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只想和徒弟he》时修远

18、兴安城 下

　　李皎玉身处之地，从萧瑟的城墙下霎时间换做了一间卧房。

　　房间并不是很大，屋内的陈设装饰却颇为奢靡，又透着些荒诞。李皎玉仰面躺在软榻上，只见数根金链吊着大小不一的烛台，从空中错落有致地垂下。

　　风从窗口吹过，烛台下的铃铛便清脆作响，暖黄色的烛火也跟着摇摇欲坠。

　　他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坐起身来，本来搭在身上的衣衫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一大片苍白的皮肤。

　　“那些让人洗罪祭祀的场面，我也不喜欢。”

　　随着话音的响起，重叠明灭的烛火中，缓缓显现出一张白皙柔美的面容。

　　木城主此刻换作了一身女子打扮，大袖翩翩，浅青色的长裙垂地，衣上饰带层层叠叠，顺着他走来的动作摆动，一派飘逸脱俗。

　　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辫发，将头发披到身后，缓缓向李皎玉走来。

　　李皎玉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衫，想要重新系好衣带，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似的，不住地发抖。

　　木城主轻轻地笑了笑，对李皎玉说道：

　　“老实些吧。”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李皎玉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木城主与李皎玉身形相仿，只是细看起来，较李皎玉更多了几分清瘦出尘。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皎玉的眉目，目光带着欣赏，又有些可惜。最后与李皎玉擦肩而过，靠在李皎玉方才躺过的那张软榻上。

　　“你像一个人。”

　　木城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再次开口：“我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李皎玉的身体还被控制着呆站在原地，在心里冷笑道：“现在由得我说不想吗？”

　　木城主勾了勾手指，让李皎玉坐在自己对面的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会做什么。”

　　“别那样看着我。”

　　李皎玉心里又是一声冷哼。

　　“你想知道我的身份吧。”

　　木城主的目光从李皎玉身上移开，看向空中闪烁的烛火。

　　“其实我也不清楚。”

　　他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轻柔平和，在静谧的室内缓缓荡漾开。

　　“我知道这里并非人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我的存在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

　　“我不明白做那些事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理解，也不喜欢。但那就像是某种习惯，我不能抗拒。”

　　李皎玉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些不解。

　　“我其实无意害任何人。”

　　木城主的声音掺杂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些人我确实能控制不假……但他们在我出现在这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活人了。这里没有活人。”

　　他声音顿了顿，又慢慢的开口。

　　“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完全是我。”

　　李皎玉的不解更盛。

　　的确，面前的男子若是受人操控的纯粹死物，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在幻境里随意改换周围的环境，甚至做到操纵另外的人。

　　何况他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比初见时更加生动的人。

　　若说他是筹划出这一切，又以身入局来做戏的幕后之人……不知为何，想到他说的那句“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皎玉竟瞬间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真是奇怪。

　　木城主靠在榻上，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烛台下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笑盈盈的开口：“不说别的了，现在来听故事吧。”

　　话音未落，他轻轻一挥衣袖，李皎玉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副画面。

　　画面中的房间布置地更为奢靡。

　　几名衣衫不整的男子随意地支着头躺在铺满狐皮的地上，手里端着酒杯，眯着眼睛肆意的打量着垂首跪坐在中央，轻抚琵琶的青衣女子。

　　画面并没有声音，李皎玉只看见其中一名男子似乎对弹琵琶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却并未得到回应。而后男子手中的酒杯掷向女子，酒杯砸在琵琶上，骨碌碌滚向远处，清亮的液体溅了女子满脸。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恰巧与画面外的李皎玉短暂的视线相接，李皎玉顿时睁大了双眼。

　　那女子和木城主长得一模一样。

　　木城主轻柔的声音传来：“这就是多年前的我。江南一带还算有名的琵琶伎。”

　　“那时候我的确还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体弱。我想要在那荒唐的世道里活下去，就只能这样。”他笑了笑，“你应该也猜得到我除了弹琵琶，还会做什么吧……这些人面上都捧着我，其他人因为这些达官显贵的缘故也都敬着我，心里却都瞧不上我。”

　　他动了动手指，画面跳过了一部分，最后定格在他散落一地的青衣上。

　　他笑盈盈地开口：　“可即使为人欺辱，我也不觉得自己哪里轻贱。无论怎样都能坚持着活下去这个念头，本身就很伟大。”

　　李皎玉怔怔地透过那副画面看向对面的男人，微微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又想起前世的黎清和。他是否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能一步步从丧家犬登上宗主高位。

　　木城主动了动手指，画面一变。

　　一群人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从街上走过，正迎面遇上一辆富丽奢华的马车。

　　那马车在带着男孩的那一行人面前站下，从其中探出一只手，向随侍的人摆了摆。那仆人得了令，直接走过去扔去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从那一行人手里领走了那个男孩。

　　“是你？”

　　木城主听了李皎玉略带诧异的问话，温和的笑了笑。

　　“是我和车上那位大人做了个交易，求他替我买下了那个孩子。”

　　他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说道：“我身份低微，有钱也买不下人来。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孩子被当做个新鲜玩意吃掉。”

　　李皎玉的呼吸有些凝滞。

　　吃掉……是字面意思上的吃吗？他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忍不住一阵恶心，又一阵心痛。

　　“那孩子在我这里养好了伤，却还是一直坚持跟在我的身边。他说我是好人。”

　　“于是我就把他收进了我的屋子，名义上做个打扫屋子的仆役。”

　　画面无声地变幻，男孩一身白衣，腰间佩着一枚青绿色的玉牌，静静地跟在木城主身后，亦步亦趋。

　　“我那时想，自己这辈子是不会有孩子的了。他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即使我在这世道上也是身不由己，但现在我所有的一切，至少还能保他平安长大。”

　　李皎玉听到这，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我没想到，战乱和饥荒那么可怕。”

　　“我想带着攒下的钱财领着他离开那魔窟一样的地方，可我看见城里那些瘦骨嶙峋，要被父母交换到别处去当做粮食吃掉的孩子们，我就有些走不动了。”

　　“我恨这世道，更恨这里的几乎每一个人。可我见不得孩子受苦……所以我还是留了下来。”

　　李皎玉的神色有些复杂。

　　“我给他留了足够的粮食和财物，剩下的，都一点点地分给了有孩子的百姓。那些人把我赞美的和菩萨一样慈悲，其实我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我还是那个让他们看一眼都嫌脏的乐伎。所以那一天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

　　“但他们不该那么贪心……更不该对一个孩子下手。我已经为他们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可他们抢走了所有东西离开之后，生怕他报复，又折返回来，杀了他。”

　　“他只是个孩子……他那时甚至只想着我在哪，我有没有受伤。”

　　李皎玉默然。

　　那时候的木城主已经死了。他在那段悲凉的画面里亲眼看见，那些赤红着眼睛的百姓，亲手扼死了他们的菩萨，将所有的粮食财物洗劫一空。

　　或许乱世之中，并不允许存在这样柔弱的悲悯。所以他们都不得善终。

　　木城主挥手打碎了那副画面，声音颤抖。

　　“我有了凡人没有的力量。可偏偏又是在我们都死了之后。”

　　“但我没有寻仇……即使恨，我也没有想过寻仇。这种世道，人人都是身不由己。我是为了我的孩子，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我那时只想复活我的孩子，带他离开这里。”

　　李皎玉想起那个男孩，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个与那男孩年纪相仿的小徒弟。

　　“我成功的复活了他，但也不算是真正的成功。他活着，但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我教他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

　　“他也没有了自己的记忆……于是我编了一段记忆给他，带他来到了这里。我只想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过完这一生。”

　　李皎玉恍然明悟。那个在树下扫地的白衣老人，或许就是这个被复活的男孩。

　　“我不知道那些百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些不是我做的。”

　　“我不想的。”

　　木城主的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眸中闪烁着泪光。

　　李皎玉有一瞬间的哑然。

　　现在的这个他并不想。但或许还有另外的一个他，为了真正地“复活”自己的孩子，杀光了那座城里所有的百姓，为了找到操控复生之人能如寻常人一样自如行动的办法。

　　李皎玉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

　　“或许你确实那样做过……但我相信，那个你不是现在的你。”

　　木城主垂下眼睛，肩膀有些颤抖，微微点了点头。

　　纵使知道这只是幻境中百年前的过去，李皎玉还是忍不住跟着哀伤起来。

　　“你没做错什么。你做到了怜悯……”

　　李皎玉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抖。

　　或许冥冥之中有那样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操控着每一个人。甚至让人做出许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来。

　　就像他一开始也只想护佑一方天地的纯净，最后却成了千夫所指的刽子手。

　　李皎玉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你也做到了宽恕。一切都不该算到你的头上。”

　　木城主抬起头来，望向李皎玉。

　　李皎玉微笑着继续说道：“那些人的事其实都和你无关，不要把别人的过错加在自己身上。我和他都相信你是个好人。”

　　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李皎玉也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弄到了这里。他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面前的这个文弱男子也和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分裂。

　　李皎玉只是本能的相信，相信一个愿意不计前嫌散尽一切救护百姓的人，更相信一个疼爱孩子的人，不会对孩子下手，不会想让更多的孩子失去自己的父母庇护，他不会去寻仇。

　　或许他也和自己一样，曾经被天道一样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过心神。

　　那不能怪在他的头上。

　　李皎玉这样想着，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他每天都在院子里等你，还给你刻了很多玉牌。”

　　木城主嘴唇动了动，重复了一遍李皎玉的话。

　　“我是好人……那些不是我做的。”

　　“他在等我。”

　　李皎玉点了点头。

　　木城主的身影渐渐在夜色中淡去，连带着那间屋子，和那座沾满了血迹的城墙。

　　莫名其妙而来的幻境，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彻底消散了。李皎玉甚至还没想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天空一弯上弦月，静静地散落下柔和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