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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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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一事,轰动一时。
群医圣地夕杉谷,掌门十年前两名爱徒失踪,多年寻觅无果,却在不久前,找到了大弟子。
——坟冢。
另外一个,至今生死不明。但,不如说是尸骨未存。
费尽心思百般找寻,就得这种结果,真是令人唏嘘。
——
烟柳镇。
四面环山,葱翠幽绿。然而看久了也难免多愁思。
密林深处,歪歪斜斜的枝丫上,斜卧着一道蓝衣身影。摇摇晃晃,叫人好不担心她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摔下来。
江烟难得做起了梦。
她最近也听闻了那些江湖传言。
故而忆起些前尘往事,杂梦不断。
……
春分雨后。
梦醒。
江烟倚着颗长在突出的崖壁下的树,睁开眼时雨已停歇,朝山下望去,小镇炊烟起,一片夕阳余晖之中。
她朦胧着眼,手搭在脸上,伸了个懒腰,低叹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师姐,又是一年春。”
若是那位传闻中的大弟子尚在,她便能认出旧日的师妹。
也唯有她,还能认出如今的江烟。
江烟抬手遮住斑驳的阳光。
脚下草丛忽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层层枝叶被拨开,草叶之中,探出个白马脑袋。
白马鬃毛微乱,沾着露水,模样却一等一的神俊。它抬着蹄子,昂首咬住江烟垂下的衣摆拽。
江烟被扯了一下却没动。她唉了声,心道,“八百年伤感一回,我可好不容易才酝酿出来。”
她开口道:“桃姑娘……”能不能等一会再烦我。
桃姑娘松开嘴,嘶鸣一声,叫的极其难听。下一刻,它拿蹄子踢树干,踹得树叶哗哗作响,树杈左右摇晃。
江烟一惊,差点被它摇下来,赶紧抓住树干,“喂!”
砰,砰,砰——!
……
江烟拍拍马头,拂去它沾染的山间雨水。
“还生气啊?”
桃姑娘用力颠了她一下。
江烟稳稳坐在马背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意也消散了。
脾气真大,不就是拿它喜欢的萝卜砸它脑袋了么?
雨后山路湿滑,今晚或许要晚归。
正想着,忽的一声轰响。
桃姑娘的耳朵倏地立起,转了两转,看向山腰。
那处鸟儿飞起,树林枝叶乱颤,有烟雾升起,隐隐约约有刀剑碰撞之声。
江烟侧耳听了片刻,果然打得相当激烈,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她微微眯起眼,秉持着自己能躲就躲,不轻易置身风波的江湖原则,拽过牵绳把桃姑娘的脑袋偏向另一边,喝道:“走!咱们绕道回去。”
远看日斜山濛,梅俏杏萧,江南这里总多烟雨,江湖也总多纷乱。数十年来,都是如此。
天黑的很快,江烟坐在马背上晕晕乎乎,头脑有些昏沉,估摸着再有一会就能回去呼呼大睡了。
马蹄踏入小镇那一瞬,她的意识猛然清醒过来。
淡淡的……血腥味。周围安静得过分,幽暗之中,总觉得有人在死死盯着自己。
江烟微微掀起眼帘,扫视四周。
夜色沉沉,月色浮光霭霭。
面前的街道空无一人,于是她仿若无事般骑着马走到了医馆门口。
借着月光,江烟看见门紧紧闭着——但往常这个时候,小时和秦老会给自己留门。
这家医馆是小镇上唯一一个,若是有人受伤来这里再正常不过……但傍晚那群人,又让江烟心跳不自觉微快了几分,她翻身下马,并未拴住桃姑娘就推开门。
门内光线更差,一名七十多老郎中和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学徒站在柜台后阴影里,正是秦老和小时。
秦老先生面色苍白,六神无主。小时缩着不敢说话,见是她回来了,壮大胆子喊:“江姐……!”
秦老急忙捂住他的嘴,手颤个不停:“嘘、嘘。”
江烟顺手关上门,见他们安好,松了一口气。温声道:“在玩什么呢,小时?”
“……唔唔!”秦老还是按着他不让他说话。
血腥味到屋内更浓,墙壁上有血印,顺着看去,蔓延至屋内,味道也是从里屋传来的。
闭眼感知气息,大概是三个人,其中一个气息略弱,大抵受了伤。
刚刚推门时,门栓有明显裂纹,应该有人用力踹过。秦老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手一直在发抖,不像是吓的……中毒?
江烟上前扶住他,手按在他的肩上,触及便觉得他身上温度极低,不似活人。
“秦先生,还好吗?”
“我,我没事。”秦老有些许恍惚,却用力按住她的手,“别进去!我们在外面就好,在外面……待一会。”
江烟轻声应是,掌心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一遭才放下。
“先生坐,医馆的事我来处理吧。”
……是毒,名为“雪中仙”。
并非剧毒,解药却极难制作,故而极为珍贵。
中毒者需在一个时辰内服用方才有效,否则寒气入骨便必死无疑……秦老这样,大概已经半个时辰了。
这里面的人是谁?什么来头?
小时终于找到机会扒开秦老的手,用力扑了上来:“江姐姐!”他喊完这一声也反应过来,觉得不妥。就自己捂住嘴,压低声音:“里面,有人!他们拿了刀,刀上还有血……!”
秦老又气又急,一连几个你你你。怒道:“你知道个屁!哪有什么人?”
小时跳起来:“就是有人!”
“你小声点!都说了没有……”秦老还想辩解几句,里屋突兀地响起几声低咳。
秦老顿时噤声。
随后,屋里另一个低沉而轻柔的声音响起:“劳烦老先生,进来看看病人。”
秦老先生僵住,颤颤巍巍地想进去,刚迈出就被江烟按住。
江烟面容温柔,语调轻缓:“原来真的有人,不过这么晚了,秦先生年纪大难免疲惫……若不介意,我可以代劳。我也是这医馆的大夫。”
老秦闻言似惊似恐地看了江烟一眼,发白的唇颤了颤,竟然比刚刚还白。
他站在原地又哆嗦几下,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劝阻的话给咽了回去。
刚刚说话那人并未再说,受伤的应该才是三人中的主心骨。只听里面咳了一声,咳出了些血沫。
旋即沙哑着嗓子说:“可。”
真是惜字如金,不带感情。
拿刀带血……看来不是杀手就是逃犯了。江烟笑容逐渐变深,大步踏了进去。
砰的一声门又被关起,小时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爷爷……江姐姐,是要给那个人看病吗?”
秦老可能是被吓的,身体暖和了些,不再抖了,但嘴却磕巴起来。
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不确定道:“是、是吧。”
小时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道:“她有时候连药都分不清,又喜欢相信一些乱七八糟、旁门左道的偏方,不会……把人治死吧?”
秦老:“……”
那谁说的准。
里屋。
江烟刚进来就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刀疤脸用短刃抵住了脖子。
刀光晃晃,锋利至极。刀疤脸凶神恶煞的威胁:“老实点,别出声,听见没?”
屋内昏暗,江烟环视一圈,果真是三个人。一个刀疤脸,一个瘦弱些,还有一个坐在床上,藏于阴影中。
宽大的斗篷遮住上半边脸看不真切,露出的下半张脸却线条流畅,唇形优美。
是个美人。江烟微微挑了下眉。
可惜他紧紧抿着唇,唇色苍白,周身平白环绕一股戾气,明晃晃写着四个字:靠近砍死。
见她还敢走神,刀疤脸怒了:“问你话呢?吓傻了??”
江烟赶紧举起手,装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弱弱道:“我,我在安静呢。”
瘦些的那个摇头:“你莫要吓这位姑娘,办正事要紧。”
他气质忧郁,皮肤白皙,说话轻飘飘的,有几分中气不足。刚刚捏着嗓子说话的人也是他。
哦不,他没有捏嗓子,这倒是江烟想错了。
坐在榻上的那个美人一言不发,遮在暗处的双眸冷漠而锐利地盯着江烟。
江烟脑海中不禁浮现一条吐杏的毒蛇。
……
江烟被按着配“金枝缠”的解药时,胡思乱想了很多。
比如那位玄星阁“大名鼎鼎、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通白家兵器,年轻一辈无人能与他争锋的少阁主寻千柳”,为什么被人追杀至如此狼狈的境地?
比如镇子上的另外两伙人究竟是谁?
还有,“大名鼎鼎、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这个传言,是真的吗?
怎么看着不像?
她一边觉得“传言不可尽信,就像有人说的他长得奇丑无比一样。他不仅不丑,甚至很美”。
一边又觉得“总归活不成的,再美的人,死后都得化作一具枯骨。”
她虽能解这毒,却是非同寻常,利人伤己的法子,又没那么好心,莫名救一个危险人物。
况且……秦老的毒,指不定和他有关呢。
解药配不到寻不来,他没救了。
或是为美人惋惜,她有些心不在焉,动作也随意了起来。
刀疤脸冷不丁道:“你扔的这个药是什么?”
“?”
江烟疑惑地一低头,看见托盘里是还没炮制过的附子。
附子,温中散寒、回阳救逆。
——但没有炮制过的附子有毒。
而且这个量……
江烟冷静地抖掉一大半,道:“书上说,以毒攻毒,会有奇效。这样不对么?”
刀疤脸哪里懂什么药理,要是他懂他就自己上了,还找什么大夫。这一问更烦。
骂道:“娘的,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才是大夫吗?我看你放那么多,还以为你要炒菜!”
江烟:“……”
他继续道:“你到底会不会制这个毒的解药?磨磨唧唧的,我们等不起,不行就让那老郎中来。”
江烟无语,暗暗想到,这毒乃是八大奇毒第三,“金枝缠”,平常郎中怎么解?
金枝缠顾名思义,中此毒者,仿若荆棘缠身,内力珍药都没用,不过数个时辰,便会窒息而死。
天下能做出解药的不超过三个。
唉,糊弄过去好了。
“呵。”
耳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嗤笑,尔后一阵窸窸窣窣,原来是那斗篷人站起了身。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讥讽道:“宁间,明石,不必了。穷乡僻壤之处,大夫学艺不精,只怕听都没听过……指望他们作甚。”
“……”
江烟沉默不语,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刀疤脸急道:“这怎么行?少主,你的毒——”
宁间拦住了他,低咳两声,避开江烟,轻声道:“少主,那便由我与明石护送少主回去,先以内力压制毒性……待救下祝风宁,让夕杉谷为少主医治。虽毒烈拖不得,却尚有生机。”
江烟眯了眯眼。
祝风宁,夕杉谷掌门人如今“唯一的”徒弟,方才十四,天资卓绝却是无人不知。
江烟隐姓埋名一别已然数载,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小师弟。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若非江烟内力深厚还真听不见。
她还想再偷听几句,却被明石一通“去去去,一边去”赶到了门口,即便内力深厚也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见一些“灭口”“以绝后患”的字眼。
老秦一见她出来就凑过来把她左右看看,见她没有受伤才放下心。一放松,忽然却闻到她身上难以忍受的味道,忍无可忍道:“你在熬药?你放了什么??”
小时也嗅嗅,旋即捏住鼻子:“呕,这是在煮什么……比你上次用茅房旁边的泥巴搓药丸也差不了多少了……不会又是什么土方子吧?”
江烟:“……”
这,这还真不是。但江烟也不记得具体发了什么了,乱七八糟的,随便一通乱拿,一起煮就是这样了。
不好解释,越说肯定越生气,说自己糟蹋。江烟只好老老实实闭嘴装聋作哑,抬头看天。
过了会,寻千柳推门出来,宁间和明石跟在他身后。屋内的气味一下蔓延开。
老秦哆嗦几下,顾不上害怕,两步并做一步跑到屋内,一下看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两眼一黑:“你都,做了什么……我的药!”
寻千柳却微微歪头,盯着老秦的背影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这老郎中,刚刚中的毒……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