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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迷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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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弱,雷声却未停歇。
邵文叙的轻骑临时搭了棚子,宋知念此刻闭眼握着江玄的手,严以温给他再次清创上药,江玄感觉到他指缝里都是汗,知他疼得厉害,却不知为何一声不吭。
宫洛雪此刻坐在火边一言不发,周身寒气横生。林玉安明白他正琢磨邪僧的话,便自顾埋头喝药。
成广替他上药包扎间,宫洛雪开口道:“苏毅现在什么情况?”
“在家里守着。”成广手上顿了顿,改口道:“在淮州,宫宅现在他守着。要带到庄子里吗?”
宫洛雪手指抹了抹嘴角的伤说道:“你休养几日,回去探探此事他是否知情...想来他没那个胆子。另外...”
话说一半,林玉安已坐到他面前,手指沾了药膏替他点涂在青紫处。
“给庄子里传信,宫诺雨三餐改一餐,适当给点水,吊着口气即可。”
“好。”成广应着,正包扎完成,又道:“兄长,这几日不可太大动作,得好生养着。别落了病根。”
宫洛雪眼睛止不住地往林玉安面上瞧,碍于人多又不好盯得太直接,嘴上嗯得应着,索性转脸看他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成广手上收捡药箱说道:“严师兄把了脉,轻微内伤,饮汤药两日便好。”
丘易靖伤势不轻,又陷入昏迷,妹妹刚替他行了针,转身见丘易春拽着岑子过来说道:“易知,快看看,岑子这伤口裂开了,可需另行处理?”
丘易知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这...怎的这番模样?”那伤口岂止是裂开,简直是乱七八糟:“说了不可发力,怎的...哎...二哥,你替我按住他,这得再行补针。”说罢在药箱翻找起来。
丘易春道:“哎呀,怪我怪我,好些村民躺在积水中,我便唤他同我一起挪人。要不是血流得厉害,我...哎...”
“你去忙着,我不怕疼,不需要人按着。”岑子皱着眉说。方才那些迷烟未过劲的村民躺在积水中,时间长了恐怕得冻死,一时情急,他自己也没顾上这伤,这会儿想起师兄的话,心中才隐隐害怕起来。
丘易春回头看去,营地上一片混乱。伤者太多,药王谷医师早已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来了十几个轻骑,两个去检查邪僧尸体,两三个去放消息,几个护着昱王,剩下都忙着搭手处理伤员。那些躺在地上的村民,只两三人搬弄,哪里赶得及?
他从未应对过这般景象,大哥又在昏迷中,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丘易知翻了半天才想起银丝没了,幸而发髻间尚有一支簪花可用,便顺手扯了下来。仔细间一抬头,看见二哥急得脸都红了,便拉着他问发生何事。
丘易春已是满面泪水,急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大哥何时醒来?现在乱成一锅粥,没有大哥,谁能指挥一二?”
丘易知掰过他肩头道:“二哥,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大哥昏迷,难道你不行么?不懂就去问,干爹在哪里?还有方才那位王爷都可以请教。总比在这里瞎哭的好。”
丘易春愣神一瞬,抬手一抹眼泪道:“对,你说得对...”说着话连滚带爬起身张望一阵,终是找到了宫洛雪身影,连忙跑了过去。
“干爹!”
宫洛雪此刻正给曲明川行针,听这叫唤还未转头,丘易春便跌在他面前,又迅速起身急道:“干爹,好多村民还没醒来,都在那边躺在积水里,现在人手不够,我该怎么办?”
成广一拍脑袋道:“呀!忘了这茬!朝鸣山庄还有些兄弟可用。”
眼下担心青桥村获救的消息外传,宫洛雪已让人封锁通路,现场着实人手不够,他叫回成广说道:“招呼几个人先救村民,你赶紧和易春去山路,把丘氏的人带进来帮忙。”
转头一看,丘易春又哭了,忙问他:“你受伤了?哪里疼?”
“没有!”丘易春一时爆发道:“我错了!我太没用了!兄长打架我帮不上忙,妹妹那我也帮不上忙!我...我太没用了!”
宫洛雪无奈扶额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忽的肋间一阵疼痛,又催他闭眼忍了一身汗。
“易春...”宋知念哑着嗓子说话,他刚包扎完,还没缓过劲来。
严以温在侧替江玄看诊,他凭着内力抗下好几掌,虽无内伤,手臂却骨裂。死撑了很久,现下脱去衣裳才发现又红又肿,皮下浸透了淤血。
转眼见丘易春哭得伤心,宋知念憋着劲说道:“拿出方才的气势来,你可是成州丘氏丘易春,现在我们在你的地盘上...”他咬咬牙继续道:“你妹妹已然担起医师的职责,你也要担起丘氏的责任,明白吗?有什么话,先把村民救了再说。”
丘易春听了这话忽的定下心来:是啊,兄长昏迷,妹妹忙着救人,我怎么还站在这哭鼻子?
一时又想起方才暴雨中满腔热血报着自家名号,胸中惭愧一瞬又顿时沸腾起来。擦着眼泪,追成广跑去。
之后两个时辰里,丘易春带家中弟子,跟着成广东奔西走,汇集村民、生火架锅、抬送物资、协助包扎什么都干。
丘易靖醒来时,见这娇生惯养的弟弟,花着个脸,捞袖子拿蒲扇,正有模有样的帮着煎药。
“二哥,岑子的药好了,元荣走不开,你送一下。”丘易知正从严以温身旁向他走来,尚未注意到他醒来。
“妹妹你去吧,邵将军带人清理石洪正缺人,我得赶过去!”说着话,头也不回,将煎好的药从炉子上端下来,又拍拍身旁药王谷弟子仲英道:“交给你了。”说完便向远处奔去。
丘易靖一时感动不已:我那二傻子弟弟终于长大了。
“大哥!”丘易知见他醒了,连忙放下手中物品,快步上来给他把脉:“怎么样?”
丘易靖已行过几轮针,这会儿好了很多,便对妹妹说:“你去忙吧,我没事了,再躺会儿起来行气便好。”
丘易知见他脉象已然平稳,起身道:“大哥你且歇着,我去送了药便回来。”
她端着药走近时,正听见宋知念和宫洛雪在商议回松县之事。众人回头,她便大大方方的打招呼,给干爹、宋叔父一一行礼,最后才走到岑子身边叫他喝药。
“没乱使力吧?”丘易知替他检查伤口。
岑子一口喝完药,苦得他皱眉头,接话道:“没。大家都忙着,我坐这儿发呆,心里难受。可师兄盯着,哪都不让去,有力也没处使。”
丘易知摸出药水,又将他伤口上缠着的帕子取了下来。
那条帕子是她的,补针时情况混乱,寻不着棉布,只好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扎上。此刻她取了药水轻轻给岑子伤口涂抹,低声问他:“你们何时离开?”
“午后便走。”岑子答着话,见她又要系上手帕,忙把手抽回来说道:“行了,就这样罢。”
丘易知一愣问他:“怎么了?”
“不是...”岑子吞吞吐吐道:“这...这帕子又粉又白的,我一个男人系着会被取笑的...”
丘易知听了噗嗤一笑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待我取布条来便是。”
“那好。多谢丘姑娘。”岑子对着她抱拳示谢,丘易知回了礼便离开。
岑子回头间,林玉安端着药和江玄一道回来了。
江玄手臂打了绷带挂着,坐回宋知念身旁道:“邵文叙的人回报,县令收到消息鬼哭狼嚎一阵。”
宋知念轻哼一声,说道:“再让他装一阵,有他哭的时候。信呢?可送出去了?”
林玉安把药递给宫洛雪,耳边听江玄道:“信已送出,正好休养一两日,看看是谁来。另外还有件趣事。”
宫洛雪喝了药也抬头看他。
江玄继续道:“邵文叙的人出去放消息,半道遇上曹县尉带着几个人说是来救援的。听说青桥村被毁,当场大骂赵县令,气得不行。邵文叙的人吃不准,便将人扣下了。要见见吗?”
昨夜阿怀死后,宋知念总是独自待着陷入沉默,像是换了个人。此刻皱着眉,也不知是在忍痛或兀自生气。
江玄想给宋知念搭上邵文叙带来的氅衣,见他一手不便,林玉安快步上前帮忙。
后又等他想了半天,众人才听得一句:“不见。先拘着,别让县令觉察异样。叫邵文叙等我消息。”这话语气平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林玉安从江玄的表情也看出些许诧异,心下琢磨:难不成江玄也头回见他这副模样吗?
待他转过头去,见宫洛雪亦是一脸愁容,心中一紧,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挪到人旁边坐下,见他毫无反应,只好低声问:“你仍在想那件事么?”
听见他的声音,宫洛雪才回神转向他笑了笑说:“嗯,很费解。当年竟没有丝毫察觉...算了,回去问他便知。”
话虽如此,林玉安却未在他面上觉出一丝放松的神色。
明明干掉了邪僧,可每个人心中似乎都压着一块难以挪动的巨石,沉重又压抑。这天也像有意迎合,昨夜一场暴雨看似酣畅淋漓,却没下透,此刻阴云密布,闷得人难受。
心头莫名地压抑,林玉安也不例外。
邪僧为何偏要找他?‘活着有用,死了一样有用’是什么意思?
这些疑问已然无从得知。
一路走来看似经历了很多,可非但没寻到任何确定的答案,反而牵扯出越来越多疑问。他也好,宋知念也好皆是如此。
宫洛雪问他:“你困吗?彻夜未眠,又忙了这一阵,靠着我睡会儿?”
林玉安摇摇头:“不了,我不困。”
“那...”宫洛雪面上的疲惫藏不住了:“借肩膀给我靠靠吧,实在困得厉害。”
林玉安递过肩膀让他靠着,耳边又听他喃喃:“算算日子,阿志应已到孚安村...我们在松县停留两日...便可...便可前往...”随后沉沉的呼吸替代了话语。
或许这一行人里,只有宫洛雪目标最为明确。林玉安这般想着,忽的又冒出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仗义吗?
***
为掩人耳目,宫氏医馆安排了马车前来接人,邵文叙同几个副将换了便装随行。一行人回到松县,住进宫氏医馆胡掌柜的宅子,成广带着人仔细照料,邵文叙等人便装护卫,宅子里就这样热闹起来。
岑子年轻精力旺盛,休息一夜便生龙活虎跟着成广忙前忙后。
林玉安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见身旁宫洛雪还睡得沉,不忍打扰。透过明亮窗纸,猜测今日许是天气晴好,想去院中晒晒太阳,微微一动,却被揽着腰拉进身后人怀中。
宫洛雪将头埋入林玉安后颈,喃喃道:“你服药了吗?”这人说话时鼻息抚过林玉安颈间,挠得他脊间窜起一阵颤栗。
他耸耸肩道:“尚未...吧?”
“嗯?”宫洛雪两手稍一使力把人抱得更紧些,脸贴在在他后颈一顿蹭,说道:“我睡得糊涂,什么时辰了?”
“过午时...了吧...”林玉安在这过程中感受到身后的异常。
但自觉离谱的是,他不仅未产生任何抗拒,竟也毫无征兆的燥热起来,只好蜷缩着身子,后背紧贴身后人前胸,心口被撞得砰砰直响。
宫洛雪一愣,仿佛从梦中惊醒般,猛地翻身坐起来。
这动作太大,扯得肋间一阵剧痛,他憋着气忍上一阵,抬手搓把脸道:“我去看看你的药...”
直到他换好衣服出门,林玉安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抱着被子,难以置信的想:‘怎么回事?大伤初愈,这就上火了?’
过了一阵,林玉安才慢慢起身,晃悠到院中坐着晒太阳。
岑子送了药来,他便问:“你师兄呢?”问出口才发觉不过两刻没见,方才脑子里竟然全是宫洛雪的身影。随即自嘲一笑,抬着碗把药喝了。
“师兄去医馆了。”岑子在他身旁坐下说道:“听胡掌柜说医馆这两日病患太多,坐诊大夫忙不过来,便跟着去了。”
“他不还伤着么?”林玉安咽下药,两手捧着碗发呆。
岑子上午跟着成广安排好各项事宜,方才师兄又叮嘱不让练剑,这会儿也无聊起来,晃着腿道:“我也这么说。可师兄说没事,只让我盯着你好生喝药。喏,还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瓷瓶,里面装着方敬禹配的药。
林玉安服下后,岑子又晃晃悠悠去了后院。
一连几日奔波,眼下坐在静谧的院子里,晒着冬日暖阳,林玉安终是放松了下来。
邪僧已死,可那晚传音说的话,无端又浮现出来。
‘宫氏两兄弟,一个杀你父母,一个假意救你,他们是何居心你得仔细分辨。’
‘此人若是骗你,则心机深重,不可信。若真是不想报仇,嘻嘻,那便是懦弱。’
是何居心?
他林玉安还有什么好骗的?绛雪珠吗?虽说知道珠子并未毁掉,自己提出疑问,还是宫洛雪叫他别再为此物费神。没有这般以退为进的。再说,就算找到了又如何?根本没人会用。
懦弱吗?
宫洛雪懦弱吗?
林玉安看着自己的脚尖,在脑中将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几遍,实在想不出这人有何懦弱之处。
他说不愿成为被仇恨绑架的人,这算懦弱吗?
林玉安忽的想起闪电蓝光中宫洛雪好看的眼睛。
‘春天来了,我们还要一起去木钦呢。’
他说‘我们’。
就这般将自己的未来与他绑在一起了吗?
未来。
他自己都没想过的事,却被人悄摸规划好,甚至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几个月来,他唯一的目标便是报仇。他身中奇毒一无所有,如今可再提剑上阵,报仇也成了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在那之后呢?该何去何从?
与邪僧大战之夜的雷雨尚在耳边回响。他大声喊出‘沧州林氏!林玉安!’时,自胸中涌上,在喉间喷薄的激愤到此刻仍会振得他指尖发麻。
即使已然明白林氏家训所言为何,但所有的事结束后,他该去哪里?
林玉安靠进椅背中伸直了腿,抬头闭上眼,任阳光铺洒在身,脑海中浮现出沧州的院子。
院中东北角有飞檐凉亭,一到这样的天气,母亲便在那抚琴,待他五六岁时,母亲身边就多了他这个小弟子。
那凉亭下便是鱼池,只要他往池边一站,鱼儿就一股脑的涌过来,激起涟漪阵阵。父亲常说林玉安幼时曾给每条鱼起了名字,虽然每一次叫的名儿都不同,可他现在却一个也记不起。
年节雪天,刘管家会在廊下放上三五炭盆,林玉安会和父母一同坐在那,煮着茶,透过腾腾热气看雪花落在院中,白茫茫的一片,唯有院中红梅点亮视野。
林玉安还来不及蒙眼,泪已滑落。
他的家已经没了。
沧州林氏独剩一座空宅。
‘真安静啊。’他这么想着。
若是回沧州,或许就这般孤独地了却余生吧。
‘若是他在呢?’
这个想法令他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