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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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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孟同打算留校,博士毕业前夕很忙,好在有的事情他还没细想,已经有人替他想了——孟平问他是想做教学秘书还是讲师,他那时已经是副主任,安排系里的人员工作顺理成章。孟同干脆的选了讲师。做讲师固然是又要讲话又麻烦,但可以继续做项目,他如果做了行政岗,谁去跟孟平搞课题,谁帮他做研究、找资料、改论文?孟平正是好年纪,往上升的阶段,科研成果的重要性自不必说,身旁的人若不是自己,换了谁对他都是种拖累。
寝室不能再住,教师宿舍又早已没有空闲,孟平建议他搬去同住。他离婚后不再回市中心的小区,住回了念书时在学校旁边购置的公寓。有钱人的公寓复式二层两室两卫,使用面积百来平,距离学校近到无法开车。重新装修的时候孟同担心公子哥不食人间烟火被人坑,几乎每天都去监工,不少用料和配色都是他挑选的。
见孟同犹豫,房主复又追加:“你也不能白住,水电物业都归你,最好还能做做饭,为啥你泡的泡面都比我泡的好吃?哎呀,总之你先住着,以后找到更合适的再搬也不迟嘛!”
孟同愁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饿到快死了才去泡面?多泡一会儿当然更软更入味啊!”
话虽至此,孟同还是翻来覆去考虑了好几天,最后才接过钥匙。
朝夕相对,同出同入同寝食,这对孟同而言是巨大考验,会不断逼迫他做选择。当他们在办公室就开始商议晚餐菜色,一起去超市采购,在厨房一个洗菜一个切肉,共同品尝劳动果实;当他们在没课的日子一起出门,再一起回来;互相传染感冒,一人顶着一片退热贴裹着毯子看电影;当孟平生平第一次得知电冰箱需要定期除冰,举着儿童小铲子玩得不亦乐乎;当一个失眠去拍门把另一个薅起来喝酒……。许许多多时刻,甚至每时每刻,孟同都能清楚感知,他是可以再进一步的。他可以继续进犯,去牵他的手,拥抱他,吻他,将心事从实招来,孟平是不会拒绝他的。他就是可以如此自信。越是亲近、越是了解,便越能认出孟平对他的好,无底线,无条件,甚至可能是无止尽的。最危险的陷阱总是披着最诱人的外衣,这情深似海的温柔何等蛊惑,常人应当早已沦陷了,孟同却总在不经意间被唤醒某种深刻的恐惧,瞬间清醒过来。那种状态,就像是做着美梦的人时不时地被针刺一下,也像是个溺水者,挣扎着要上岸,同时又禁不住心满意足,情愿淹死了事。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半年,孟同每日天人交战,虽然好吃好喝,人却见瘦。寒假到来,回到老家,离开了孟平,彻底松懈下来,拉严窗帘,恶狠狠补眠。家人不打扰,手机也关机,切断一切外界联系,昼夜不分,与世隔绝,睡到最后,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中他穿一身古时候的黑衣服,袖绑护臂,腰悬佩刀,走过漫漫的回廊和台阶,来到一间小屋前,推开雕花的木门,扑面一阵沁人苦香。他跨步而入,屋内沉暗,好似蒙着雨雾的破晓前或黄昏后。他看见孟平着一身浅青色服饰,宽袍广袖,梳着严整的发髻,玉冠清润高洁,尊贵非凡,认真的坐在窗边磨药,抬眸一刻满眼悲戚,见他来了,展开一个高兴的笑。
“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快熬干了,给我拿些蜜糖来。”
于是孟同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打开来,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装满眼泪的瓷瓶,拔掉塞子全倒了进去,晃了晃,端给孟平。
这蜜糖至纯至真,溶合了眼泪之后,甘苦交织,爱中有恨,走人身奇经八脉百骸,最宜入药。孟同将装眼泪用的空瓷瓶收回怀中,摸摸心口,叹息道:“我这病,医不好的。你不如省些力气,医你自己。”
“你好不了,难道我就能好了?”孟平摇头,“我怕你难受。”
孟同无言,走至近旁,垂目看那石磨中被碾来捣去的一团东西,浸在蜜糖与眼泪与鲜血中,烂桃儿也似,原是一颗心。
他有些恍惚,淡淡问道:“这是我的心么?磨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孟平没有看他,只道:“我却是认得的。”
孟同不语,若有所思看着那颗已不成模样的人心,逾看逾是皱眉,终于叫道:“不对!这纠缠不清的,哪里是独个,分明是两颗心!你做什么,竟陪上你自己的?”
说着,他怒气冲冲上前阻拦,要将那备受折磨的心捞出来。孟平赶忙起身,将他隔开,半挡半抱,温言劝慰,“事到如今,你的心,我的心,又有何分别。”
孟同气急:“这有什么意义?我把心给你,就是为了护着你的,你如今这样,岂不叫我全都白费了!”
他险些踢翻石磨,孟平抓住他双手,不叫他乱动,也有些急了,“既已相连,岂能分割?况且既是护着我的,则更须珍重,若是磨没了,我去哪里再寻?”
孟同仍是伤怒,“那你的心若也磨没了,我又到哪里去再寻?”他反攥紧孟平的手,耐着性子软语相哄:“不必担忧,我给你的心是金刚做的,纵是磨上个千年万年也受得住。”
孟平望着他,目色哀极,嘴唇动了动,话未出口,泪先落下。
孟同看着眼前人,彼此了然,今生已无望,或许真的只有熬到千年万年后、他生他世里,才能修来一个善果。似有鲜血堵在喉间,整个胸腔剧痛憋闷,他张口努力呼吸,在昏厥般的窒息中,掐着自己的脖子惊醒过来。
夜最浓重之时,荒寂宛如隔世。孟同跌下床,跪伏在地,发着抖将身体贴紧冰凉的地面,似欲沉沉下落,直坠地狱。他满脸满身冷汗,呼吸剧烈却感觉不到心脏跳动,那个本应存在着器官的部位此刻是一个吸饱了痛苦的黑洞。他想喊,想疯,想剖开胸膛把那满溢的浓稠的痛苦挖出来扔掉。他的脸贴在地上,一滴泪也流不出。
太难受了。分辨不出想死和想回到梦中人的身边哪个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