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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诡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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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敬禹终是向韦梦桃几人招招手,岑子抢身冲到师兄身旁将他扶起。
宫洛雪胸前的乌青已然变得青紫透着红,背上的创口尚未来得及结痂又被抽得翻起裂开鲜血淋淋。
“师兄!”岑子见他拭去口角鲜血,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瘪着嘴道:“师父说过,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你又何苦...”
宫洛雪拉着他:“别说了。”
方敬禹听这话愣了一瞬,缓步回到石案后坐下。见韦梦桃和严以温二人手足无措,叹息道:“替他包扎。”
一阵操作疼得宫洛雪嘶嘶抽气,那戒藤抽过的地方,本就钻心的疼,这会儿上药又似抹了辣油,升级成火辣辣的钻心疼。
闭眼咬牙,忍了一阵汗如雨下,又连喝几杯药茶下去,终是忍不住开口:“师伯,有烈酒吗,太疼了...”
“哎,你怎么回事?”韦梦桃接话:“昨夜就同你说过了,这不是个好习惯...”
话说一半,却见方敬禹从石案下方摸出酒壶放在他面前。
韦梦桃惊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这里也藏酒啊!”
方敬禹摆摆手。宫洛雪这声师伯,他十分受用。看着眼前集挚友与挚爱五官精妙之处的相貌,胸中情绪复杂,如今二人都不在了,他四十年一腔爱恨终是化作苦涩,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去年他听曲行之提起朝鸣山庄有个后辈,竟从面色辨出隐疾,一直想见见。昨日看过书信才知正是眼前人。见他年纪轻轻有此造诣,惜才之心乍起;转念想到此人乃宫晟之子,不免心生不悦;可那相貌又如再见婉嫣,却实在恨不起来。
想了一夜,都说父债子偿,揍不了老子,揍儿子一顿,也算释放多年积郁,谁让他老子不救婉嫣呢?
他方敬禹一生守在药王谷,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如今假公济私一把又有什么关系?
可打完才知,事情竟不如他想象那般。
见宫洛雪一身伤,对父母身死亦抱有深深内疚,心下顿时后悔不该如此待他。
他师弟说得对,生老病死世间常态。他们是人,虽为医者,却非神仙。
想到这层,又在心中责怪自己执念太深,失了理智。
谁知这孩子二人教导得如此知礼豁达,既不怪他,还肯叫上一声师伯。
偷偷藏起来的好酒,不给他给谁?
“师伯。”宫洛雪灌了一大口,任那酒劲往头顶一窜,浑身都通透了,接着道:“您这酒也太好了吧!”
方敬禹终身未娶没有子女,平日里弟子担心他饮酒没个节制,总拘着,除了老友来访,这谷里历来没个他合心的酒友。听宫洛雪识得自己苦心窖藏好酒,激动得一抬手,又在韦梦桃拧着眉毛的注视下,回神清了清嗓子正坐,说道:“尝两口得了,你的伤不可多饮。”
宫洛雪见他情绪有所平复,问道:“师伯,我那朋友叫林玉安,乃沧州林氏独子,遭人暗算中了毒,经脉尽断内力全失,如今又突生诡力,有何解毒的法子吗?”说话间看向林玉安,却和他正正对视舍不得挪开眼。
“我有办法控制他体内这股诡力,却无法彻底解开。”方敬禹说道。
听这话,宫洛雪心沉了一下,回神道:“若是连您也没办法...”或许真的只有找到绛雪珠交给宫诺雨换取解药这一条路了。
方敬禹看着他说道:“我确实没办法,但灵蛊群山中定然有办法。只因他并非普通中毒,而是中了蛊毒。”
“蛊毒?”在场之人无不惊讶,唯有首次听闻此物的岑子,看看方敬禹,又看看师兄。
宫洛雪之前只在古老医典上见过与之相关的描述,却无医案参考。而近百年来,大绥境内并未听闻相关消息,更别说出现相关病例了。宫诺雨从哪里搞到的这玩意儿?
“灵蛊群山深处之兰诃婆族,颇为擅长各类蛊物。”方敬禹缓声道:“此物别说你们,就连我亦从未真正接触到。这孩子体内诡力在脉象的呈现,确同药王谷近二百年前一部医案所记无甚差别。”说到此,他将医案递给宫洛雪,此物已是陈旧泛黄,案内所记文字亦需仔细辨别才可认清。
韦梦桃和严以温凑到他身旁一同细看,方敬禹又道:“二百年前,兰诃婆族尚未进入灵蛊群山,多在大绥边境活动。医案中的病患曾与兰诃婆族发生冲突,不知何故导致身中蛊毒,辗转送至药王谷。当时的谷主采用多种手段救治,亦是束手无策,只好如实记录病程,此人自中蛊毒至身亡,历时四月,期间痛苦不堪。”
他边说边看向林玉安,亦是眉头深蹙一脸担忧:“谷主广发帖子,动员天下英雄豪杰寻找联络兰诃婆族之通路,可惜...待打听到消息时,格努一族已全全进入灵蛊群山深处,不再与外界联系。那里瘴气弥漫,众人多番尝试亦无法进入。所以...”
那医案看至结尾,宫洛雪双手已无法自控的发抖,他将医案递给严以温,双手抓着膝头指节泛白。
‘三日前血脉爆裂,皮下瘀斑横生,周身浮肿,休克二日,终。’
他背上的疼痛穿透心口,透着丝丝凉意。不敢想象林玉安会在何种痛苦下死去。
林玉安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太残忍了。
宫洛雪颤声问道:“真的...没有办法吗?”他知道林玉安在注视他,可他不敢回头。
“昨夜你提到用了穷奇晶。”方敬禹看着他说:“先期正是此物克制住诡力,令他免受蛊毒之害,可此物亦有隐患,长期服用极易影响心脉。这便是前几日他难以安眠之缘由。我且问你,是否妙峰提行脉之后,他更加难以入眠,甚至常陷梦魇?”
“正是。”
“曲行之替他行脉,在阎浮心诀引导下,那股诡力冲破克制,穷奇晶又未停用,两相对抗,便加重心脉损伤,以至梦魇。”
“...”
见他沉默不语,方敬禹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直言道:“使用穷奇晶,是为减轻毒发痛苦,可此前你既从未遇过蛊毒,又从何可知在此物影响下,穷奇晶有损心脉呢。此步未有过错。”
“你带他去妙峰提,乃因经脉尽断,欲靠阎浮心诀引导一二,同样无过错。不必自责。”
见他还是低头不语,方敬禹又道:“你的方子且停一停,我已安排弟子着手备药,这是针对蛊毒一事,还有另一事。”
宫洛雪这才抬头看他,又听他道:“想必你很清楚,昨夜若是再晚半个时辰,即便我出手也回天乏术。”
宫洛雪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那欲灭将熄的脉象此刻仍留在他指尖。
方敬禹继续道:“这段日子他除了服用你的方子,还用过什么?”
这一问,倒提醒了他,立刻从怀中摸出宫诺雨给的解药,还有胡方丹,并将邪僧一事告知,又将胡方丹解法的方子写下递给方敬禹。
在他钻研时,宫洛雪起身到林玉安身边替他把脉,见那手腕上青紫血络清晰可见,心头又是一阵酸楚,终是搭上脉,回头看着他。
林玉安虚弱得连睁眼都费力,却还是弱弱的看着他。
片刻后,他撩开林玉安面上的发,凑到耳边低声道:“睡会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林玉安勉强的扯了嘴角微笑当做回应。
宫洛雪回到方敬禹面前坐定了说道:“他这两日又面临毒发,这解药还能服用吗?”
方敬禹手上忙活,答他:“解开蛊毒之前,这解药恐怕还是得继续用,我的方子亦是以缓解毒发痛苦为主,辅以经脉复建,制成药丸每日服用。这胡方丹和解药皆含有同一种蛊毒,我方才问你这几日他是否服用其他药物,你并未回答。”
宫洛雪回头见林玉安仍是看着他并未睡去,还是对方敬禹说道:“前日我等在灵峰镇救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给了他一粒甘草糖做谢礼,我并未当回事。昨日夜里他又服下一粒,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一粒并非真正的甘草糖,而是利用浓烈的甘草味盖过蛊毒和血腥味。他已然服下,虽催吐,但...似乎还是起效了。”
方敬禹一愣道:“他既已服下你又如何发现的?”
“...”
凑上来听的三人亦是一脸好奇盯着他,宫洛雪自觉面上火辣,清清嗓子道:“不是,这不是重点。前日他服用第一粒后,同师弟练功出招一反常态;昨夜又服一粒后陷入昏迷,赶到松县用了药才醒来。晚间我等遇袭,他却似功力恢复,甚至调动内力全力一击,可那之后,又险些丧命。”
“不错。”岑子接话道:“昨夜对敌,玉安哥哥同我配合默契,一招一式劲力十足,当时且以为是他恢复得好,可又感受到气息很乱。后来见师兄吃了一掌,他向王宗奇进攻我就在旁边,明显感受到他动了内力,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噢!对了!那个人还说...他说什么紫浆丹...什么如今是同门,还说圣僧重视玉安哥哥。”
“什么时候?”宫洛雪一惊。
“就昨夜,我和玉安哥哥对付那人,昨夜这人相当厉害,完全不似之前交手的状态!”
“王宗奇亦是如此!短短几日,内力大幅提升!“
显然,昨夜未现身之人,定是邪僧。可他为何盯上林玉安?是因他身上有蛊毒吗?那两人何时与他混在一起?功力提升又是为何?宫洛雪百思不得其解。
“问题便出自这里。”方敬禹坐正了:“我猜测,那甘草糖以蛊毒调动蛊毒,若是经脉健全,内力尚存之人服用,会在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提升,可一旦停止服用便会损及经脉,危及性命。而林玉安经脉尽毁,又心脉受损,服用此物却令他产生内力复苏的错觉,错把诡力当内力强行驱动。此举...”方敬禹说着紧盯宫洛雪,语气分外沉重:“昨夜此举,震坏丹田,以至差点丢了性命。”
宫洛雪听完呼吸都要停了,林玉安如此要强,经脉断了也要靠着筋骨练外功,若是经历昨夜毁了丹田...他急忙发问:“还有救吗师伯...”
方敬禹肩一沉道:“这几日持续汤疗,仔细服药,尚且可以挽回。但解蛊之前若再有一次,祖师爷现世也没得救。”
听闻这话,众人皆是沉默。
方敬禹又道:“这邪僧可恨,竟是为何要如此折磨这孩子,他一副好身骨,可惜了。”
宫洛雪倒是挺着胸口带着点骄傲说道:“师伯,那你可小瞧我们...小瞧林玉安了,突生诡力之前,他靠着外功招招利落杀贼无数,还给他大师兄报了仇;又靠着自己多番琢磨,将行云推手内化,融入林氏心法,钻研‘金合穴解’,已是小有所成。区区没了内力,可难不倒他...”
见他越说越兴奋,方敬禹有些不解,这副自豪劲,是夸孩子还是夸什么?
岑子也在一旁说道:“对!玉安哥哥寻常练功时频频出招精妙,只要身体好起来,靠着外功亦有一番成就!那行云推手可厉害呐!”
“对吧!我师弟最有发言权!”
师兄弟二人如同谈论偶像般你一言我一语,待察觉到一旁三人眼神莫名时,宫洛雪连忙清嗓正色道:“师伯,这灵蛊群山如今可有通路?”
药王谷师徒三人顿时侧目:方才那是什么?
一瞬后方敬禹回神道:“兰诃婆族历来神秘,只知来自关外。进了灵蛊群山便再没出来过,这么多年,亦无半点消息。”
宫洛雪道:“蛊毒重现当可证明其尚存于世。若是能找到避开瘴气的通路,或是隔绝瘴气的方法,便可深入其间。”
方敬禹思索一阵说道:“整个大绥离灵蛊群山最近的便是兴莱镇孚安村,每月有山货集市,或许可以去那问问。多年前我曾听人提起,孚安村有村民进山狩猎,虽不去深处,但必是有些防备瘴气的方法。不过...何不从下毒之人入手?”
宫洛雪苦笑道:“难哪...此人要我等以绛雪珠做交换,一来如今没有珠子的线索,二来我怀疑那人根本没有解药,时间有限,倒不如走一趟灵蛊群山或有一线生机。”细算下来林玉安毒发三次,离解药用完有月余时间,与其回去同宫诺雨耗着,不如去灵蛊群山找找路子。
“绛雪珠?”方敬禹奇道。
宫洛雪见林玉安这会儿睡着了,又看师徒三人好奇,便隐去宋知念身份以及皇室秘幸的部分,将他们一路奇遇说出,三人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连连。
***
宋知念和江玄在问过胡掌柜后,确定第二日一早出发前往映塘村,赶在入夜前回来。
今日风雪不大,却仍是极其寒冷。
他们跑了一阵马,宋知念吵着要休息,江玄想着他腿侧定然还痛着,但路程远时间紧,只好半哄半骗再前行五里到商驿休息。
江玄与他坐在条凳上,递水给他喝,却见这人面上除了疲惫就是痛楚。宋知念接过水喝一口道:“江哥哥,我不怕累,可这腿上太疼了。”
江玄寻思昨夜腿侧虽上过药,今日又要跑马,定是伤上加伤疼痛难忍。便低声答他话:“今晚上了药,明日休息如何?”
宋知念将水带递回给他:“好好好,不论今日有何收获,明日定要好好休息。我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骑马最多最远最累的一次!”
江玄笑笑:“我知道。”
“哎!回来啦!”一位驿夫对着来人打招呼:“怎么样?胡塔村那边如何?”
众驿夫一听,立刻向来人围上去。
此人身着絮衣,外披缊袍,腰间胡乱系棉质腰带,头戴棉帽,几处麻絮从帽檐破洞中钻出。这人两手揣在袖子里,挽着马缰,那马看起来亦是累极,一人一马摇摇晃晃进了驿站。
那几个驿夫牵马的牵马,搀人的搀人,待他坐定了又迅速给他倒上温酒暖身,随即安静的等他说话。
这人显然走了很久的路,又被冻得厉害,连喝两碗酒嘴唇才停止抖动,方才顺当开口:“不成了。过了葛麻村再往前就过不去了。”
众人一片哗然,其中一人问道:“葛麻村呢?”
这人道:“路已经没了,下不去,只在坡上看了一眼,塌了两个屋子。”问话的人一时愣住,另一人又挤进去问道:“葛麻往前的路全没了吗?”
“再往前,雪恐怕齐腰了。”此话一出,驿站内气氛霎时凝重。
江玄已然起身前去过问:“这位兄弟,请问前方发生何事?”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喝酒道:“贵人去哪?”
江玄一抱拳道:“打算去映塘村探望一位病人。”
“哦。”那人道:“映塘地势低,无事,若是再往前,山里几个村子遭了雪灾,现下路已封死,进不去也出不来。”
“里面的人怎么办?”宋知念远远发问。
那人只低头饮酒,众人沉默片刻后,其间一人低声道:“昨日撤了些走得动的出来,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宋知念一惊,听天由命?这和在临都听到的奏报不一样啊!
州里村子发生雪灾此类事情年年皆有,各州州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如何凄惨,又拍着胸脯说如何尽力救灾,怎的到百姓这里便是‘听天由命’了?
江玄见他模样便知他所想,随即开口发问:“这事,州官不管吗?”
又是一阵沉默,一男子打量二人着装后缓缓出声:“今年这雪来得又急又大,范围还广,整个成州山里村子多且分散,官府人就那么多,他便是想管,也管不了这么多。”
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急急渐进马蹄声,众人回头一看,一个十七八的少年正策马而来。到了驿站门口,驻马飞身而下。
宋知念一看,这不是丘易靖吗?
丘易靖一脸严肃,快步进来说道:“祁大哥!哪位是祁大哥?”
方才饮酒那男子赶忙起身迎上去说道:“丘公子!”
“昨日已有人告知灾情,家主让我先来看看情况,赶紧带我去!别耽误了!”说着便和那男子一同上马向前方奔去,一整个过程皆没注意宋知念二人。
江玄故意问旁人道:“这位是?”
“成州名门丘氏大公子,近日来多个村子受灾,多亏丘氏派出人手四处参与救援,否则...”
***
二人在往映塘村赶的路上,宋知念道:“这雪来得突然,平日里官府也没那么多人,不免手忙脚乱,真是幸得有这些名门正派...”
可江玄却突然道:“你要记住我的话,任何情况下不可暴露自家身份。”
在宋知念面前,江玄甚少如此严肃,见他一脸疑惑,又开口道:“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暴露身份,你记住了吗?”他甚至沉声,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
宋知念惊讶的看着他,缓缓点头:“啊…记住了。”
江玄回过头眉头紧锁,他们还要在成州跑几日,其间定会路过受灾村庄,地方官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宋知念不清楚,他多少知道些。
至少那句‘听天由命’怎么来的,他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