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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协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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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荡秋千。”我朝身旁的老肖眨眨眼睛。
他顿了一下,帮我从包里拿出止痛药。白色的颗粒倒在我手上,像生涩的小牙齿。手术已经结束半个月了,我的触手还是常常作怪。
我和老肖有一套暗语体系,负责在生人和熟人之间传递消息。“鳄鱼荡秋千”是“我背后的触手最近又开始痛了”;“刺猬过马路”是“今晚在阳台比谁裸体时间长”;“红色风暴”是“去垃圾桶偷偷捡被吵架的情侣丢掉的花”,还有一些不具备特殊含义的词汇,比如“银牙”、“腊肠狗”、“樟脑球”,分别指代某个邻居的假发露出来、大街上有狗屎、出门记得带钥匙之类的琐事。我总是表现得对这些词语的发明和使用乐此不疲,其实早已在心里厌烦。但是在老肖面前又不得不加倍卖力地进行表演,谁让当初是我兀自把他卷进这套山寨摩斯密码。
老肖从不表现出对这些暗语的喜恶,也不主动提起。他总是默默配合,而这令我恼火。不止一次我旁敲侧击地告诉他,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每天想着这些词也挺累的,像个适应第二外语的异乡人。他不温不火地笑笑,说这样也挺好,有一种好像很亲密的错觉。
“你只是拿我当你灵感的试验田。”我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这个。
我和老肖在一起三个月,彼此间名为“话语”的大树愈发茁壮,枝丫如被喂食了催产素般密集生长。起初,他沿着我在特殊交友软件上发表的告示找到我的联系方式,我们在电话粥里陆陆续续拼凑出对方人格的大纲。
老肖说他不喜欢晴天也不喜欢阴天,不喜欢婴儿也不喜欢动物,偶尔在CCTV5看看体育赛事,但是也懒得追去现场。大学修的普普通通的专业,毕业后在家待业了半年,辗转三番入职了一家小型企业,拿着不起波澜的薪水。他最大的梦想是在还不太老的时候死掉,然后把所有的器官全部捐出去,片甲不留,也不要威风的墓碑。认识我之前他刚好失业了,拿着所有积蓄去印尼看了一趟火山,钱花光了之后回到这里,转身预约了市区红十字会的遗体捐献的登记申请。
遗体捐献的前提是,本人自愿且家属同意。老肖完全符合前者,但是很尴尬,他举目无亲。于是,尬尴的他在互联网特殊交友网站上遇见了别扭的我。
我的网络告示——大概就是说,本人女,已经快30岁了,事业无成,没有朋友,没有伴侣,对于未来也没什么计划。家里有个很讨父母喜欢的姐姐,争气、优秀、漂亮,连胸部都很完美,在她这种人面前我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最要命的是,如果我姐姐是个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小人,那我大可以视她为同类,混沌着依靠彼此。可她偏偏是个表里如一的大好人,生活的倒影映在她身上从不显得声嘶力竭。我连讨厌她都不能问心无愧,只能任由自己被她散发出来的光芒炙烤融化,变成一滩烂泥巴。除此之外,我还患有一种奇怪的心理疾病,会在做一些激烈的事情前感到背后的骨头里长出触手,非常非常疼,疼到晚上咬墙皮,多年求医却毫无起色。思来想去我决定找一个人在30岁来临之前杀了我,不能是简单粗暴的谋杀,而要遵照我的意志一步步有条理的杀。别的事也就算了,唯独在怎么被杀这件事上我要发挥最大程度的主观能动性。这其中有个很重要的环节是,杀之前要陪我谈三个月的恋爱。
这是我在网络上对外宣称的理由,但我真正想要被杀的理由其实不尽然如此。事实是,我快撑不下去了,不管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水怪。作为人类,我几乎没有良好地回应任何一个社会期许,就像我说的——事业无成,没有朋友,没有伴侣,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怎么样。而作为水怪,我长时间都在和自己的身体与意志相斗争,拼命避免被人类夺舍。在这场二十多年的拉锯战里,敌人是虚无的,身体是刺痛的,成果是似是而非的。我好像离正常的人类群体越来越遥远,却也丝毫找不到可供我融入或参考的水怪同胞。
我就像一把没开封的盲刀,奋力挥动双臂做出一个抵抗的姿势,朝着虚空中不存在地敌人招呼,最终没有砍伤任何人,反而将自己撕裂开来。
关于网络告示中“恋爱三个月”的部分,人们可能会误会。我不是非谈恋爱不可,对爱情和□□也没什么狂热的向往,我只是单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人类一样喜欢上别人。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说我生性淡漠没有人情味儿,我一直将其归结于自己的水怪基因。但是事到如今,我倒是也想试着对一个人倾尽所有无私奉献,看看自己变成人类的概率到底有多大。这是一场社会实验,我自己既是观察者也是唯一的实验样本,最后我会孤独地死去,把所有实验数据都带到地下封档。
我对即将到来的刽子手选拔极为严格。对方必须完全自愿,并且拥有在杀掉我之后投案自首的觉悟。也就是说,他也必须是个心存死志的人,绝对不能是本身爱好杀人的变态,因为这样一来我的死亡只会成为他集邮册上无足轻重的一抹功勋。我并不打算给社会增添负担,也不想过问对方轻生的原因,生命深深浅浅,说到底我只是想找个顺眼一点的人在搭伙共赴鬼门关前玩一把游戏。我这将近30年的人生都很严肃,大小游戏基本都玩砸了,到最后也没学会流利自如地讲笑话,往往在别人还没笑之前自己先失败的笑作一团。
几轮排查筛选之后我和老肖加了微信好友。他是我完美的终结者,性格温和且死意坚决。但真正确定由他来操刀我的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一次谈话。
正式见面的那天我们都局促且认真,穿着仿佛出席葬礼的黑衣服,在一家放着古典音乐的咖啡厅相对而坐。有些好笑,我不得不说,很像两国元首会面。未来人类说不定也会发明私人订制死亡方式的服务行业,成为时下大热门,人们都在去死这件事上争奇斗艳,一些新潮的死亡方式被卖到绝版,最后政府不得不下一纸通文,禁止民营企业兜售死亡服务,并将全民死亡创新项目纳入医保。我边搅拌咖啡边想。
“对不起。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网络诈骗,差点报警。”这是老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向来诚实,会在喝到不喜欢的苦咖啡时放任自己皱眉头。
“现在相信了?”我打趣到。
“不信也不会来。”他毫不窘迫。
“你还不算真的走投无路,为什么要死掉?”我接着问。
“你也不算。我们都不悲惨,只是不开心而已。但是死亡是不需要前缀的,就像出生一样。”他面容依旧温和得像碗云吞面,与此大相径庭的是他的死意,冰冷而坚决。
可能就是在那个瞬间吧,我对老肖这个人产生了类似科学家对于超出预测反应的实验对象的兴趣。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把钥匙,我的钥匙是背后的触手,老肖也一定有独属于他的那把。人们都怀揣着一段心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能让自己安心交出钥匙的怀抱,好卸下所有的体面与防备。
如果老肖和我一样是水怪就好了。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可以创造一种尚未被人类开发命名的关系,而不是妄想坐拥现成的感情。
于是我问他:“你有没有过背后长出藤曼一样的感觉呢?就像是,身体中沉睡的一部分肢体被突然唤醒,然后骤然增生。”
他沉思了几秒,郑重地摇了摇头。有点遗憾,但我松了口气,心说幸好如此。尽管每日雄赳赳气昂昂号称寻找同类,但却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聆听素未谋面的乡音。
话题被扯回正轨。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彼此内心暗晦的苦痛,未了的愿望,对死和爱的看法。我坚持认为,人类把爱钉在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身上是不可理喻的,爱这个概念应该是流动的、跳脱的,所有的“喜爱之情”都是一种投射,大家爱的只是这个词汇形而上的概念而已。
老肖说:“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每天的工作已经抽干了我的身体,至于思维,可能只会更加空乏。爱,就像一个远古的词汇而已,我知道它,远远看着它,也清楚自己应付不了它。”
原来不管是人类还是水怪都会被世界征收啊。我很快乐,我和人类同病相怜。
协议异常顺利,我们甚至准备去开一张新银行卡,把彼此仅剩的积蓄用于这段时间的生活开销。死亡的形式可以慢慢商讨,恋爱的形式倒是有点难办。理论上说,既然要谈恋爱,彼此之间就得有个特殊的称呼,我去百度上搜索“伴侣之间的称呼”,排名前50的分别是:
“老公、老婆、媳妇、丈夫、爱人、小宝贝、大宝贝、宝宝、小亲亲、亲爱的、小鲜肉、小美女、相公、小宝、大宝、当家的、公主、小美男、小美女、小可爱、小绵羊、总裁、嫩宝宝、小嫩肉、心肝、小帅哥、夫人、娘子、老头儿、官人、先生、亲亲、达令、蒂尔、哈尼、孩儿他娘、孩儿他爹、屋里头地、当家的、婆娘。”
毫无疑问,这些称呼无一例外都被我们排除了。最终我决定叫他“42”,因为42是宇宙的终极答案。他想了很久决定用最随意的语调称呼我的全名“韩素月”,因为陌生人之间为了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往往会故意使用超纲亲昵的称呼,所以他要冷静地反其道而行之。
很好,这种刻意,我十分理解。
就这样,协议敲定,韩素月和肖42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死亡恋爱。我们郑重地握手、拥抱、行贴面礼,签字、盖章、画押、歃血为盟。用餐刀割破小指头滴进美式咖啡里,东西方文明在这一刻会晤。
服务员先生把两块精致的提拉米苏摆上桌子。老肖和我心照不宣地拿起叉子大吃,没有礼貌地承让寒暄或发表对甜品的看法,只需要让奶油滑进食道,获取足够多的糖分和脂肪。我们退化成动物,与仅剩的生活展开鏖战。
终于,敌人,朋友,一切泾渭分明。
走出那间小咖啡馆,世界在我们面前来褪了一层皮。我们触摸到了进化的黑色墓碑,眼睛里盛满对现实的困惑不解,又被刻意喂养的死亡诱惑。
街上的行人依然匆匆往来,无法顾及某个角落里有两个人类同胞的固有观念已经被抽丝剥茧,而后轰然倒塌。上班的时候人们都穿职业装,画不浓也不淡的妆,尽量表现出现代化和精英感,但又不可谄媚。下班后就脱壳,松口气般散发屌丝气质,不用费心思端庄。去烧烤摊点最便宜的毛豆和田螺,把衬衣从皮带里揪出来,好好给世俗一点出口。在这个同质化的世界里,城市越来越像,口头禅越来越像,文明越来越像,我们刻意假装与众不同的姿势越来越像。人们经常疲惫不堪,像无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儿,而我和老肖在这段时间却异样的拥有了明确的目标和绝对的井井有条。
可惜,天杀的,三个月后我依旧没死成。我要和老肖结婚了,也就是在做完缩胸手术不久后的今天。这是他的附加条款,结婚之后我就可以以妻子的身份给他在遗体捐献书上做担保,而他会在那时以丈夫的名义了结我。这场闹剧或许最终会贡献一则都市传说被塞进某本厕所读物里。
自从小时候打碎那枚鸟蛋,我的人生急转直下。这件事情被广而告之,小区里的孩子们不愿再同我玩耍。我很自然地学会了一个人生活,自言自语逗笑自己。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后院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兔子在啃食草坪,醒来后我立即像追逐三月兔的爱丽丝一样冲到草木茂盛的院子,扒开一簇簇野草寻找,直到手心被勒出了一道道草黄色的痕迹,血珠如小米粒般孵出来。然而这里除了废弃的僵尸车和破轮胎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与我的梦大相径庭。那一刻,我躺在地上望着该死的蓝天,第一次出声地大哭,心里却并不是难过,相反,它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无法将它填满。天空又高又远,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久久地凝视它就会产生一种要被吸进蓝色漩涡中的危机感。我好害怕,我的心脏上有个大洞,再微弱的光都可以将它穿透。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就是当水怪的代价。
在学校念书的日子,我逐渐学会了模仿。老师说,我们是一个集体,一定要争取赢得每周的流动红旗,于是我也蜂拥着,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对其他班级展露敌意和不屑,对例会和演讲表现出肃穆和庄严;同桌的妈妈小周阿姨说,如果升不上优等班就考不上好初中,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学,未来就没有好的前程。于是我也灰头土脸在早自习拖着长腔背书,妄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人的声音。
我参加社团、竞选班委、按部就班考试、用筷子扒干净盘子里的每一粒米,与同学的谈天说笑看不出任何端倪,就这样日复一日。曾经的无所适从似乎离我远去,我逐渐变得如鱼得水。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每当我在夜色吞吐的十字路口撑起雨伞,把被台风吹反的伞骨顺过来,斜眼瞥见有人在红灯亮起时若无其事横穿马路,内心瞬间燃起的灭顶般的愤怒;每当老师苦着脸宣布这周没选上优胜班级,教室被绝对的低气压笼罩,同位的眼圈甚至开始变红,而我只能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噜噜;每当姐姐偷偷把男孩子笨拙的情书藏进书包,嘴上说着 “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背地里又偷偷脸红流泪,告诉我“长大后你也会这样哦”……在这些时时刻刻里,我惊觉,自己从始至终还是沉在湖底的水怪,对陆地上的一切只是道听途说,像研究二手资料。
再精湛的模仿,也只是模仿而已。画虎不成反类犬。
有一次班级文艺汇演,女生们挤在乱哄哄的更衣室换演出服。蓝白色校服褪去,各色内衣显露。大家调侃着胸部,议论着某某发育的好,某某该多吃点木瓜,某某的内衣牌子看上去很高级。气氛被点燃后,几个活泼淘气的女生开始满场乱窜,偷袭似的用手去摸其他人的胸前,得逞后发出雀跃的欢呼。顿时,一片笑闹,一地鸡毛。
眼睁睁看着一只手即将探向胸前,我在它触碰到内衣布料前迅速钳住了那只手腕。被捉住的人吃痛地喊出一串元音,玩笑被迫中断。
“胸部,比较柔软,脂肪也很多,适合清蒸或者炖汤。”我举着她的胳膊说。
周围的人愣了下,然后荒腔走板地笑了起来。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哈”字落在更衣室的铝皮柜子上,热闹欢快。“素月倒是有点说冷笑话的天赋呢”事后她们总说。
但我的内心却是无限凄迷。那些欢快笑着的同学永远不会知道,我背后野蛮生长的触手是如何囚禁我于湖泊边缘,将我变成半人半水怪的两栖异类。青春期的悸动、择校大业、人生黄金时代内心的纠葛,无数话题汇聚而成的河流,没有一条能让我安心涉足。
那天我的姐姐也在场。听见我的话后,她皱着眉头把我拉到无人处,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把手圈上我的耳朵。
“你可别当众又说什么奇怪的话,更不能做出格的动作。”她嘱咐我。纵然从容如她,也已经在见证过我多次的胡言乱语后忍不住咂舌攒眉。
当然不会了,姐姐,我心想。我回握她的手,感受着温热的手指袭夺我手心的冰凉。我感觉像是一只贪恋人类体温的冷血怪物。
拜托了,姐姐,教我永远不会冷场的玩笑吧,教我热爱荣誉和集体主义吧,教我该怎么和这个世界融洽相处吧。
我听说在遥远的藏区,信仰宗教的人们会在死后举行天葬,把尸体归还自然。这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消亡一度令我痴迷,我在自己的人生尚未展开之时就已热衷于规划那个将至的大限。
不过比起被秃鹫吃掉,我更想被海里的鱼虾分食。天空太遥远也太浩瀚了,海就朴实很多,总是会和陆地此消彼长。会不会有一天,人类厌倦了双脚的重力,纷纷游回海底,水怪则从湖泊深处纷至沓来,吃掉喜马拉雅山脉,世界从此一马平川。
我举止诡异、面目可憎,可我远不是一个反社会分子,远不是任何一种心理疾病的典范。我就仅仅是,感受不到很多泛滥的情绪而已。但是每次冲同学们大吼大叫着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或者被老师揪出教室贴墙罚站时,我的肩胛骨里都会像打碎鸟蛋那次一样长出触手。它们直截了当地瓦解我的思考,逼着我在纯粹的痛苦中就范,被自我意识的旁枝裹紧。
而这样一个我,你敢相信吗,现在居然要郑重其事地结婚了。
成为一个大人,成为一个新娘,成为一名母亲,成为一位祖辈,最后恰到好处死掉。真奇怪啊,这一切理所应当得好像,每个人生来就该如此一样。但凡错过任何一个阶段,都会陷入惶恐的怪圈,就连自己的□□也是这套体系的帮凶。
好讨厌,好讨厌。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但是我并不能完全分清,自己到底是讨厌结婚本身,还是讨厌就连老肖脑海里竟然也冒出结婚的念头,就像我也分不清我们两个到底是在追求死亡,还是在逃避被自己搞得一团糟的现实。
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力逃跑,聚精会神、毫不含糊地逃跑。老肖说我早就矫枉过正了,非要开辟出一套语言体系,非要事事不尽人意。可是我无处安放的触手,无法填补的内心,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出口。
我想给西西弗斯的石头染上点新鲜的颜色。这场面子上必须过得去的婚礼,实质更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葬礼。去完成它,跨过它,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给老肖一份离去的资格,尽管我还是不能理解婚礼的意义,但是它俨然已成为我未了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