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落月升》犁其夏

3、往事

　　赵禾迈拉着行李箱，住进村西头废弃的原村委会的院子里。
　　这里和赵禾迈小时候长大的院子就隔着一条街。

　　西房被人打扫过，赵禾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也收拾了一下自己，折腾出一些动静。
　　慢悠悠等到夜里十二点，旁若无人的走进隔壁的院子，她还没离开赵家庄时生活的地方。

　　屋子里没有守夜的人，铜盆里的纸钱烧的很旺，照着长长的白色孝帏。

　　赵禾迈看见和她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奶奶一动不动的躺在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陈旧的红棉被，终日皱成“川”字的额头似乎舒展了不少，眼睛半闭着，嘴巴倒是半张着，皱巴巴的脸像个风干的苹果。

　　离开十几年，她记得的是离开时奶奶的样子，就像她刚开始记事记得的样子，却没想到奶奶已经这么老了。

　　站了一会儿，始终听不到奶奶的呼吸，确定她确实是已经死了，赵禾迈做了一个为她合上眼睛的动作就出去了。

　　她径直走进赵家祠堂，踩着大门旁边堆着的木柴爬上围墙，走到大堂的后檐，推开二十多年前就坏掉的天窗，跳上承载梁，从下面雕像头部摸出三枚铜钱，一个打火机，一带包装都已经褪色的长香，还有一包抽了一半的红塔山。

　　老三样还在，像某种心照不宣，就是不知是奶奶以这样的方式留给她最后没有问出口问题的答案，还是蔡叔默认赵禾迈根本不能用这三样东西翻出花样。

　　蔡叔是奶奶捡回来的孤儿。
　　新中国成立后，闹饥荒最严重的那年，四岁的蔡叔随同乡人北上新疆讨生活的途中，路过赵家庄，生了一场大病，同行的人照顾了他几天不见好，在离开赵家庄北上的那天早上，将他背到青龟山半山腰上的山神庙里，任由他自生自灭。

　　三天后，奶奶上山祭祀，路过山神庙背了蔡叔回去。

　　“迈迈，按理说，奶奶就不应该捡你蔡叔回来。赵家祖祖辈辈从来都没有过男人进门。
　　可是迈迈，奶奶五岁上没了母亲，她被王治岐部队捉走的那天，我和你祖奶奶被我的母亲锁在祠堂下的暗道里。
　　我们就躲在底下，看着那群强盗抢劫我们的家，砸毁我们的祠堂，抓着奶奶的母亲拳打脚踢要她交出更多的财宝。

　　迈迈，你是知道的，赵家人的所有财富的来源不就是青龟山吗？那群畜生不知从哪儿探听到青龟山里藏着宝物，他们捉奶奶的母亲上山，扒光她的身体强迫她打开青龟山。

　　迈迈，你要记住，青龟山只有死了的赵家人才能打开，更准确说，迈迈，青龟山只为死了的赵家人打开。

　　奶奶的母亲打不开青龟山，那群王八蛋就把她绑在青龟山下的那棵老杨树上，奸辱她，在她的身上撒尿，扯下她的头发塞进□□，用刀顺着血管在身上剥出一条条细细的口子，撒上糖水吸引蚂蚁，又用沾了辣椒水的绣花线缝合。

　　我和你祖奶奶在祠堂的暗道里躲了多久，奶奶的母亲就被绑在那儿折磨了多久。
　　后来啊，奶奶和你祖奶奶被我们村长放了出来。

　　他们说解放军来了，国民党跑了，我们得救了。
　　可是奶奶的母亲却不见了。

　　本来那群禽兽逃跑的时候乱作一团，根本顾不上我的母亲，没想到有个杀千刀的专门跑到了回去，带走了我的母亲。

　　过了三年，郑家的人送来了我母亲的尸体。尸体是白家人从千里之外的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迈迈，你要知道，一个赵家人一生应该只会有一次点血，一次被点血的经历。
　　活着的时候为自己的母亲点血，死后被自己的孩子点血。

　　迈迈，奶奶点过两次血，第一次是为我的母亲，第二次是为我的奶奶。
　　第一次‘点血’根本都算不上是点血，郑家人送来的奶奶母亲的尸体是一具腐烂两年多白骨。

　　迈迈，你知道吗？人死后血液就会停止流动，变成尸斑，赵家人也不例外。
　　‘死水流入幽冥渊’，活着的赵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死去的赵家人身体里的血液，通过点血变成暂时的‘死水’保存起来。

　　‘青龟山，九重山。一重活人拜，二重死物祭。三重埋葬赵家人’。
　　只有进了三重山，被验过货的‘死水’才是真正的‘死水’，这样的赵家人才能作为‘死水’的容器埋进青龟山，随‘死水’流入幽冥渊。
　　赵家人的点血就是保存‘死水’。

　　而且，点血的‘血’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处子的身上血，就是像我们迈迈这样的小女孩。
　　万一碰到没有处子的情况，也就只能是行过房事的赵家人的心头血，就是奶奶这样的大人了。

　　郑家人送来奶奶母亲的尸体，尸体是白家找到的，但是白家人没来。
　　因为他们知道，奶奶的母亲已经进不了三重山了。

　　你祖奶奶铁了心的要送奶奶的母亲进青龟山。她教我点血，和我为我的母亲抬棺。
　　本来抬棺是要四家人的，仅仅来的郑家人放下我母亲的尸体就走了。他们清楚，奶奶的母亲已经没用了。

　　一重山是你祖奶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找到一本有记载的古书，按照上面的方法打开的，可是没有张家人的青蛇，二重山根本开不了。

　　那年腊月，你祖奶奶进了九重山后面的森林，开春回来的时候，背篓里装着一条浑身透绿的小蛇。

　　你祖奶奶用心头血喂养了这条蛇王的孩子大半年，赶在冬天第一场雪来之前，用它打开了二重山。
　　可是进了二重山还有三重山，但是三重山就和我们外面的人无关了。你祖奶奶也就只能将奶奶的母亲安置在三重山外面了。

　　奶奶的第二次点血是为奶奶的奶奶，也就是你的祖奶奶。

　　她是一九六六年去世的，一群更加疯狂的强盗冲进我们家。

　　‘龙生龙，凤生凤，老子□□儿反动’。我们这样的家族更有出身问题，家被一洗而空，祠堂也被砸了个干净，他们又叫嚣着，把你祖奶奶押到广场，浑身捆绑，挂上牌子，让她交代过去几十年里如何剥削贫下中农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的。

　　迈迈，你要记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赵家人是靠青龟山活着的，人人都说青龟山里埋着宝物。笑话，这种几十万年的深山里没点东西才奇怪不是吗？

　　大山里都是有宝物的，关键是怎么得到它。有的山有灵性，有的山里住着神，咱们的青龟山就更有讲究了，特别是山下面的幽冥渊，‘幽冥渊，埋龙骨。一根成霸业，一根得永生’。但是幽冥渊里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赵家人守着青龟山，青龟山也哺育赵家人。送赵家人入三重门可以说是一次交易，‘死水流入幽冥渊’的同时，‘青萤送来金疙瘩’，送来的金疙瘩是赵家人用来安身立命的，也是付给张、郑、白三家的报酬。

　　几千年来，赵家人都是靠青龟山过活的，青龟山就是赵家人的命，赵家人是卖给青龟山的奴隶，他们说，新中国不允许人口买卖，契约都是不作数犯法的。

　　可是迈迈啊，赵家人是在三千多年前用血液和青龟山签订的契约，纸上的契约可以付诸一炬，血液里的契约要怎么销毁？

　　你祖奶奶交代不清楚财富的来源，也无法交代。白天下地挣工分，晚上被绑起来拷问。那群牲口一把火烧了祠堂暗道的第二天，你祖奶奶一头撞上狗日的大队长，咬断了他的脖子，被抓后咬舌自尽了。

　　尸体是你蔡叔帮我偷回来的，我让他帮我把你祖奶奶的尸体藏进一口枯井里，又让他捉了一条小蛇，奶奶每隔七天用血喂养小蛇一次，平时小蛇就从你祖奶奶的口里进去，帮奶奶守着你祖奶奶的尸体。

　　直到过年的时候，三家人偷偷从外面赶来，白家人给了新任的大队长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我被放了出来，你祖奶奶死后，奶奶也被他们关进牛棚。

　　年三十的晚上，奶奶为你祖奶奶点血，和三家人为你祖奶奶抬棺，送她入青龟山。

　　开春后，也不知是白家人走前的打点起了作用，还是下地的人手实在不够，奶奶就又从牛棚里被放了出来。

　　家早已经不成家了，但是迈迈，只要有一个赵家人活着，赵家就永存于青龟山下。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重新修建我们的家。

　　村子里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祠堂修好的那天，我让你蔡叔进去磕了三个头，进了赵家的门。

　　迈迈，奶奶捡你蔡叔回来的那天，刚好是奶奶母亲的诞辰，你祖奶奶让我上山看看我母亲，奶奶下山路过山神庙，看见一个瘦的软绵绵的小孩蜷缩在草席上，就剩半口气了，背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全身硬邦邦的。

　　队里的医生说他的病治不好的饿病。饿，有的时候根本不是病，有的时候却比绝症还可怕。

　　奶奶偷偷把他藏在村大队门口的番米杆垛里，从我的口粮里省出一半给他，你蔡叔命硬，挺了过来。
　　他醒来后偷偷跟了我回家。

　　你祖奶奶很生气，让我把他从哪儿来的送哪儿去，可是奶奶能把他送回哪里去呢？我对你祖奶奶说，我上山看母亲的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小孩一直躲在草丛里哭。

　　你祖奶奶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哭的小孩可能就是我的母亲，她性子娇气，稍微有点不如意，就瘪着嘴巴开始哭了。

　　后来，你蔡叔就留在了我们家后面的番米杆垛里，他一天天长大，冬天要来的时候，我和他去河边捡来石头为他搭了一个小小的石头屋。”

　　这个石头屋后来又成了幼儿赵禾迈的好去处，每次挨完骂，赵禾迈就跑进石头屋里把自己藏起来。

　　等太阳落山后，蔡籍放学回来，给她带各种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再给她讲学校里各种有趣的事。

　　月亮爬上山头，赵禾迈才慢吞吞的爬出来，不情愿的牵着蔡籍的手让他送自己回家。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皎洁的月色拉的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