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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祠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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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风轻轻吹过,空气里满是麦子在成熟的味道。
月光如无尽的花洒一般,尽情的下射;闪烁的群星是在为它演奏专门的乐章。
赵禾迈推门走进赵家祠堂。
四四方方的院子,像一个牢笼,似乎就连月色也被困在里面,比外面要浓郁一些。
蔡籍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一方石桌一壶酒,对摆着两个杯子。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为什么不进山?”
“为什么要进山?”
赵禾迈愣住了。
她潜意识一直以为蔡籍今天一整天的消失可能和蔡叔有关,却没想到原来竟是蔡籍故意不现身。
刚刚才结束和众人的周旋,接下来还要抬棺进山、开门入葬。她不打算再在蔡籍身上耗费精力。
见她要走,蔡籍斟了一杯酒:“不坐下喝一杯。”
赵禾迈气极反笑,“蔡籍,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爸还在外面应付人,奶奶还在等着送她上山,你让我在这儿陪你喝酒,你失心疯了吧。”
蔡籍也笑了,轻蔑的笑了。
赵禾迈觉得有些陌生,在她的记忆里,蔡籍一向是温文尔雅的。
“没想到,你当赵家人还当上瘾了。”
赵禾迈神色大变,根本没想到蔡籍会直接捅破这层玻璃纸,沉默了许久,她居高临下地问:“蔡籍,你到底想做什么?”
蔡籍从容不迫地抿了一口酒,笑道:“当然是想你陪我和一杯酒啊。”
赵禾迈一饮而尽。
浮云在夜空流动,盛开的花儿在尽力的展示美丽。
对于花儿来说,白天的时候,顶着烈日绽放,就像带着镣铐跳舞;只有到了晚上,清爽的夏风吹过,它们才能恣意的舒展,做一个关于过去的梦,在梦里追怀自己的春天。
蔡籍接过她的杯子,在手里把玩,低垂着眼眸,“那天之后,你总是晚上一个人跑到上面的屋檐上坐着。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进来找我爸,我爸就让我过来。”
赵禾迈皱眉,“你是说,是因为奶奶,你才过来的?”
“不然呢,你以为是我主动来的?”蔡籍表情玩味,“那你总不会以为,当年也是我放你离开的吧。”
“钥匙是奶奶主动给你的?”
“那难道还是我偷的?”蔡籍别有深意的看了赵禾迈一眼,“我会为你做到这个份上?”
赵禾迈有些不悦,冷冷地看着蔡籍,“你说服奶奶,给你钥匙。”
蔡籍像是听到什么惊天笑话,过了一会儿,突然恶狠狠的说道:“你可真是个蠢货。”
赵禾迈有想揍人的冲动,事实上,她确实这么做了,一拳直接揍到蔡籍脸上。
蔡籍抹掉鼻前的血,神情恍惚起来,“我第一次看见迈迈的时候,她才三岁,那么小一个糯米团子,伸手就要我抱,叫我哥哥,往我嘴里塞棒棒糖。”
赵禾迈心情坏到了极点,她根本没工夫陪蔡籍在这儿玩“忆往昔”的游戏,只是,蔡籍的反常,让她心生疑虑。
“迈迈她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陪她玩。我上学去了,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等我回来。我带她去过一次我们的学校,每次快放学的时候,她就顺着马路来找我。有一段时间一群大孩子兴起了一个寻宝游戏,你可能也知道,九十年代堡子山的盗墓事件,青龟山也被波及到了。小孩子有学有样,去被挖过的墓葬里找大人落下的宝贝。我也想。那天是周末,我正准备一个人上山,迈迈跑进来找我玩。我说我要上山,只能回来了再和她玩,她那么乖,那么听话,和我拉钩让我保证回来后陪他玩就摇摇晃晃的往外走。是我不忍心看着她难过,就叫住她说带她一起去。我当时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为什么非要带她上山?”
看着蔡籍痛苦的表情,赵禾迈只觉得可笑:“所以你现在是又被猪油蒙了心,让你爸一个人在外面,在这儿给我演一出你对她的情深意切?”
蔡籍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地问:“情深意切?你觉得我对迈迈情深意切?”
他沉沉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只可惜,繁星忽闪,赵禾迈并不曾注意到他。
心事同眼眸一起垂落,像是从来未曾有过。
赵禾迈不言语。
她只觉得蔡籍疯了。
蔡籍摇了摇头,为自己倒了满杯的酒,叹了口长气,说道,“迈迈走丢的时候才五岁,她是那么小一个孩子。是我对不起她,我带她上山,是我弄丢了她,是我的错。”
“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禾迈坐了下来,没有接蔡籍递过来的酒,只是拿出一根红塔山,夹在指间。
“那天,她跟着我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我们发现了一个刚被打开的坟墓,我很激动,却不敢一个人进去,就让迈迈在那儿帮我看着我回去叫大人,我说了,迈迈是最听话的小孩了,我把她安置在墓地前面的土堆上,让她乖乖坐在那儿等我,她就乖乖坐在那儿,只是眨了眨眼睛让我早点回来,我答应她我会跑的很快,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你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人呆在墓地?”赵禾迈只觉得不可思议,随即想到蔡籍不过比自己大了两岁,比真的赵禾迈应该也大不了多少。
又不知怎么想起,村东头捡破烂的赵大爷说的,蔡籍是被蔡叔抱回来的。蔡叔一直没结婚,村里头风言风语不断。
蔡叔是在赵禾迈母亲怀孕的前一年出去的。五年后才回来,手里牵着一个男孩,说是捡到的,但是村里人都说是蔡叔找外面女人生的。因为这个的缘故,赵大爷说,蔡籍小的时候经常受小孩欺负。
“迈迈,蔡籍可是一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人可要好好在一起啊。”
在等蔡籍放学回家的间隙,帮大爷把废纸箱里的杂物挑出来,赵禾迈笑着说:“大爷,你说的什么话,我才看不上他呢,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过一会儿,蔡籍过来,递给赵禾迈一个重重的书包,把赵大爷和赵禾迈绑好的废纸箱抱到手推车上,拉车去镇子上的废品站。
夕阳西斜,一个清瘦的少年拉着一车捆绑的高高的废品走在大道上,一个女孩和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后面帮忙推车。
暮色四合,三人卖完废品回家。
少年慢悠悠的拉着车,女孩和老人垫着软垫,坐在车上。
老人不时打趣两个小孩,男孩只是笑笑不说话,女孩表情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握着拳头佯装要打人,一会儿又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手里的冰棍也来不及吃,融化成带颜色的水,还要注意不要让水滴到男孩的书包上。
想起这些,赵禾迈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所有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还是,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我以为我会很快回来,我是跑着回家,拉了我爸就上山。可是,我却找不到地方了。”蔡籍手里眼眶红红的,看着像是要哭出来,赵禾迈有些于心不忍,紧接着她就注意到蔡籍手中的杯子被紧紧捏碎,手心的血和杯子里的酒混合在一起渗漏下来。
赵禾迈点燃了烟,一大口烟雾吞入身体,像是陷入一个遥远的梦,良久,无可奈何的颤声问道:“那我,又是怎么一回事?”
透过深青色的烟雾,赵禾迈在等蔡籍的答案。
然而蔡籍却沉默不语。
他面色如常地从衣兜掏出一方手帕,一头包扎手心用来止血,打好一个结后,用另一头一点点擦干沾了血的碎片、桌面,又用半壶清酒泼洒到被血水弄脏的地上,稀释掉血迹,起身进了杂货屋,拿了一把小铁锹出来,从路过的花园里取了一点土,盖在湿漉漉的地上。
等放回工具,坐回石椅上后,他像才反应过来般,冲赵禾迈一笑:“不好意思,职业习惯。”
夜色像一个青蓝色的瓷器,瓶口盛放着一只银白色的玉盘。一只猫从上面走过,她是蛊惑巫神的化身。
香烟吞噬赵禾迈的清醒神经,刚刚的一切像是一场熟悉的梦。
蔡籍拿起赵禾迈用过的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清酒,“说到哪儿了?哦,你是怎么回事?”
“我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找到那个地方的,你昏迷在那儿,穿着迈迈的衣服,长得和迈迈一模一样,我和我爸以为找到迈迈了,就抱了你回去。”
赵禾迈好不容易抓到觉得不合理的地方,着急地问道:“你和蔡叔会认错,奶奶呢,她就没发现?”
蔡籍似乎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一直昏迷,她着急为你治病,送你进了二重山,一个月后才抱着你出来,你能在青龟山里待一个月,谁又会怀疑,你不是迈迈呢?”
赵禾迈似有不甘心,“可是,一个人的神态、习惯总归是能看出不同的吧。”
“你失忆了。失忆懂吗?”蔡籍大声叫道。顷刻,苦笑一声,“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在山里待的太久的原因,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正是长成的年纪,或许,她可能根本来不及养成你说的什么行为习惯的。”
从前睡不着的夜里,赵禾迈在脑海里预设所有的可能,一遍遍的想,不断的重复,成了刻在脑袋神经上的诅咒,稍微一碰,头痛欲裂。倒是个治失眠的好办法——直接不用睡了。
可是,她却没想到真相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种,无论它如何在千种形式里隐身,此刻,如流水入海,赵禾迈才发现,原来她早已身处在这片汪洋里了。
想通了这一点,赵禾迈像是卸下了个担子,只是,还有一件事,“奶奶的笔记在你那儿吧。”
像是今晚的祠堂院子里的一出戏就是为了等这句话,蔡籍看着赵禾迈,满意地笑道:“做个交换吧,一个承诺换一本笔记。”
黑猫跳进瓷器,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
有旅人抬头,指着月亮里的黑影,兴奋的对同伴说道:“看,神明的影像。”
“成交。”
赵禾迈接过蔡籍递过来的笔记,收进怀里,走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