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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顺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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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远转了转空空如也的酒杯,不愠不火地开口道:“四娘如今也快到豆蔻之年了吧。”
何盈在何家行四,她爹头上还有一兄长,育有三子。这还是她从采莲那儿得来的消息,采莲直接向她报告了婆子们闲聊时的原话,“要不是何家老大生了三个儿子,大娘又能干,哪有只生了一个女儿还不被婆家念叨的。”
虽说背后之言不可尽信,可街谈巷说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总是有一些客观的信息夹杂在主观的表达之中,要从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其实并不容易,被娘子派出去四处参与八卦现场的采莲逐渐意识到了采薇的不易。她对消息的整理能力尚有欠缺,但记忆力甚佳,便每次汇报都将自己听到的对话复述一遍,搞得周黎有点头大。
不过也不是毫无好处,事实证明,一些边角料有时也能派上用场。
“是,过了正月便十三了。”回话的不是何盈,而是大姑父,或许是觉得自己女儿的悼诗确有不妥,语气中的讨好之意十分明显。
孙同远看也不看自己这不中用的姐夫,身子依旧朝着何盈这边问了句:“开蒙至今多久了?”
大姑父见状便闭了嘴,何盈抿了抿唇才一口气答道:“六年了,不过两年前便没再请先生来过家中了,只得自己念书,无人解惑,难有进益,想着先生不上门那便我去就先生,可爹娘却说,女子能认字会读书便足够了…”
“好学不倦,才不可及。”孙同远看何盈的目光带了些赞赏,又微微偏头撇了眼大姑父,意味深长道:“读书造化,无论男女,还当进取不休才好。”
他话音一落,周黎总算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句便够了。他既没有对这首悼诗所诉那缕的庆幸快慰表示认同,也没有因此斥责何盈,让大姑难堪,可谓端水大师,不愧是在体制内苟了十几年的语言艺术家。
孙同远是真孝还是假孝,她根本不在乎,只求他能在人前夸上何盈一句。哪怕只有几个字也能被当作来自权威者的认可大吹特吹,便于她接下来给大姑画饼。
正当她准备再捧一捧何盈结束话题时,大姑父略带点委屈地说了句:“不是我们不给盈盈请先生,只是…”
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周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在采莲打听来的八卦里,还以为无用,此时说却是正好:“我听说…是祖父酒后闹事,无缘无故将上门修葺的瓦匠揍了一顿,那人被打后四处哭诉,十里八乡的听说此事都绕着咱家走,难道先生也是为着此事才不愿登门的?”
本来沉默喝酒,安静得像个背景板的小姑父此时出了声,十分刻意地咳了两下,叫了声二娘,语气中似有不满责备之意,她恍若未闻,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突然提起祖父那不堪回首的旧事确实挺没眼力劲儿的,但她偏要说,哪怕因此受罚,也得让孙同远想起他那神憎鬼厌的老爹多年来造过的孽,让他意识到为了他的孝名大姑一家付出了多少代价,不是扔给人家一个大宅子就能弥补的。
孙同远高中那年,大姑一家三口从何家分了出来,用自己的钱在县城置办一处宅子,祖父便是那时找上了门,赖上了有本事的大女儿,是赶也赶不走,斗也斗不过,小的养老的,天经地义,哪怕告到官府去,也得被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给打发了。
大姑没辙,给做了官的弟弟写信,谁成想飞黄腾达的弟弟却不打算将老父亲接去京中,来信说自己初入朝野根基不稳,自家娘子又不愿侍奉公公,怕失了豪富娘家的助力,只得先委屈着阿姐,每年寄些银两回来以表孝心,几年后又遣人回乡买地建了座大宅子,请大姑一家带着祖父住了进去,如此过了多年,直到老爷子入土。
“哎,这…岳丈大人…当时也是一时糊涂…”大姑父面上吞吞吐吐却并没有否认,还问她说,“二娘是如何得知的,莫不是又有妇人嚼舌根?”
“确是偶然听人谈起,方才听大姑父一说便想起来了…”
周黎还说着话,就见孙同远怒形于色,眼看就要发作。
“你这丫头,平日里经史子集不见你记得一句,随处听来的闲话倒是一清二楚,如此对长辈不敬,罚你回去抄书!孝经全本,抄到倒背如流为止!”
行吧,搬弄逝者是非是她冒犯了,抄书而已,就当练字了。
周黎接受良好,面上仍是一副委屈相,不情不愿地应了,还把身旁不知道想说点什么的何盈给按下了,此事到此便可收场了。
“姐姐想必也是无心的,阿爹莫气了,若不是我任性前来诵诗也不至于此…”孙珂适时打起了圆场,十分得体地行了个礼,又拉了拉周黎的手,“扰了尊长们雅兴实在惭愧,姐姐,我们回去吧。”
周黎顺着台阶下,扒拉开她的手,草草行个礼,同何盈使了个眼色,独自气冲冲地走回了座位。
这段小插曲如同落入江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几圈涟漪过后很快销声匿迹,席上众人继续传杯送盏,酒阑宾散之时已近深夜。
出殡日的大戏就此落幕,自此开启了漫长的丧期,除了饮食寡淡些,衣着朴素点,与平日里倒也无甚差别。
孙同远应县令邀约去县学做先生,顺便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做助教,父子俩同进同出,虽不至于红光满面,但也算得上神气难掩。两人在外那叫一个众星捧月,不复在京城时的谨小慎微,颇有扬眉吐气之意,整个人都展开了。
反观张荣真,却蔫吧得像是在历劫,不仅远离了往日交好的贵妇圈,身边还都是对她不太友好的亲戚,县城里逛过一遍便不再新鲜,没什么好消遣,只得无事便让女儿来她院里进行新娘培训,偏生女儿还不听话,常常找不着人。
若只是管家查账、田庄生意,周黎还是很乐意坐下来好好听讲的,可张荣真事事都能扯到夫妻之道上,时不时埋怨孙同远两句,骂一骂汪姨娘,有一日怨气超载,周黎实在没忍住对她说:“娘若是如此不满,何必再为难自己,合离好了。”
话一出口,她以为张荣真会骂她,结果并没有。
前一刻还口若悬河的母亲只是冷着脸,几次压抑怒气的呼吸后冷冷地哼笑一声,看着她说:“在孙家我是当家主母,回了娘家我是什么?何况还有牧谦呢,我还得替他讨新妇求仕途,以后你嫁到董家,有了自己的儿女就懂了。”
周黎哑口无言,只觉心中堵得慌。
那日过后,不知为何,张荣真没再逼着她听备婚讲座,若是差人来寻时找不到她,也不勉强了。
于是她虽有了一方小院,却鲜少在自己屋里呆着,日日跑去同孙珂、何盈在一起,不是去大姑院里蹭饭,就是在孙珂房中看书,背着丫鬟们偷偷商量进学计划,外人看姐妹三人好得跟连体婴似的。
今日亦复如此,孙珂的院子离得不远,她一踏进去,便遥遥地与倚在门边的三娘对上了眼神,见她一反常态,舒眉展眼地冲她抬了抬下巴,周黎心中一喜,忙上前问道:“成了?”
孙珂嘴角上扬,点了点头,答了句:“成了。”
“快快,进去说,你也不嫌冷。”周黎高兴得嘿嘿笑了两声,扯过孙珂的袖子,把她往屋里带,进门后慢慢回过味来,回头眯眼看她,“你在等我?”
“谁等你!我那是让炭火给熏得晕了,出来透口气。”孙珂拽回自己的衣袖,昂起头反驳她。
“好消息嘛,我能理解啦。”她这话说得吊儿郎当,坐下后仍笑意不减,“说说吧,怎么成的?”
她问得急切,孙珂反而来了劲,自己倒杯茶品了半天,见她始终没开口再催,才没趣地说道:“这还不简单,小娘本就不愿在这儿呆着,她是离不了她儿子,又不是离不了阿爹,我稍稍一提,她便答应了,将深柳学院的大儒都打听一遍后还夸我长进,开始为弟弟着想了…呵。”
“然后呢?”
“四弟贪玩,族学的老夫子可管不住他,成天跟着小姑家的表兄们往山里钻,惯常也不是个乐山爱水之人,再是有趣也该腻了,府城多新鲜啊,都不用我多说,四弟一想到离了家,阿爹的戒尺就抽不到他手上了,立马开始琢磨说辞,跑去阿爹跟前忏悔了一番,提了嘴想去深柳上塾之事。”
“爹答应了?”
“当下只说再议,不过…”孙珂先是摇了摇头,继而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抬了抬眉问道,“你可知昨日小娘去给大娘子请安时发生了何事?”
“不知,她俩互殴了?”
孙珂被她的胡乱猜测给逗笑了:“互殴?你也太不了解我小娘了,大娘子视她为眼中刺却不常为难她,你猜是为何?”
“莫不是因为…爹?”
“对,大娘子越是苛待于她,她便能在阿爹面前讨得越多的怜爱,小娘深谙此道,还同我说色衰而爱弛,唯有让男人时常心怀亏欠,方为上佳,所以你说此计最终落点在大姑时,我便觉得兴许能成。”
“所以姨娘挨了打,然后跑去爹那儿告状了?”
“孺子不可教也,自然是先让我去阿爹面前露个脸,提上几句,引得他去小娘院里,再不经意露出用脂粉遮盖的掌印了。”
“这…这把戏,爹看不出来?”
“怎会,小时候我懵懵懂懂,长大了才明白,阿爹也是顺势而为罢了。”
“你常干这事儿?”
“近几年少多了,大娘子也不是好糊弄的,是不是故意激怒她,多来几次也能分辨了。”
“姨娘这次是故技重施了?牺牲挺大啊。”
“不是,”孙珂顿了顿,耐人寻味地看着她,“恰恰不是,小娘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发难了?”
“你以为是我做的?”周黎琢磨了会,难道是张荣真不想见她之后,一腔怨气无处释放,只得冲姨娘发无名火?
“不是吗?”孙珂反问。
“也许吧,但这不重要,姨娘这招看来还是好使嘛,爹这就答应在府城赁居供四弟去深柳书院了?”
“有了大娘子的一巴掌,于小娘来说,本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孙珂点点头作肯定答复,却不如方才高兴,叹了口气托腮道,“只不过若我们的计划不成,便真是便宜四弟了。”
“宽心些,现在只缺大姑这一环了,待姨娘四弟上了府城,让他写信同你讲讲女学的情况,我们再仿着四弟的笔迹好好润色一番,等会儿何盈来了便仔细盘问盘问,争取找着大姑的痛点,我们已经解决了住宿问题,送学意愿应当不难的…”周黎在脑子里盘算着,即便心中同样没底,但也绝不能在嘴上灭了士气。
“倘若说服不了大姑呢?”
“不会的,”周黎直直看进孙珂眼中,笃定地说道,“世上并无油盐不进之人,唯有不入其心的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