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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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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乌城,隶属于关西。
自霜雪以来,蹄印留痕,这入关的马蹄就穷穷不尽,隔着百里都清晰可闻。而正当此时,南下的百姓流离失所,守关的官员大兴土木。
而愈是贫瘠之地,人愈是耽于沉迷戏曲艳戏。
坐在戏台子前哀叹的人:“这兵啊,荒啊,灾啊……可斗的是我心难捱!”
闻此哀语,隔着帘子,旁的人讥笑:“你瞧你那衰样,再不仔细点看戏,哪天入黄土了你想看都没得看嘞。”
戏台子上旦角一个回旋,微微侧身,脚尖轻点地面,手轻轻拉开帷幕,消失在架台子上。
都是些闲人,一场没了自是等下一场。
瓜子落到这些闲人的脚下,早前哀叹的人倒是奇了怪了,“你说,那白城来的将军,就非得打下我们这一城不可?你说这是不是真的——这将军,是蛇变得?”
“啧。你是迷障了?”
话才落下,下一场轮到了说书的戏。
一把扇子摇曳的一转,骤然落到那两人桌台上。
说书人睁着那张迷朦的眼睛,瞧着像是没睡醒似的,邪诡的话从他的口中吐出:
“蛇变人、人变蛇,世道倾覆,人心不古!以异平天下,逢乱蛇将出!”绕戏台子两圈,台下的人不由眼睛像失了神的珠子似的粘到他身上来回打转。
“好!”
“怨恨矣、苍天不公!物是人非,忠变狡,狡蛇三窟——无情无义无悲!恩怨代代偿,恨与情难分难舍,不忠不义,始自‘利’!这人呐,非一日变,这蛇,也非一日化成。”
台下的人听的蒙了,有人朝他扔瓜子,白衣说书人也不恼,徒手一接,倒是先丢进了口里,笑意绵绵,“别急,诸看官不就是困扰这蛇将是否会屠城——在下不才,大言不惭一句:它不会!”
这一语激起了群忿:“你说不会就不会!”
“诸位,这蛇将啊……绕城十轮,唯独不进城……是因为……”
它不是蛇。
而是一匹马。
“滚下去!”
王秀才姓王,名田,号子雅居士。不过说来,这名字倒也可笑,儒雅的名字,生得一脸粗糙相,读过书的人愿意给个薄面称为一声秀才老爷,粗鄙的人乐于唤他一声‘王杂技’。如杂技所名,王秀才考了乡试数十年,止步于秀才,差点倒在笔台上。尔后王秀才哀叹一声寒门再难出贵子后从了艺。
什么清名脸皮,他统统不要!他要钱!
今日王秀才技艺不佳,从马背上摔了几个踉跄,一趴下竟就站不起来了,围观的人大失所望。
还指望来出‘马到成功’呢!
这个弱秀才,竟就如此这般不堪。
一面人叫道,“滚下去”,一面人又想看这绝活高的人喊道,“起来!起来!”
马走到他身边,用舌头,舔吮了一下他的手。
王秀才双手撑地,从空中跳了起来,又再度跳到马背上,好一个空中飞跃。
以中指作重心,他在马背上转了一圈,马听了指令,顺势高昂着头,前脚悬空。
两人配合,在空中跃起,一个难度极高的‘马到成功’,就此酿成。
围观的人纷纷喝彩:“好!”
王秀才从马背上跳下去,马随即嘶鸣一声。
他牵着马绳,从人群中绕走了一圈,‘丁零零’“噗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谢老爷!”“谢谢大老爷!”
碗里的硬币愈多,他笑容愈深。捂着腰,王秀才拉着马,走到了拐角桥头的那家药坊。
「华佗匾」。
“还是那几味药,拿好了。”
递过银子,王秀才弓着腰,接过那从格子里拣起的药。
王秀才面色惴惴不安,“许神医,我家小女吃了这几味药,晚上常睡不着觉……”
“正常的。”许三桂抬起头,悠悠道:“她积郁成疾,加之肺痨,这病可不是一日形成的。要想治好啊,还是得多吃药——”
王秀才还想说什么。
门口小童走过来凑许三桂耳旁,一阵窃语后,许三桂面色有异。
王秀才吞吞吐吐,“许、许神医……”
许三桂也不回头,捉着手中的药,抬起眸子,“王秀才啊,抓了药就走吧。”
“后头官人在等呢。”
王秀才一转身。
门前果真停着一辆四边金丝双马首车舆。
脸上的纹拧成一道道沟壑,王秀才赶忙陪笑,“是是是,那我这头就先不打扰了,之后……之后再来。”
李玉珍躺在塌子上,睁眼,头顶乌泱泱的木头一截一截陷在砖瓦中。
她起身,房里暗暗的,整个屋里都充斥着一种浑然难言的压抑。
自她病了,她就很少下过床。
今晨子时她又陷入了昏睡,现下醒来,精神头倒是好了些。
枕头下的血迹在她掌心反复摩挲,平缓了一下心神,李玉珍穿好了衣裳,走到门前。
今日天阴的。
到了王秀才的房门口,李玉珍用手敲了敲。
没回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走到了父亲屋子里。
双眸望去,石板上白色的被褥已经染上了数不清的污浊印迹,一些污痕死死的盖在外褥上。
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她掀起满床的脏物,叹息过后,李玉珍拿起被褥走到池子旁,徒手洗了起来。
不能叫父亲发现——他定要责备了。
园子里的野草摘了放马厮里,李玉珍走到后厨,又给锅炉底头添了点柴。
王秀才走到院子门前,就听到一声肝肠寸断的咳嗽声,尽管声音已经压的极低了,王秀才还是听得出这是他闺女的声音——咳嗽她,不是在睡觉么?怎就醒了?他一面是高兴,一面是担忧,忙不停的走进了院子。
见到院子里的王秀珍,白马清凉的嚎叫了一声。
“哎——别急,别急。别抢着吃!”
王秀才珍惜的摸了摸它的头,知道它是饿了,看了忙碌着的李玉珍,心疼道:“怎么不在塌子上多躺会?”
李玉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今天起床精神不错,想着出来走一走。”
“哎呀!别忙碌了——”王秀才走到李玉珍的身前,李玉珍拉着马,走到马厮。
“回来了。”白马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腕,开始吃草。
今天的米做的很好,王秀才自李玉珍她娘去世后,很久没有在吃到熟米了,一时眼中有些含泪。
他就这么一个闺女,她娘不在后,李玉珍积郁成积,寡言少欢,又生了病,更不爱出门。
偶尔她会好一点,起来给他做饭,也没当这个时候他会憎恨自己。
没有给这对母女好的生活。
当年李玉珍她娘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费劲万难偏偏要嫁给他。
结果他考了那么多年,每次不是名次被挤走就是差一点儿,她娘没有抱怨,但始终也没有等到他高中。
至此,李玉珍患病,王秀才彻底断了考举进士的心。
“珍儿,爹给你把下一疗程的药给抓了。”
马吃着草,王秀才夹起菜,语气竟有些微微发抖。
李玉珍生的极好,一双眸子含情似月,身上有她娘的影子,这也是王秀才付诸所有也要治好李玉珍的原因,为此抛却脸面,在外卖艺。
往往街头街尾的嘲笑,王秀才也从未悔过。
李玉珍咳嗽了一声,眸子轻的一剐,扫了一眼桌前的药包。
苦涩的,她不喜欢的味道。
她知道这些药的价值,每当这个药包鼓一点,王秀才就会受累一些。
垂下眸子,李玉珍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爹……其实……”
李玉珍想说不必再花过多的精力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她心里有数。
生死乃命数。
断弦之弓,何必再续?
药汤摆在桌子上,话到一半,李玉珍胸口突然闷大口开始咳嗽起来。
“珍儿?”
她慌慌张张地拿起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唯恐泄了自己的状态。
手帕却忽地掉到桌上,一滩血,花一样的沿着布纤弱地散开。
王秀才大惊,“珍儿!”
李玉珍一阵昏厥,身子纤弱的似跟纸张一样随风倒在地上。
拿起手帕,王秀才将李玉珍扶在了床上,赶忙跑到马厮。
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王秀才的慌张,奋力跑去,十公里的脚程。
风刮得他脸生疼,但
一人一马,王秀才硬是一个时辰不到便抵达了「华佗匾」。
王秀才走进药坊,面色更显灼灼不安,许三桂本配着药方的手顿时一停。
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汗水涔涔的样子,许三桂硬是缓了一刻钟,才停下手里的事。
这个王秀才,可真是讨嫌的很,才走一会又过来。每次没钱找他拿药方多配药就算了,还喜欢排在人官老爷前头,于是许三桂悠悠的,又是抬起头,不疾不徐道:“王秀才,又有何事啊?”
“许大神医——我家、我家小女……”王秀才颤颤巍巍地拿起手中的帕子,一眼也不忍看。
“刚吐的?”
许三桂不咸不淡的问?
王秀才将帕子递过去,那乌黑的红顺着他的手心蜿蜒蔓延。
看了一眼帕子,许三桂双手附在身后。
“王秀才,不是我有意为之,只是……”
“只是什么?许大神医,求你施以援手!”
“我实在看不了这病。这么多次,你来也来了,晌午时你刚来,这会儿你又来,倘若病已入骨髓,我煎的药也是无用啊……”
话说到一半。
许三桂看了一眼门外。
“这病说是小,也是小。说大,也是大,但重要的是如何医治。”
王秀才摸不着头脑,只好磕磕绊绊说:“请许大神医明示。”
“王秀才果真是聪明人。这病,我看来看去,既到如今,我亦是已尽量,但开的药是治外不治内,小女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心病囤积,所需药,我这儿归是没有。但是呢,京中来了一位名医,你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尽量为你引荐。”
说着,许三桂笑意不减。
“只是,那贵人轻易不见。”
王秀才声音有些颤抖:“许神医,需要多少银两?”
“200两。”
2—0—0两!王秀才两眼一昏,恨不得就地倒下去。
他、他哪里凑得足够那么些银子!
王秀才小腿往后一退,颤颤巍巍扶着门匾的牌子。
“许……许神医,我再考虑!考虑!”
许三桂点点头,也不做应答。
“慢走。”
出了门,王秀才走到了桥头。
心中已是万般苍凉,
该如何是好!
难道就这样,
任由女儿在这豆蔻年华里,一点一点地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