷偷打开水阀不关?”
海洋生物喜欢水,天气干燥了,它偶尔会趁她睡着后接盆水拖到床边,将菌丝泡里面,有时程冥起床后连头皮都湿漉漉的。但跟一只怪物没法讲理,几度争议无果,只能随它去了。
小溟:“我关了。”
程冥打开排水口,看着水位逐步下降,警告道:“不准再这样浪费水。”
小溟:“我关了!”
能神经沟通就这点不好,路上它还在她脑子里吵。程冥让它安静一点,带着相关文件乘上公共交通。
她先去了趟研究所,找江德馨审批,申请离关。
“江老师,我明天轮休,想回家一趟。”
研究所实行单休和轮休并举。毕竟前沿高危行业,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每人每月至少有七天假期。
但要去到隔离线之外,需要各研究组大组长同意。而点头即意味着担责。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往往卡得很严格。程冥最开始实习呆的是动物研究团队,那规章制度,时常令她幻视大学期间反人类的宵禁。
不过江老师一向好说话。她一边签字批准,一边关心问了句:“有什么事情吗?”
办公室开了空调,她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的白色薄毛衣,袖口挽起,手腕露出一截,唰唰走笔如疾风。
程冥笑笑,“没有,就是想回去看看了。”
她看到对方手上除了防御中心统一配置的腕环,还有只银质手镯,在漫射的阳光下微微闪光,样式大约仿照的莫比乌斯环,两股银圈相互缠绕。
江德馨注意到她的目光,仿佛会读人的心声,抬抬手,笑了下,“是双链DNA,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生物大分子……很好看是不是?”
程冥赞同点头:“确实好看。”
“你妈妈送的。”江德馨看向手镯,略带怀念地叹息一声。
文件签完,她合上笔站起身,从外套口袋摸出钥匙,“正好,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原来是东楼的动物研究队之前整理出了一批双程教授的旧物,但当时程冥还在隔壁省念书,就先挪到了江德馨这儿。
难得跑一趟,干脆一起捎带了。
正好程冥也是想回去把两人遗留的物品再仔细查验一遍,这倒是意外之喜。
叫几名勤杂工将东西搬上了车,看着堆得满满的后备箱,江德馨后知后觉等会卸货时有点为难一个小姑娘了,“嗯,不然我叫个人跟你一起……”
她刚一开口,程冥忙摆手婉拒了,“没事,我请邻居帮忙就行。”
她哪里是一个人。
寄生怪,现成劳动力。
“你会开车?”坐进驾驶室,小溟悄无声息冒泡,开口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程冥拽上安全带,看着方向盘,一生要强的女人,不想承认自己稍微有点怵,“学了三四年了……”
她的身份证年龄比身体年龄大了太多,所以即便实质上她是接连跳级,大学根本没成年,但不影响她考驾驶证。
只是在研究所上班没什么开车机会。幸好肌肉记忆还在,平稳起步,有惊无险驶出地下车库,后面就畅通了。
距离上次变异生物暴乱过去一个多月,防护墙不知道修缮得怎么样,但隔离线的关隘核查明显更严了。
车轮刚刚轧过地感线圈,检查站安全系统的灯亮了起来。
听着警报器滴滴响,程冥心里一咯噔。
地下预埋有辐射监测装置。如果携带有违禁实验物品,或者混入了海生物,多少都会出现数值异常。
她第一反应是问脑中某只寄生物:“不是让你藏好吗?”
知道会有盘查,她连菌丝都不敢让它裸露在外,带了假发带了帽子,脖子也用围巾围了起来。
“……”小溟一声不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它已经藏到最好了。
检查人员全套防护服站到车外,手势提醒她摇下车窗,伸进探测仪,没响,看了看后座,问道:“您好,后备箱里有什么?”
程冥意识到问题,下车打开后备箱门。
手持式扫描仪一扫过,果然持续滴滴声。
程冥拣出物品清单,“生物研究所程染程染两名特聘教授的东西,五年前于动物研究团队任一级研究员。我是他们的女儿。”
箱外有加盖公章的密封条,证明是研究所人员检查过的。
好在手续足够齐全。用文检仪鉴别完证件真伪,检查站工作人员换了精准读数的仪器再次测量,确定只是微量辐射,在可控范围内。
“有部分实验器材处于丙级污染状态,请您知悉,请勿居家存放、请勿长时间接触。感谢您的配合,祝您假期愉快。”
公事公办提醒完毕,开闸放行。
不算太大的波折。
驱车四十分钟,程冥回到了她阔别的故居。这里埋葬有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青年,以及她与双亲全部的最后时光。
短短四十分钟路程而已,她好像用了一半的人生才重拾起勇气走回来。
以至停车熄火后,她趴在方向盘上,只觉得山长水远路漫漫,灵魂疲倦。
“程冥?”小溟叫她,“你还好吗?”
她这才动了动,抬起上半身,“没事。”
这里是上局专为沿海科研人员建造的人才社区,部分独立复式住宅,私密性强,二楼往往配备有基础实验设施。
下了车,她走向自家大门。
仰望熟悉又陌生的门头,恍惚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走进门内会是温暖的午后,妈妈坐在院中收起画板,笑着对她道:“宝贝放学了?今天妈妈休息,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有妈妈在,什么都可以。
输入密码,大门开启。
梦醒了。
灰白的墙体冷寂的光线,花花草草都已经枯死,罩满的防尘布,落满的灰尘,人去楼空再直观不过的体现。
但房子还保留着。毕竟只是失踪没确定死亡,又是贡献斐然的杰出人物,做不出这样令人心寒的举动。
最开始那一年她还频繁回来,期待开门那一瞬间,妈妈会张开臂膀把她抱进怀里,告诉她已经等她好久了。
直到后来发现,承受希望反复落空对自己太过残忍,终于抛下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此常住在了研究所的公寓。
水电接通,程冥先推门望了眼自己的卧室,没有任何变化。再去到主卧和相连的书房。
从床头床底拽出了两大箱沉甸甸的笔记,拖进书房,书架上还有浩如烟海的陈书旧纸。
无疑是项大工程。
“来帮忙。”她在最近一堆稿纸前坐下,指挥小溟干活。
“我的感官受限于你,菌丝又没有眼睛。”它不情不愿地嘀嘀咕咕。
但没视力也不妨碍当牛马。它去卷那些排列整齐的书本,千百菌丝齐上阵,像黑色的龙卷风一页页翻卷抖落,发现夹杂有记录纸就抽出来给程冥过目。
“你妈妈会画画?”
它扯出了一大沓画纸,棉浆纸、素描纸、生熟宣一卷卷分门别类,用丝带扎上。
程冥看过去,菌丝扯掉了绸带,精准从里面抽出了一张。
“这张怎么这么……”
“丑是吧。”她波澜不惊接过去,“因为是我画的。”
小溟:“……”
小孩子总是各种奇思妙想,妈妈会把纸给她任她发挥,于是程染许多细致精美的绘图册里就夹杂了她稀奇古怪的“大作”。
扭曲的建筑,变形的人物,长翅膀的猫狗,会游泳的鹦鹉,还有,带鱼尾的女孩……
程冥捏住这幅人鱼图,手猝然顿住。
连呼吸也停止了。
她在画面右下角,看到了她一直寻找、而实际上并不想真的见到的东西。
红色贝壳图案。
十分流畅匀整具备扎实功底的笔触。一定不是她留下的。
只能是程染添的。
她抚摸着发皱的纸面,仔细观览研摩,缓缓吸气复吐气,提醒自己冷静。
她以为要重点关注的会是实验手账,结果,居然出现在了她自己的画里。
为什么程染会在她的涂鸦上留下这个标记?又为什么是这幅图?
她目不转睛观察纸面任何一点纹路色彩变化,但看不出与其他画有什么不同。她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情景下画的。人长大后就无法再理解小时候的自己,她算是体会到了。
席地跪坐着,她拾起其他画纸飞快翻找,周身无数图稿摞叠,光怪陆离的色彩在飞舞光尘里交织变幻围绕着她,像一个疯了的美术生。
终于,翻完能翻到的所有彩笔画,她在另一幅疑似水草的涂鸦里,又看到了这个记号。
两幅画交叠在一起,被她发汗的手压出了痕迹。
所以,有什么共通点?
鱼、草……海洋?
海洋。
一切的起始,生物变异的源头。
这么久以来遇过的怪物们在她脑海中一一略过。
首先是寄生她的这只鱼菌,新生的怪物,信息量太少。
接着是王琦……准确说是占了王绮躯壳的怪物,它跟红贝有关吗?它就是这组织卧底一员?所以,当初它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你是我们的同伴……
同伴?
真菌怪物似乎也用过类似的词,是对小溟说的,但小溟说它不知道、不记得……
程冥渐渐感觉浑身发冷。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我身上来的?”
她突然意识到,她被叙诡的说辞误导了思考。
它从来没有承认过,它是在那次真菌感染里才诞生的。它也没有承认,它的年龄真的只有几个月大。
“小溟……你认识,我妈妈吗?”
……
偌大的住宅一片死寂。
琳琅的书格,宛如耸立的墓碑。
“不认识,但或许见过。我无法确认。”
程冥听见它这样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将她的心脏往更深的冰湖里按压下沉。
“什么时候?在哪里?”她的声音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我无法确认。”
程冥心情有点崩溃:“那你还知道什么!”
如果她们不是共处一体,她真想拿刀架它脖子上。
“用你们的话来说,我那时候最多只是个婴儿。”
菌丝在旁边滑来滑去,不晓得是安抚还是挑衅。它就差指着她的鼻子声讨她,怎么能对一个婴儿过多苛责。
“我能记起的只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罩子里,温度很高,喘不过气,一些人围在边上看我……”小溟继续道,“那之后,我再获得感官,拥有真正的自主意识,就是现在了。”
程冥呼吸不畅。仿佛破解一个惊世之谜的契机就在眼前,她却看得见摸不着,生生被拖累得无从着手,难以控制的抓狂。
脑子里乱糟糟像被炮轰过的战场,她深呼吸低头,看看还有不少待查的资料,暂时不想理它了。
靠这种鬼玩意儿真不如靠自己。
“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试试更深层次的神经链接,也许你能看到我的记忆……”小溟提出新方法。
“嘘。”程冥突然叫停。
倒不是厌烦了这只寄生物的喋喋不休,而是注意力被别的吸引走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膝盖压住还在翻书的菌丝,屏息侧耳。
她听到了一点异样动静。
哗哗哗哗哗……
水流声?
程冥皱眉,起身,轻手轻脚出了书房,走向主卧的盥洗室。
靠得越近,声音越发清晰。
最后,仅仅隔着一道玻璃,握住门把,啪,她猝不及防拉开了门——
卫生间空无一人。
但最里边的水龙头被打开了,花洒静静放着,下方水已经积了小半缸。
哗哗哗。
液体孤独流淌,整片浴室地面都湿透了,水珠溅到她脚边。
总水阀很早已经打开,即便是上一次开关忘关,怎么会这会儿才出水?
“刚刚经过这边时,有声音吗?”她莫名悄然地问。
像是被这诡异的氛围同化了,小溟也莫名安静片刻后才答,“没有。”
这栋已经几年没人居住的房子,在她进来这短短几小时里,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活动?
程冥站在门口,手还攥在推拉门边框,脚却好像踩到了表里两界的边界线。
近一步,就会掉入一个离奇诡谲的深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