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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山一梦 ...

  •   流光似箭,转睫春秋。

      这一年赵瑰鸳八岁,时值冬末,天子病危,性情愈发残毒。皇城中不见白雪如缟素,处处血色如瑰,今岁新砌的白墙也被熏得殷红。

      宗室贵族闻风而动,从四方急切赶来。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今上此时既不能在瞬息间变出个儿子来继承大宝,现下也没到时间去阴世请他的老父再给他生个兄弟。

      赵氏无德,子嗣凋零,天子一脉五服之内的血裔早已投了丹炉,为皇帝的长生梦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匆匆从各地赶来的藩王们既提防着彼此,也将惊惧的目光投向了手握兵权的裴氏、秦氏等族。

      除夕傍晚,宫人在墙角泼去了一桶污水,抬头望向宫外,只见红霞漫天,分外妖异。

      山陵崩。

      几乎是钟声刚刚响起的那一刻,宫门便被轰然打开,裴氏与秦氏的子弟领着侍从如云,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行动之间带起一片兵戈曳地的声响。

      天子寝宫之内,御前侍人伏地哀哭,口中呼道:“陛下遗诏,令吾儿赵仪继位……”

      宫人说得浑身颤抖,旁人听了也觉得荒谬。

      天子临死之际择定的继承者,竟是一个死人。

      “太子早已死去多年,我等又该如何是好?”众人面面相觑,茫然不已。

      而在一众慌乱无错的臣子中,裴氏、秦氏的领头之人则分外冷静。

      秦氏家主面上悲痛,但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裴不染那边。

      注意到对方唇角那丝好似胜券在握的笑意,秦家主面皮抽搐,已然预料到了之后的不利场景。

      这时只听见裴不染悲痛中带着庆幸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响起。

      “陛下保佑,太子殿下如今仍有一女在世。裴不染不负陛下、殿下厚望,已将郡主寻回,还请诸君随我一同前去将郡主迎回宫中,请殿下暂时主持大局。”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而在兵荒马乱的此刻,被人们寄予厚望的赵瑰鸳正坐在高高的栏杆上,笑容清浅地看向眼前熟悉的来客。

      “……阿瑰,”秦沅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迟疑地唤出了这个称呼。

      赵瑰鸳也不为难她,像从前一般乖巧地唤了她一声“沅姐姐”。

      秦沅听了这声旧时称呼,心中终于轻松了一些。

      这时她才有胆量向面前的少女伸出手去,想把她接到安全的地方。

      “阿瑰,快到姐姐这边来,那儿很危险。”

      面容秀丽却气质坚毅的女人向她伸过手来,目光关切,盛满了再真实不过的怜惜。

      赵瑰鸳看着她,面上笑意仍未变化。那笑意既未增加,也未减少,不多不少,正是恰好。

      与其说她时常保持着愉悦欢喜的心情,不如说那是因为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才显露出的面具。

      “很危险吗?”少女的语气中是纯然的疑惑,“可是如果到你那边去,我就不会死了吗?”

      秦瑰说话时总是那样温温柔柔的,秦沅那时只觉得满心怜惜,现在幼妹秦瑰变成了郡主赵瑰鸳,这熟悉的语气听起来总觉得含了几分讽刺。

      秦沅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她有心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好似此刻说什么都是错。

      好半晌,她才嗫嚅道:“别怕,阿瑰,姐姐会护住你的。”

      她执着地向她伸出手去,像是不得到想要的结果就永远不会收回手来似的。

      赵瑰鸳没有理会她伸出的手,面上依旧含着那样飘渺轻柔的笑意。

      时值年末,新岁将至。

      天已昏沉,笼罩在天子阴影下的玉京却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明亮。

      纵然隔着厚重云海,也让赵瑰鸳窥见了热闹的影子,玉京此夜亮如白昼,好似正是盛世太平。

      那白昼的光亮来自玉京百姓家中燃起的烛盏,来自淮河之上倒映的天光,也来自皇庭此夜的灯火煌煌。

      她从重云的缝隙间看见万家灯火在地上次第亮起,仿佛天上繁星便栖落在那里。

      似是天地颠倒,黄土作苍天。

      赵瑰鸳慢悠悠地将手伸向天际,明月落在她稚嫩的掌心,一片皎洁的光海盈在她的眼底。

      赵裴鸳盟,天授奇瑰。吾儿,爹娘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无忧的存在。

      记忆中的话语犹在耳畔,当年对稚子许下这般承诺的夫妇却早已逝去多年。

      赵瑰鸳在许多年后的如今回想起这一幕,常年流连在唇畔的笑意渐渐消隐在夜色中。

      她眉间忽生淡淡的倦懒,投向面前人的目光堪称清冷。

      秦沅对上这目光,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惶恐。

      “阿瑰……”她忍不住唤出这个熟悉的称呼。

      赵瑰鸳背脊挺直,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是出身天潢贵胄的从容。她坐在危楼的栏杆上,却好似端坐龙椅,执掌天下乾坤。

      “秦将军,”赵瑰鸳这样唤她,轻声细语,实在温柔得过分,“我若随你回去,那么这天下,之后是赵家的天下,还是秦家主的天下,亦或者……”

      赵瑰鸳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实在是温柔到让人怜惜的声音,只要你听见它,就算再如何冷硬的心脏也会为它融化。可她话中的内容,却一点儿也不温柔。

      “……亦或者是秦将军你的天下呢?”

      那仙露明珠似的少女仍是那般天真模样,在这一刻却化作秦沅心中的魔障。

      若不是心魔化身,缘何能道出纠缠她多年的梦魇?

      秦沅那只伸出去的手,霎那间在风中散去了温度。

      赵瑰鸳好似天生没有感情似的,她依然是那样淡淡的表情,不管秦沅是如何反应,都无法令她触动。

      秦沅在唇角勉强地挂上笑容,她在夜风中凝望着这位赵氏王朝最为尊贵的郡主,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那般陌生。

      “郡主慎言,微臣惶恐。”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下来。

      赵瑰鸳只将目光看向天边明月,十分疑惑似的说道:“慎言?我说错什么了吗?难道……”

      春水一般的温柔眼波落在身上,秦沅听见了少女犹带稚气的声音,“秦将军执掌玉京五千兵马,代尔父平定四方叛乱,如今瞒着世人来挟赵氏女回宫,竟从未想过要做那个凡世间最尊贵的人吗?”

      心中最为隐秘的那个角落被人刺痛,秦沅近乎狼狈地喝止道:“别说了,郡主,还请随微臣回宫,诸位大人还在等您。”

      赵瑰鸳并不为她的疾言厉色而惊惧,她虽是轻声细语,却不显丝毫弱势。

      “诸位大人在等我?是怎样的大人?何等大的脸面,竟值得仪太子之女于除夕之夜前去相见?”赵瑰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稚嫩的眉眼尚未长开,少女身躯在广阔天宇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寒风在她身后吹起万千云涛,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从人世带走。

      秦沅一边为她的言语心神摇曳,一边为她的动作心惊肉跳。

      仪太子温雅端方,裴妃亦是凤仪万千,怎的生下的女儿却是这般……这般不似正道中人。秦沅想要找个合适的词去形容面前的少女,可左思右想,只想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硬下心肠,不再理会她的言语。

      “郡主,得罪了。”

      赵瑰鸳就这样清清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秦沅已上前捉住了她的手,刚刚揽她入怀,便听见少女含着浅笑的低喃。

      “吾儿阿瑰,待得阿父登基,日后必将天下捧入你的掌中,让你做天下至极尊贵的人物。如此不在任何人之下,方得岁岁无忧。”

      话中之意昭然若揭,掌心的手腕柔弱无骨,秦沅却定在原地,再无动静。

      那魔魅还在耳畔轻吟,“可赵氏的江山都要亡了,纵是仪太子口中降下的金科玉律,此刻也做不了准。世间又有何道理向来颠扑不破?纵是从来如此,如今便不得转圜吗?”

      秦沅好似化作了一尊僵硬的雕像,赵瑰鸳贴着她冰凉的脸庞,声音里不见蛊惑,只是寻常道来,“只要你是做主的那个人,那么天下的道理,不都由你规定?”

      “与其日后求人做主,不如成为人主,”少女绽开笑靥,好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正在父母膝下撒娇弄痴,可爱可怜至极。可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好似充满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让秦沅想要高声尖叫,却定在原地,道不出任何言语。

      秦沅嘴唇颤抖,呼吸急促,死死地注视着她,如同注视着自己心中的魔念。

      好半晌,久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沅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那么,郡主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择秦沅为人主吗?”

      话中几分试探,几分惶恐,几分质疑,交缠在一起不甚分明。

      赵瑰鸳被寒风吹得不太舒服,从容自然地往她怀里躲去,半点也不顾忌此刻两人的敏感立场。

      这熟悉的动作让秦沅心中刚刚筑好的高墙轰然倒塌,她的嘴角如颤抖一般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而后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来。

      那小小少女在她的怀中微微蜷缩,稚气未脱的声音甚是温柔,“赵瑰鸳能帮秦沅做这天下的主人。”

      潜藏在心底那个最隐秘角落的欲望于这一刻膨胀到了巅峰,邪魔在耳畔低语,让她献上魂灵。

      秦沅闭上眼,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自己不敢坦诚于天光下的罪孽。

      方才因少女的陌生姿态而生的恐惧渐渐褪去,秦沅忽然意识到,怀中的身躯是这样地小,这样地软,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实在脆弱,好像只要她再用些力气,就能勒碎她的骨肉。

      所以她害怕自己,所以她向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是说得通的事情。

      她的父母早已化作太子宫中的灰烬,她的皇祖父也在今天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她没有血脉相连的手足同胞……除了自己,她又还有谁能依靠呢?

      所以接受她的诚意,听从她的话语……遵从自己心底的欲望。

      冷月高悬,繁星璀璨……寒夜之中的一切都见证了女人灼亮的眼神。

      如同尘埃拭去,明珠绽放光彩。

      秦沅将下巴抵在少女的肩头,口吻庄重,“阿瑰,待得阿姐功成,定让你此生无忧。”

      赵瑰鸳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怀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秦沅本是疑惑,转念一想,这般的话实在让人羞于开口,想来方才那番大胆至极的话语,已耗尽这个八岁孩童毕生的勇气。

      念及此处,秦沅心中怜惜更甚。

      纵然赵瑰鸳再如何金尊玉贵,再如何多智近妖,待得明日新年,也才堪堪九岁。

      她明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来救她,怎的方才还那样对她?

      秦沅不再言语,继续抱着赵瑰鸳,以沉默彰显自己的态度。

      而赵瑰鸳并不像秦沅想的那般柔弱胆怯,少女在她的怀中躲避寒风,待得风止,便自对方的怀中脱出。

      秦沅顺从地任她动作,而后抬头,惊讶地发现对方正把玩着那支熟悉的步摇。

      这支步摇伴着这位命途多舛的赵氏殿下历过多年风霜,如今依然没有丝毫变化,金石之器棱角温润,显然享受着主人的细心呵护。

      夜里光线暗淡,那支步摇却显得愈发流光溢彩,较之白日里更甚。辉煌的光彩映照着赵瑰鸳稚嫩的面容,柔顺的青丝自她的额角滑落,少女的小半张面孔被遮蔽,以至于神色都显得晦暗不明。

      秦沅记得,哪怕是在赵瑰鸳失忆的那段时间里,这支步摇也从未离过她的身。

      一阵冰凉划过手掌,秦沅呆愣愣地从那只小手中接过步摇,脑海中满是茫然。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所及,却见赵瑰鸳竖起了一只手指,轻轻地抵住了那花瓣一般的嘴唇。

      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与以往并无丝毫区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少女的身躯轻得像一片薄薄的云,飘飘然地落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将手指从唇上放下,转过身来,正对着秦沅,眉眼弯弯,眸光璀璨,天上的星星也为这样的眼睛黯淡。

      熟悉的少女声音轻柔,像是春日午后的梦中呢喃,美好又温暖,却在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成为纠缠秦沅一生的梦魇。

      “拿着我阿父送给阿娘的步摇,用烈火灼烧至少三息时间,虎符的线索就会自然出现。找到它,赵氏皇族最为忠实的护卫会继续遵从主人的意愿。”

      辰光即将流过年岁的交界,明月已升至极天。

      赵瑰鸳拢了拢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目光从脚底的云海移开,不再看着赵氏的江山。

      闷重的脚步声自远处迫近,似乎有人正攀登着漫长的阶梯,想要赶至楼顶。

      楼中人满心惊惧,楼上人却已无心理会世事。

      少女清浅的笑容宛如即将破碎的一场幻梦,秦沅几乎是满心惶恐地听着她开了口。

      “我是赵家的女儿,也是裴家的女儿,”少女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像是感慨般说道,“小姑娘嘛,都长得差不多,裴家那位赵瑰鸳,还需要秦将军好生说服。”

      赵瑰鸳说完这话,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她的脸上不再带着微笑,眸光空灵,带着对人世漠不关心的冷漠。

      长风吹得她耳畔发丝如云流动,她闭目后仰,跌入涛涛的云海当中。

      如同坠入一场幻梦的尽头。

      远处钟声响起,旧岁已尽,山河踏入新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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