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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通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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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四散。
一只燕子掠过天空。
影子是连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梯子。
三十一岁的赵禾迈坐在赵家祠堂的屋檐上,长长的影子背着月色钻进大地,在地底下蔓延,和十六岁赵禾迈日光下的影子,如鬼魅般重合。
一夜之间,赵禾迈被迫长大。
她迫切的想要搞清楚所有事情的缘由,却连跑去向奶奶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心事是燃着火焰的羽毛,赵禾迈避开四处的风和眼,等不及的在第二天的午后,躲在太阳的侧影里,偷偷翻开奶奶的笔记。
笔记的封面上,画有一只毛笔勾勒的黑色飞鸟,下面是是奶奶龙飞凤舞的三行小楷:
“赵家第三十二代传人不肖拜上。
时局动乱,赵家几十代传承,随之一炬。
谨以赵家先祖之名,再传青龟山之机密,以示后人。”
赵禾迈紧张的心似乎要破膛而出,可是破膛而出的,又何止赵禾迈的心呢?
日光坦荡。
月亮在白昼里沉睡,谎言在年岁里生长。打开尘封的笔记,如同推开一扇陈旧的门,里面藏着无法言语却又无从消失的真相。
在赵禾迈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想,如果这天还算她的生日的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二岁之前的自己都无法通灵,而之后的每次通灵,都必须要奶奶在场。
“赵家人可通灵,旁人亦可借赵家人的血通灵。”
在这之前,赵禾迈天真的以为只是自己学艺不精,却不想自己原来是旁人。
只是奶奶,心头血是赵家人的精血所在,在我误以为自己学会“通灵”兴致勃勃加强练习的那些时日,你是以怎样的心态一边鼓励我,一边忍痛抽出自己的心头血偷偷滴在三枚铜钱上的呢?
手掌贴在剧烈跳动的胸膛上,赵禾迈急需平复下心情。
一整晚的辗转反侧,她早已翻来覆去的预想了无数可能,所以此刻的她并没有多少难过,却因为无法放声大哭一场——奶奶就在院子里忙碌——为她准备今晚生日会上的美味,情绪沉结在心。
她不动声色的收起笔记,放回原处,拉开门,走回房间,换了衣服,缠上软剑。
“迈迈,说了今天不用练功给你放假的。”说话间的功夫,一条案板上的草鱼被开膛破肚。
赵禾迈静静地站定在台阶上,看着奶奶粗糙的双手利落的掏出草鱼的内脏,“多用功总归是没错的,这也是奶奶您说过的。”
“那行,反正今天也不用你打下手,那就去吧,记得早点回来。”一盆血水波到地上,三次换水之后,就能清洗掉草鱼身上所有的血迹。
傍晚,火红的夕阳,照的西汉水发亮,银白色的软剑在空气里刷刷作响。
白鹭略过河面,剑光劈裂溅起的水珠,落进沉默的大地,像是无声的眼泪。
炊烟袅袅,倦鸟知还。
一个身影逐渐靠近,是蔡籍,他过来叫赵禾迈回家吃饭。
收势的最后一招,赵禾迈手中的软剑刺破蔡籍的外衣,紧紧地盯着他平静的眼眸,赵禾迈无望地问道:“蔡籍,你有事瞒着我吗?”
顷刻,剑尖低落,像无精打采的蛇低垂下脑袋。
蔡籍边走边笑着说,“什么事?你上次的抄写确实是我用双笔写的,不会被你们老师看出来了吧。”
握剑的手在空中发抖,一旦落下就再没有提起的勇气。赵禾迈似有哭腔,“蔡籍,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没理会赵禾迈的发问,蔡籍镇定自若地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赵禾迈拿剑的手,“迈迈,回家吃饭吧。”
就像以前,他也是这样对赌气离家出走却只会躲进石头屋里,等他找来的赵禾迈伸出手,说一句,“迈迈,出来回家了。”
握在手里的软剑不知何时到了蔡籍手里,他正半蹲着身子替赵禾迈往腰上缠。
赵禾迈低头看着他头顶圆圆的发旋,柔软的头发,“蔡籍,我家在哪儿?你要带我回哪个家?”语调凄凉,好似寒冬里被箭射中的孤雁发出的悲惨的叫声。
蔡籍闻言一顿,长长的睫毛在风里打颤,扣好软剑的一瞬,蔡籍抬头看着赵禾迈,双眸被夕阳染上一层黄腾腾的雾气,他咬着声音,故作镇定地说道,“无论如何,迈迈,我们是一家人。”
一只废弃的白色塑料袋在风中飘荡,没人在乎它是从哪里吹来的,也没人知道它终会落到哪里。在这之前,它由人制造,被人使用,然后丢弃。
风在归雁的声音里,有片刻停止。
时间定格的瞬间,白色塑料袋恰好挡住了西边那个像是坏掉了的鸡蛋黄的落日,河水漫过被白日蒸发掉水分的淤泥,白色塑料袋摇摇晃晃的落入西汉水中,从此,在起伏的波浪挣扎它的命运。
赵禾迈从蔡籍手里挣脱,解开他为缠在她腰上的软剑,自己重新一点点绑好,剑入鞘的时候,剑刃扫过右手拇指,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太阳收起光线,黄昏关上沉重的门。
不到一天的时间,赵禾迈彻底失去了她清晰的过去和注定的未来。
河岸边的柳树依然在迎风摇曳,而这天,本该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十五年前的风吹不进今夜的赵家祠堂。
夜色深处,月光无声无息地冲洗人世看不见的泥垢。
赵禾迈想起自己来祠堂本意是为了看看这三枚铜钱是不是还在原处,顺道确认一下,现在的她是否真的不能再通灵了,却没想到一个人呆在祠堂追忆起往事。
十几年过去,过去的事只剩下一个个淡淡的影子,而那些潜伏在赵禾迈记忆深处的影子,在她踏进赵家庄的那一刻起,就像一团团黑雾,一点点地将她围绕。
乌蒙蒙的烟雾之中,赵禾迈看见一块小小的花地,里面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其中一株是红色的凤仙花,也是像这样夏天的夜晚,奶奶将加着明矾的捣碎了的凤仙花放在赵禾迈指甲上,用大大的核桃叶包起来,缠上一圈圈白色的丝线。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赵禾迈得意洋洋的伸出染色的十指,向蔡籍炫耀奶奶新给包的指甲。
通不了赵家人的灵,奶奶和蔡籍,我能相信哪一个?一枚铜钱被高高抛起。
手机上屏幕上又弹出新的消息,“我来找你。”一分钟前来自蔡籍。
打开捉住的铜钱,字面朝上。
蔡籍进来的时候,赵禾迈假装收起竖着的三支香烟。
十三年未见,一时之间,寒暄也无从说起。
“迈迈,好久不见。”蔡籍递上来一支女士香烟,长长的,应该是薄荷味的,赵禾迈没接,只是喉咙动了一下,“情愿不见。”
蔡籍从赵禾迈手里抽走打火机,点燃了烟,“没去接你是我的错,奶奶去世的太匆忙了,人手不够,迈迈,有些事情只能我去做。”
蔡籍的声音融入黑夜里,赵禾迈透过月光看着他,轻微下垂的眼角显得他情深意切。
“当然只能你去做,毕竟祠堂的钥匙也在你手里。”铜钱落到手里的那刻开始,赵禾迈就做好和蔡籍纠缠的准备了,只是,燃着的香烟勾起过去的心境。
不再偷偷拿走奶奶的烟后,不知是哪个躲在祠堂屋檐上的夜晚,赵禾迈点燃了一支本应夹在奶奶指间的纸烟,迢迢青烟像来自地下的魔鬼,赵禾迈被她蛊惑,放任自己在一根烟的时间里沉溺于虚空。
没过几天,除了祠堂雕像头部背后的半包,所有被赵禾迈藏起来的香烟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印着新奇图案的女士香烟。
很多个赵禾迈陷入虚无幻境的时刻,隐隐约约中,她都能感觉到,在月色照不进的角落里,有一双黑色的,闪着银光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不受时间影响,他的目光是来自永恒时空的月亮。
“迈迈你知道的,祠堂的钥匙只有你才能继承。”蔡籍拽住赵禾迈,递还给她打火机,还有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
“放手,这样有意思吗?”赵禾迈甩开蔡籍,指着蔡籍的胸膛,冷笑道,“蔡籍,奶奶死了,钥匙你拿到手了,你还要怎么样?一口一个迈迈,迈迈在哪儿啊?我怎么看不见。”
四目相对许久。
“你是迈迈,我会帮你。”蔡籍握住赵禾迈的手,掰开紧握的四指,把一管细细的棕色玻璃瓶放到赵禾迈手上,“点血的时候,用这个。”
“蔡籍,赵禾迈谢你,我恨你。”赵禾迈收下玻璃瓶,从善如流的从蔡籍手里接过燃到一半的香烟,正事已经完成了,悬着的心稍微可以放下来一些,也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和蔡籍待半支烟的时间。
剩最后一点烟的时候,赵禾迈猛地一口气抽完,鼻腔,口腔大力的吞咽到胸腔里,五脏六腑有了着落,大脑就陷入片刻的空白。
“我没有这个机会帮助迈迈,你没必要感谢我。”蔡籍的声音也和今晚的月光一样恍惚起来。
过了一会儿,在赵禾迈的视线里,月亮不再是一个上面叠着另一个,也没有云朵推着它往前飘,赵禾迈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无所谓,就和这次再陪你们父子俩唱这出戏扯平。”跳下了屋檐。
“明天十点点血。”
听到身后蔡籍的声音,赵禾迈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麦子地。
月光洒在麦地里,从春天绿色的麦地,夏天金色的麦地里,开辟出一个银色的麦地。
麦子的一生,不止和太阳的爱情相始终,还关乎一个形影不离的月亮的阴晴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