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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招魂引 ...

  •   阴冥昼星长夜漫漫,应万籁空阒。忘川哭啸、黄泉腾沸,怨魂厉鬼嚎啕,悚身飘荡,行恶为猖,却无一可近玉衡衔身。

      十殿麾下阴使鬼差押解待审幽魂往返于万里焦土,若无意行过忘川彼岸,尤是往醧忘台、孟婆亭去,领首鬼差、判官则悉与玉衡衔略颔首,以示礼尊。

      寻常的判官阴使无胆造次也罢,一向凶悍、胆敢冒犯尊主孟婆神见他,亦悦色和颜,竟连阴冥尊主与十阎皆对玉衡衔恭敬和待,惹得阴冥中人不免忖揣。

      阴冥中人私底下传,道玉衡衔本就如星辉月尘铸塑般,与阴冥血河、焦土格不相入,既不明来历却得诸位高权温迎敬奉,定是由天东庭贬斥下阴冥看察的大神。

      于此谣传,玉衡衔常有耳闻,只确不知自身来历,亦不好多辩驳自证,唯怕愈描愈发紊,跳溺黄泉也洗不清,便由着阴冥众鬼猜忖,平日阿谀谄媚待他,他报以温然莞尔。

      阴使鬼差们晓得玉衡衔虽无前尘忆,然饱读俗世典籍经集,尊主同十阎从地和界回时总捎带些凡俗之物,其中无数书册皆赠予玉衡衔,供其排解阴冥的无趣。

      鬼差们常调笑玉衡衔像生前那些学堂里的书生,爱书如命,满肚的墨水。可玉衡衔与自负风雅、无病呻吟的穷酸书生和读了几本臭书遂自以为高人一等、为非作歹的渣滓不同,有学问却不拈酸,从不端着读书人的架子蔑轻农商娼伶。

      十川破石化形后,玉衡衔常讲些俗世的旧事传说哄十川听。鬼差们遇上些难解的疑难便寻去忘川问,玉衡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能将深奥晦涩的文绉道理译释的浅显通俗,繁复难画的符箓阵咒几笔得解。

      玉衡衔亦不因些个鬼差前世因潦倒穷困或出身贱下,故而未能读书识字而薄鄙,不怨怪流离颠沛遭逢乱世不得已落草做匪而留些粗鄙行恶的习性,固然提的问识浅粗鄙,他未曾哂嘲,悉数一视同仁,有疑即细答。

      更遑论玉衡衔还曾三言两语从暴怒的阎王手底保下的数只刁滑小鬼,经其教劝,而今皆已晋为统领一部的冥官与率万鬼千凶的噩煞活无常。

      此后,玉衡衔除担寻溅落忘川的残魂片魄一职外,更掌教授阴差鬼使识字明理、知规懂矩等教化事宜。阴使鬼差无一不敬之尊之。

      故阴冥诸众皆道,忘川河畔的玉衡衔,乃是全阴冥最最温煦和善的司掌冥官。生得姿容昳丽、腹蕴有诗书,寻魂术法亦了得,哄得了顽劣的十川,劝得住、教得了阴差鬼使,也镇得住判官十阎。

      除罢那双困受钉刑而难行的腿脚,当真是如白璧至善的造物,亦不过微瑕。

      早年徐虚道行不及,历艰经辛闯进阴冥已狼狈满身,每每隔岸遥望,玄天阴蔽下万里沙华红艳,唯一道清皎。

      玉衡衔或不知,徐虚掌控横墟、得修成大道之能后入阴冥,常幻作迷途生魂与他搭话,与他算是旧识。

      自是清晓玉衡衔脾性和温谦忱,于阴冥界之声望堪胜十阎,身拥无极妙法,唯受双足钉地如根扎土难行之扰,方才生出以解困之法做换,试探这千年前堕入阴冥的残魂缺灵一遭。

      道所谓召引残魂之职,生前留残的灵息一抹,轮转王处拓印来的生平载书一卷,皆不过应阴冥尊主圣令,十殿阎王默允,令耳目遮掩,得些事宜消遣光阴。

      若玉衡衔当真能凭寥寥几物召得阴冥所求,十阎亦乐得坐享其功。至于钉足之刑,亦为秘阵凝寸所致,阴冥无人可解,徐虚确亦无法可破。

      不过一场,寻不见、解无法的骗局。

      瞒谎有大罪。

      徐虚笑对玉衡衔,眼瞅着那打通由天、地和、阴冥的顽石头缩躲在玉衡衔身后,他竟生出缱绻难言的奢望,不经意触及他周遭莹茫,油然生愧。

      他想着,那纯白的衣袂若能为他佑拂片刻,死堕后再轮受十殿阎王、大小地狱酷刑几番也情愿。

      昔日旧年,与玉衡衔初见时,徐虚不过是只混血杂毛的小妖,幸得小机缘得苟活百岁,莫名掺和进十阎的算计,丢了肉身失了来历,被扣在阴冥受十殿地狱轮罚不得出。

      地狱内轮转百年,施加于生魂的惨刑更甚于剥心车裂,无数生魂碎散湮灭,化作魂幡中浴血厉鬼,失了灵智、不得超生。他几番欲要自戮,却被监看的鬼差拦下。

      迷蒙间始终记得关押无数小妖、小魔生魂的铁笼车行过忘川岸,碾死无数彼岸殷花,教玉衡衔出言拦下。

      仅是如风拂掠花叶的温淡,令手持利鞭、穷凶恶极的鬼差乖顺听命,不敢在玉衡衔面前鞭笞生魂。镂刻煞兽的车头打转拐向,稳当地停在玉衡衔三尺外处,生怕脏了他的皎白。

      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徐虚瑟缩在笼中逼仄一角,无胆量抬眼盯看他,却受诱引,得来匆匆一眼。

      玉衡衔貌容清雅,长眉青黛下敛着双慈悲目,身披白衣、臂系银铃,行动似风摇,清灵作响。皎皎如月、风华摄魂,唯独唇红的妖异,好似饮沾忘川的血水,又好似染上彼岸的殷色。

      “奉阴冥尊主的令,承十殿阎王的恩,且留他一命。”如玉凝霜的纤细无端一指,那双永无悲喜的灰瞳色如暮云,与徐虚正对。

      他记着这句话,记着玉衡衔,既幸得恩令,一心想活。

      甘受铁锥打、火烧舌,忍则顶开额、拔舌穿腮之刑,受抽肠冽胸、油釜滚烹之惩,遭煽火焚烧,烫烬心肝之罪。

      身陷不灭狱火烧灼,复堕极寒广原,受尽如刀冷风割身碎肉,蜂蝎、毒蛇噬咬,骡踏猫嚼、狗啃鸦啄,钢针穿百骸四肢而过。

      短暂不过百年,徐虚于十殿阎王的瞩目下爬出九殿平等王司掌的紫赤.毒蛇钻孔小地狱,阎罗判官将他拽起,宣告他的苟活。

      若非十殿阎王有意磋磨,他恐早在二殿楚江王的寒冰小地狱中因三魂消磨殆尽,伤重不治而魂灭。

      他赤.裸着,地狱的非人折磨令他五感不敏,知觉麻木,如一块死肉瘫倒在冰冷的瓷台,被高座明台的十殿阎王谛视。后被丢掷在殿堂净土之外,任由他徘徊辗转。

      生魂予阴冥界内,一如生人在由天地和现世,五感知觉无异,伤痛流血照常。

      彼时徐虚修行微浅,双足难抵焦土烧灼而溃腐,遍身血污脏秽,流脓烂疮无一块好肉,衣裳也在大小地狱的裂割撕扯、烹烫炙烤中化作无物。

      泥浆沤烂躯身,坚石磨平脚掌,入目尽是黑土白骨,他难以撑身站立,几至双膝抹地,挪一寸地抹一寸血,朝着玉衡衔所在匍匐爬去。

      栽入遍地如血殷红时,阴冥巧逢昼星初始。他拧着一口余气不肯咽,吃力地翻过身,仰面望着阴冥黑漆长夜,阴幕沉沉,不见一点星子。

      不免令他回想儿时荒原密林中恣意驰奔,与姊妹兄弟捕猎山灵鹿,分血肉食骨髓,溪泉边饮水嬉闹。深夜仰躺山丘,遥望星河转,群峦间吹过的凉风怡人,待曙天将至,惬数落星几颗。

      像旖梦被撞破,一滴血如落星,坠入他的眼。

      他瞪着染血的双目,在灼热焦土上缓慢地爬,任花茎的尖刺扎进他的血肉,生根抽芽汲血吸髓,沉陷花海百余年。

      他不管不顾地想,要爬到玉衡衔的身边去,魂飞魄散也要见他一面,却被挡在众鬼差阴使外。

      那日阴冥返归清算漏缺,补空的新批阴使鬼差正于忘川水畔听话聆训。

      玉衡衔折枝作笔,于焦土书字授理。挨了教训的小鬼们性直兴高,挨山塞海地围着他。徐虚扒着那些新任鬼差的腿脚,掌心的血沾脏上一任旧差的靴袍,招来一顿暗中的踢打。

      难以翻越的高墙倒塌,罩笼他的重压顷散,半梦半醒间他自觉身轻如草萍,骇浪平息流转至一塘温宁春水,得以安眠。

      原是玉衡衔施法拨开围堵的鬼墙,见遍体血伤的魂体执拗地朝他爬来,一道术法引来一阵柔风,借花海枝叶将几近昏死的徐虚渡至身旁。

      未道些无用的劝慰,将踢踹他的鬼差罚到水牢中受苦,不嫌脏污,任徐虚双手血污攀上衣袂。

      他如愿匍匐在玉衡衔的身侧,静听玉衡衔讲那些人族的道理。

      他道世人皆知,人死为鬼,鬼显七魄三魂。世人凡胎肉眼,目不识三七魂魄,然亦有绘说。

      黄老道中三魂分天魂胎光、地魂爽灵、人魂幽精,七魄曰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气,四魄力,五魄中枢,六魄精,七魄英。

      掌人世时喜、怒、哀、惧、爱、恶、欲,分列名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医道中七魄又主精神、气及心、胃、肾、肠,胆、肝、肺。

      七魄随尸身烂腐而散溃,天魂归天路,地魂游地府,人魂徘徊寿域。而今由天封路,人魂不得游荡地和,三魂皆有阴冥收归。

      阴冥鬼多,而世传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而无形。

      鬼之畏魙,犹人之畏鬼也。

      不论生人或死魂,惨死过一回需要尤为惜命。

      他听闻,偶有满怀死志者,投入黄泉赴死再不见影踪。虽心生疑虑,阴冥常年无鬼胆敢试死化魙,恐无命可活,亦惧传言非真。

      此为玉衡衔教化不服驯、不听命的鬼差阴使的第一说。

      对旁的鬼差阴使,是要他们分的清三魂,道的明爱恨。对徐虚,是要他记得仇怨,等着害人的报应。

      因得十阎恩赐,做了阴冥鬼差勾魂百八十年;后阴胎塑躯,复生在世,篡夺横墟尊主之位八百载。

      ·
      “十川,你个小猢狲,到处给玉掌司惹祸,还不赶紧的回亭里来干活!”

      化容拟姿如彪壮大汉的孟婆神气势汹汹地飘至,震得焦土颤动不止,拧眉向玉衡衔道过谢,瞥见灵息阴沉如阴鬼般的徐虚,怒目圆睁瞪他一眼,转头佯装恶狠,要拎十川回亭。

      “再不听话,就将你丢到醧忘台的廊房给那些魂灌汤药去。”

      “阿衔救我!”十川惊叫一声,欲要躲闪却不及孟婆神迅捷,回过神来已被逮住,连忙蓄起满眼晶莹,哀求道:

      “阿衔阿衔,好阿衔,帮帮我。”

      玉衡衔闻言掩面轻笑,问过孟婆神醧忘台近况,再与过路的鬼差寒暄一二句,对十川的求救视若无睹,反倒同孟婆神和十川挥手作别。

      “好好干。”

      徐虚不懑孟婆突来的恶意,谦逊知礼地恭送孟婆神回亭台,再与玉衡衔嘱过三两句寻魂的事宜,笑谈两句,本告辞欲走,正巧迎面逢上一殿秦广王蒋绪与十殿轮转王薛雪素相伴漫步忘川。

      刻骨的惧怖教徐虚遍体生寒,妖兽化的珀金竖瞳紧缩,垂隐在袍下的手攥拳微颤。

      冥火明灭,黄泉水沸,尊主死生不知,十阎则各怀鬼胎。玉衡衔察觉徐虚异样,却见徐虚强颜苦撑,四目相对笑看,会意后皆不言语。

      玉衡衔平素闲来无事,托上地和俗世勾魂的鬼差阴官带回些书册典籍、戏曲话本、禁书野史,又得尊主与十殿阎王馈赠,司教化职,在阴冥算得上博闻强识。

      十殿阎王非如俗世画册说文里传闻,生的獠牙青面、骇魂慑魄,反倒皆生得各有姿貌。

      行在前头的十殿轮转王薛,字雪素,名不明,貌姿秀雅,容若桃杏貌华美,行如孤鹤姿悠雅,处事待人雪霜寒凉之态,唇红眉细,莹润胜脂玉。

      鬼绸华袍加身,边镶烫形如如意轮转盘纹,腰系玉带,侧悬一难名凶兽玉坠,隐隐散发黑红。墨发随意盘起,玉簪宝冠镂雕三头恶兽腾啸之状,衬得其眉间墨纹透着血色,俞加幽暗。

      与薛雪素一瞧便与阴冥魂鬼脱不了干系的装扮不同,一殿秦广王蒋绪常着衣浅淡,面容与生人无异,皮囊绝好,文雅秀逸,待人以礼,据传生前本就是位世家出身的谦谦公子。

      然阴冥全境皆知,轮转王薛雪素生前遭逢大难,乃是堕入阴冥的末尾阴鬼,曾轮经地狱不灭,斩十阎而代之。

      凡撰地府志有载,下方天尊化冥府十殿、五华威灵真君轮转大王,神居肃英官,凡世旧历四月十七日神诞辰,专司各殿解到各类鬼魂,分别善恶,发往六界七域投生。

      鬼魂按其善恶、罪福多寡,过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板等奈何桥去投生轮回。

      有作孽极恶之鬼,着令更变卵胎湿化,朝生暮死,罪满之后,再复人生,投胎蛮夷之地。

      掌畜牲道、人道、仙道等万道宗理。凡发往投生者,捕逮逃魂者,先令押交孟婆神,酴忘台下,再灌饮迷汤,使其忘尽前生,再行投生事。

      男女雌雄寿夭,富贵贫贱顺遂与否,需逐名详细开载,按投生明目,每半阴冥昼星,汇知第一殿秦广王蒋绪注册毕,即送酆都城,再细分其寿命长短,定罪福的变换。

      如若恶鬼出离地狱之后,复踏奈何桥,随业流转,或苦、或乐,或沦为畜生、饿鬼,或幸得人身,尽是无量无边的苦痛轮回,永无了生脱死之日。

      而造作善业之人,生时得天敬仰,死后生魂则得转轮王尊敬,应投生积善之家或富贵之府。

      十王告简有曰:化而为下方真皇洞神天尊,位尊幽都,名尊十帝,执掌罗丰之府,权衡宪法之严,有生有死,两分而入之机,无党无偏,三等幽冥之拷,他时所造,此际何逃。

      诸如此相关十殿、判官等司职的载写,俗世写撰与阴冥实情并无过甚出入,然对阴冥十阎的秉性则多为臆想杜撰。

      生前身后诸事苦难,确将轮转王的脾性锻磨得阴狠绝厉,内里实则慈心不改,爱恨倒分明。侥幸溜过忘川奈何桥的阴鬼,得罪他反而能得个堕道轮回的痛快。

      反观秦广王蒋绪虽平日噙笑和温,民间传说最是大量宽宏,戏文里恕饶无数作恶鬼,实则最恨为非作歹、作威作福的罪魂恶魄。游荡阴冥、俗世的漏网之魂由阴官逮归于阴冥后,定会先落在他手里,熬不过百道苦刑,挨不到第二殿楚江王的八寒地狱。

      故十殿阎王中位列一殿,盛传笑面毒心,生性睚眦必报。

      地府志确载,东方天尊化冥府一殿秦广大王,神居玄冥宫,旧历二月初一日诞辰,与十殿轮转王私下交往甚密,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执掌生死阳卷。

      化而为东方玉宝皇上天尊,位列震宫,尊居卯位,执掌风雷地狱,权衡霹雳之威,行善者作于青篇,作恶者标于黑簿,考察无私。

      辨善人则寿终,接引超升或可入神仙、灵精道。

      功过两半者,送交第十殿轮转发放,投入世间,回原之道,男转女,女转男,雄为雌,雌为雄。

      阳卷辨恶多善少者,押赴殿右高台,名曰孽镜台,令之一望,照见在世之心好坏,作恶多端者批解第二殿楚江王,转过各殿阎王宫,发狱受苦。

      侥幸过忘川奈何的恶鬼,常往秦广王殿去,机敏些得探得实情,便向薛雪素长居的幽都神居肃英宫逃,悉数半途遭蒋绪麾下阴官、鬼差截杀。

      道若于孽镜台供认不讳,罚过几重地狱,尚还有转世来生;若有逃魂胆敢搅扰十殿阎王清居,应一殿阎王死令,无需押解至五殿阎罗王四大判官处定罪问责,阴官捕魂锁链之下,均就地灭杀,湮其轮回道。

      故今二者一路自顾谈笑,路遇常有鬼官、阴魂,见之避躲不及。

      行至玉衡衔跟前,薛雪素似目不见徐虚,只同玉衡衔嘘寒问暖一番,许是听了鬼差的传言,瞅着徐虚笑道:“我听闻,这妖人近些时日可是常来烦扰你,要不要我帮你将他打出去。”

      玉衡衔闻言,见徐虚面色无异,笑着道过谢,直言:“无需烦扰您亲自动手。”

      蒋绪倒是与徐虚相看示意,温笑不减,上前轻捏薛雪素小指,朝玉衡衔颔首。薛雪素蹙眉挪步,待蒋绪凑近,耳语几句,换来薛雪素扭头轻嗤。

      “在下有些要事需与二位阎王相商,先行告辞。”徐虚登时会意,故作镇静,敛笑作揖。

      “也好。”

      言罢,徐虚朝二位阎王走去,似极为熟稔地寒暄几番,相伴着跨过奈何。

      阴冥的浊气沉积,近千年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挥散指尖灼魂焚灵的青焰,玉衡衔不再看那虚与委蛇相做戏看的三人,长吁一口,眼角缀红,目光沉沉。

      忘川焦土千年久,他果真是有些累了。

      蓝光烁烁,诞临原始幽渊的无冥之火兀自燃烧。

      他并不蠢傻,清晓横墟、阴冥费力图谋,一群心城府深沉、心思难以窥测的狡者凑堆,定非寻一缕残魂回报因果这般简单。

      他自知来历不明,从前事无一记起,更无所信赖,不知燕显和十殿阎王在其中掺和几何,不知阴冥与横墟其间的干系,只知自保已是万难,祈份恩情足够苟活便可。

      若能解钉足难行之困,更是再好不过。旁人行路奔走不过常事,于他竟成奢望。

      故而眼下,于他而言,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术法牵引,指尖的灼烫骤然升腾,曲直变换至结印,榨取万里焦土、忘川长河灵息,鬼哭魂嚎、光华四起。

      “阵启。”

      以光华为央位,玉衡衔合掌相击,脚下阵印纵横,扩延覆盖阴冥万千里焦土。

      甫过忘川的蒋绪、薛雪素与徐虚三人脚步一顿,即止步回望。

      “魂引。”

      萦绕衣裳的缚咒银铃受劲风掀动摇曳,圆珠薄璧撞击清脆,劲风袭花瓣落,落缀青丝。

      艳红的彼岸花丝漫漫,中心一点如辉似茫,不远处蛇虫恶哮、坏魂叫嚎声随忘川流淌而逝,奈何桥上蓦然静默无声。

      万千载不见明色的阴冥,遥遥万里皆由光华覆着。

      涌入阴冥的生魂、守镇奈何的阴使鬼差、诸殿判官或驻足或置下玉简,悉数寂声无言,不谋而同地望向玉衡衔所立之处。

      幸奉尊主懿旨,得承十阎王令。

      玉衡衔睁开微合的双眸,银灰眼瞳华光烁闪,倒映不出阴冥一物。

      “来归入窍,三关蕴根。”

      相合双手,拍击三声。清脆的击掌声与手腕上的银铃清响重叠相应,飘覆阴冥全界诸鬼众。

      千年寻魂间,玉衡衔以术法为刀刃,以灵息为笔墨,于阴冥大地刻画下一道召魂巨阵。阵眼虽仍不完善全整,玉衡衔却冥中有感,是时启阵。

      指尖流泻出丝缕如缚般的青蓝焰,缠困枯涸的灵息窜行于焦土大地。远触至玄同深处,一股灵息冲袭,大阵竟几欲被夺,玉衡衔顿觉心神混沌难宁,启念咒法。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待阴翳隐痛略略褪去,玉衡衔方才缓过劲,咽下涌喉的腥锈,续而温声道:“夙愿陈梦,生魂速醒。”

      玉衡衔刻意放柔嗓音,驱掉平日言语里的疏漠冷冰,摹仿着平日里哄着小十川枕着他入眠的温软之音。像唤醒沉陷噩梦的幼岁痴儿,牵引迷途的无知懵懂魂灵,他不自觉的,愈发放低、放柔了嗓音。

      唯因他指尖触及那抹残魂的一霎,只觉无端的悲恸哀凉,想着此人生前身后想必皆是咽了无端的苦,挨了极端的痛。

      目之所及处的彼岸花须臾凋落枯烂,一道灵光炸开。一瞬刹,大片耀眼明亮如滔天炬火的炽红燎原,烧灼阴冥灰黯天地边际。

      蒋绪与薛雪素再无心理睬徐虚,令其返归横墟,即携手瞬挪至十殿肃英宫醧忘台内。其余八殿阎王已然赶到,各嘱咐所辖冥官判官、阴使鬼差镇守监看地狱内、廊房中各待投生魂,由死有分、活无常勾回趁势作乱的恶鬼。

      以醧忘台为央,传令阴冥全界,奉尊主懿旨,承十阎王令,暂歇大小地狱刑术,断阻奈何通路,锁醧忘台、封六桥通路,暂断阴冥轮回六道,传命阴冥全界,不可惊扰,违者灭杀。

      一霎时,无数阴鬼破囚而出,受诱般流涎嘶吼,朝玉衡衔大阵所在袭涌而去。十殿阎王神通随即显现,金光大绽,层叠笼盖护住忘川花海。

      撕心地嚎啕与令人悚然的鬼哭中,孟婆神紧紧抱箍住哭闹着要去寻玉衡衔的十川,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奇诡的大阵,悲叹不已。

      这一应,来的过早了些。

      玉衡衔身处大阵与外隔绝,未尝察觉阵外纷乱,只敏锐地从那道光中识辨出那并非一道残破微渺的生魂,而是一道分明极其微弱,然与十殿阎王乃至阴冥尊主相较,皆更为强悍、淳厚的灵息。

      古典旧籍载记有言,天成灵生孕自后土皇天,不受天运之缚,不应天地之鸣,乃最初古神,天灵造物,初生不过百数,或托生于垒石,或寄存于水溪,均不相同。

      而后分由天、地和、阴冥三界,各族始祖现世,纷争战火不休,封神伊始,直至第一量劫。

      第一量劫中,各族获封大神几近覆灭,传承凋敝,天成灵灭绝十之有九,仅余十数。后万物生息再盛,天骄各辟修道法,没落而再兴,兴而周复衰,明争暗夺间再迎量劫。

      仅余的十数天成灵亦为保三界生灵不尽数湮绝,悉数陨落于上一初元量劫。

      据传天成灵间衍诞生息艰难,纯血难活,而身具天成灵血脉者,血脉若较粹纯,幼时则病孱易夭折。

      好在古来各族为利频频联姻通婚,虽因此血息灵脉稀薄,远逊于天成纯灵,然倘若身强体健,却也为一代天赋奇才。

      但在万千年的绵延中,灵脉早已稀释几近不存,偶有几人血纯返祖,多数身弱体孱,不等展露头角,或因先天不足或遭敌家暗杀,活不过及笄加冠之岁便凄然殒命,少有长成而就大事者。

      古世有几大悍强世家得大能点拨,得了秘法保下数位返祖子,成就天骄,修成大道,扬其门楣万年有余,下族莫敢生忤逆之心。然衰落不可避,待大能身死、积怨久矣,到底难逃高门破落、血脉遭屠的恶果。

      现世唯有北翟皇室不知受何人引道,自开朝帝皇始,以秘法辨出血纯较高的他族后裔,暗中围猎抓捕,豢养驯教于后廷密室,安以权臣国戚之名,长成后挑拣出血脉灵息纯净者,令皇族儿女择选成婚、诞孕子嗣。

      登基继位者亦皆为同代皇子、帝姬中脉血较纯者,若是宗室子弟中意外诞生较纯血脉,自襁褓则入宗牒,作帝皇子女同养于宫闱内,亦称皇嗣。

      北翟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于庙堂朝臣与家国百姓而言表象是盛世不衰。除两百余年前因修行者插手险断国祚,与数位行事怪异、私德荒唐的帝皇外,北翟确算是史官笔下经久褒扬的俗世国朝。

      玉衡衔不禁浮现十足的正色,平稳灵息,静心稳持足下覆地万里的大阵运转。

      “何人,扰我?”清灵而隐隐不耐的声音远远传至,似是教他扰了一场清梦。

      玉衡衔不知为何,素日寂波无澜的心神晃动得厉害,本想好生解释一番,不想血滚至喉,咬牙竭力仅道出三字。

      “玉衡衔。”

      万里大阵蓦然溃散,他突受反噬,扼喉呕出一口血,若非双腿如钉僵直,目蒙灰雾,捂着心口,险些栽倒。

      “玉衡衔?”散发浅浅莹光的一团薄雾渐渐漂浮至玉衡衔面前,幻化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沉默半晌,那雾气般虚渺的人儿向玉衡衔伸出了手。

      天成灵似是对他心下生疑,明晰地瞧见玉衡衔脚下寸寸裂崩消散的大阵灵纹,踌躇片刻,一指点定在玉衡衔眉心,分传了道灵息。

      彼时,明赫正身于却非北殿内枯坐,以修补躯身伤损,思虑寒窟下两具本该成灰的遗骸,有意晾着殿外不眠不休苦候的褚清衍。

      褚清衍既打定主意要认错,要在外候着求他谅解,明赫如一贯体贴地遂了他意。便是此时,明赫复感灵息受大阵牵引而动。

      识内暴乱躁动的灵息受慰静息,玉衡衔看着指尖温热的血略怔,迟缓地抹去面庞血污,见大阵崩溃顿感遗憾,意识清明后却感天成灵息尚在,又生庆幸。

      面对这传闻中的天成灵物,他的灵海灵识皆感熟悉,竟全然不受控,心如火焚般道出自身名号。

      即便这玉衡衔的名号同他这人和一身术法一般,来历不明,于三生石、生死簿上查无可查。

      “鄙下受人所托,依这一缕干涸的灵息与这拓本所记,觅一缕迷失于忘川河畔的残魂。应是阵法不精,召魂时出了差错,本无意搅扰您,烦请您见谅。”玉衡衔召回那道游离的枯竭灵息,取出徐虚给予的拓本玉简为证,不敢掺半点虚假。

      明赫瞧着他掌心浮飘的一寸枯灵与字里行间处处遮掩的玉简,指尖一点,将那拓本纳入手中。

      随天成灵识趋醒,天承诸法重入觉窍,诸多术法回悟,灵识内亦时常受外力牵引,明赫早感似是有异界中人刻意在召寻他的灵息。

      昔日唤召、牵引并无了然道轨,明赫可察但无法互感,他纵然施法回踪,常因对方灵息过孱,更因地和与他界巨壑难渡而断。

      明赫幽幽地盯看玉衡衔,扬手将灵息挥散。

      方才见此人面目五官不清,如辉光铸塑,听其自语,竟道是玉衡衔,本意为不过字音巧合相类。待目前清明,才见玉衡衔三字,笔锋顿挫如镌刻写于焦土大地。

      此地万里焦土、赤红花海,阴鬼遍地,当是阴冥。

      他未曾想传闻中教养抚育褚清衍的仙师而今身困阴冥鬼界,亦无法辨其真伪,暂且留了一道灵息在这陌人识海内,无需亲身入阴冥,无需召灵大阵,亦可稳玉衡衔心神,与玉衡衔传意。

      自降世南阕三载入质北翟,千宁设布于这具凡躯的禁锢封印日益薄弱,明赫曾有意剥出一道灵息化身外置,飘游于各处,玉衡衔所得这道灵息应是多年前化身在外时的无意残留。

      不知被谁搜罗去,竟到了阴冥。

      既如此,钻存于玉衡衔识海内的一道灵息亦可为明赫自地和千宁境探入阴冥之径,倒也算收获。

      许是将他当做困溺于虚妄的残魂,明赫在狭隙里望着玉衡衔如星辉筑就的躯身和面容渐渐清明,目移至其如木根扎的双足,心底疑虑不减。

      生魂拥挤,阴鬼作祟,本该繁忙的阴冥界竟生生停歇。

      “你在阴冥可照过镜。”明赫道些怪话,却朝醧忘台遥遥投去了一瞥。

      应阵因无灵力续撑而彻底消散,玉衡衔耳边独剩风扫花枝的沙沙声,犹如低语切切。

      “未曾。”玉衡衔拭净嘴角残余的血渍,不解其所言之意,“众鬼皆道,近千年前我忽然现身于这阴冥万里焦土,不明身世,不知来路。”

      “双足受钉刑,无法挪动分毫。”

      玉衡衔自睁眼一刻便置身阴冥忘川河畔,腿不能动、足不能行,孟婆十川等倒常道他姿绝容盛,具体是何模样他真未曾留意。

      何况阴冥少有人间物,忘川流水腥血粘稠,源头似虹彩渺幻,难作镜自照。

      “你既是玉衡衔,又怎会不知来路。”明赫似是听了甚趣言,粲然笑道。

      “你可还记得褚清衍,他如今已是千宁的至尊,剑法、术法倒还算练得精妙,偏偏这布阵之法、召魂之术同你一般粗浅不精。”

      明赫不止数次痛批褚清衍阵法修得稀烂,当年阵错法误,引魂入体招了他这个意料外的大纰漏,前些时日破阵也靠硬闯。本以为是因其师玉衡衔仙去过早,褚清衍纵有天赋绝材也难自修阵法精妙,且千宁诸多阵道传承断绝已久。

      哪知褚清衍并非未学成玉衡衔授教的阵术,反倒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师徒二人这布阵的手法别无二致。师尊不知何处得来的缺错大阵,徒弟顽固死板,残缺、漏错一处不改,如出一辙的描摹。

      不愧是名师,果真出高徒。

      可笑的是,就这破阵他竟还应召两回。

      兀自哂笑,明赫于殿中睁眼,透过薄翼般的琉璃窗望了眼仍守在殿外的褚清衍与一柄哀恸闹腾的渊渟剑。

      “你仙去得太早,授了他修炼道法,传了他仙家秘术,却忘了教他如何斡旋势力、窥量人心,他跌撞摸索了近千年,仍不得其中要领,现下竟走上了勾结外境、屠戮异己的偏路。”

      “而今,还需我教训一顿,再从头教起。”

      嗓音遥遥,于玉衡衔识海内接连乍然响彻。

      似还带些少年的清稚,初见却如故人相识,故作轻松地调笑他和另一位唤作褚清衍之人,平静地试探道些勾结、屠戮等令人震悚的恶徒行事,却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疲惫心死。

      召阵寂灭而灵息仍在,玉衡衔才觉耳边沉静得可怖。

      无缘由的,听明赫道及从前,玉衡衔心下更感到隐隐的愧怍和不安,编不出谎来,只好实言回道:

      “我前尘尽断,并无从前的记忆,不曾记得阁下口中的千宁境和褚清衍。”

      “阴冥中人唤我玉衡衔,我自觉无名,便应下用以自称。玉衡衔一名,许是我冒用了。”

      “如若确是,我实非有意,实在抱歉。”

      风清而过,吹掀片片嫣姹的彼岸红花。

      良久的无言中,灵息迷蒙的轮廓清晰了些,玉衡衔无法躲避灵息凑近,依稀辨出那双剔透的浅玄青的眼。

      “如此说来,竟是我唐突。”

      四目相对间,明赫思虑寒窟冰棺中两具身,念及先前造锻司绝匠张蔺投诚平秋之策,顿生出主意。

      奈何六桥拥堵,轮回道不通,地狱罚刑暂歇,明赫睨了眼十阎齐展的神通,不动声色地凝了道灵息,斩灭了钻隙凑近花海大阵的癫鬼。

      “十殿阎王,万众阴官,当真是大阵仗。”

      不知是为防灵铸镇躯脱逃,还是为滞困天灵留于阴冥。

      灵识遭噬的玉衡衔痴怔良久,恍若未觉。

      “罢了,你我不妨做一笔交易。”

      明赫转而望向玉衡衔,展颜温笑道:“我为你解钉足之刑,你替我取一瓶忘川精水,集一盏彼岸花液,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招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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