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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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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货架后走出,笑着道:“我家小兄弟平时闷得很,别说游戏了,手机都不怎么碰。不过也不能怪他,谁叫平时太忙了,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店里,就连在这儿都得顾着学习。”
她们听了他的话,打消了念头,“好吧......”知道没有再聊的必要,拿了购物袋离开。
孟遥州接过江觉递来的一包咸话梅扫了码。
“这个放的位置怎么变了,我刚还以为没有了。”
“前几天进了新货,货架重新理过了,本来想告诉你的。”
这种咸话梅上市很多年了,酸中带咸,对于孟遥州来说味道不太欣赏得来,但据他所见,江觉只吃这种。
“你,很喜欢这个?”
江觉转了钱过去,拿起它在掌心抛了下,坦言:“嗯,喜欢。”
孟遥州想到早上孟长宏的念叨,问:“我爷爷是不是塞零花钱给你?”
“嗯,我没要。”
“你拿着吧,虽然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你拿了他心里才舒坦。”
孟长宏这辈子谁也没欠过,江觉老是抽时间帮孟遥州补习,他心里自然过意不去。孟遥州也并非草木,受了别人的帮助当作理所当然。
他说,“等过几天期中考后,你就不用在休息日还来这儿了。”
“怎么,”江觉旋开话梅包装的封口,“不欢迎我?”
“不是,是让你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
江觉拿了颗咸话梅放嘴里,在熟谙的味蕾刺激中面不改色地悠悠道:“放心吧,我的时间我心里有数。周日那么些个卷子,我在家也是做,在这儿也是做,没差。你们要实在过意不去,大不了下次塞钱我收下。”
孟遥州清楚,这些不过是江觉的说辞,归根结底是他想帮他,出于怜悯,出于人情。
江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前就知道。
光滑的柜台面反射出江觉的轮廓,令他想起了某个如同现在晴朗的午后。
“好,”他说,“如果你今后有自己的事要忙,没时间或不方便,都不用顾忌我。”
江觉:“自然。”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推响。
一个女人推门而入,拾掇被手提皮包压皱的连衣裙袖肘。她身后蹿出个小男孩,白白胖胖,催她:“妈妈,你挡我路了。”
“急什么。”
她抬起头将脸从齐肩短发中完全露出的那刻,孟遥州整个人顿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从最初的迷茫疑虑,到疑虑散去,如坠冰窟。
刘雨珍捏着耳垂暗暗吃痛,她一直以来喜欢戴小型的耳环,流苏耳坠是最近看上的款式,刚戴没什么感觉,久了开始发疼。她注意到有视线在身上,以为是店员催买东西,本想让孙佳鹏去货架挑,却发现收银台的年轻店员看自己的眼神很怪异。
她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平白无故干嘛如此。不过,这种眼神令她产生的不适感却有种莫明的熟悉。
刘雨珍望着他,心头爬上了千丝万缕的痕迹,“你......”
孟遥州显然很不对劲,江觉唤他:“同桌?”
“遥州?”
正是这一声让刘雨珍得到确认。
快九年未见了。她与当年相比,没有太多变化,孟遥州凭模糊的记忆认出了她。他则与当初那个矮小瘦弱的男孩完全不同了,若不是那双眼睛、那种神情,刘雨珍压根不会产生任何联想。
孟遥州收回目光,垂下眼皮没有说任何话,唯有握着卷角的指心不自觉收紧,甚至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栗。他松开,将手掩在袖中。
“妈妈,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是突然吵着要吃巧克力吗,去拿吧。”
“妈妈,我还想吃雪糕!”
“不行,天气变凉了,不能再吃雪糕了,小心爸爸骂你!”
“爸爸才不会呢——妈妈,咱们今天晚上就回家吗?”
“嗯,等爸爸下午谈完了工作上的事我们就回去,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妈妈,你上次说好我小测拿全班第一就给我买变形金刚的,怎么还不给我呀!我都和同学说了,他们等着看呢!”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妈妈没忘,你回去打开你床头的小柜子看看。”
孙佳鹏抓了几板巧克力出来。
“怎么拿这么多,吃了又不好好刷牙,小心又长蛀牙!上个月拔牙时疼得嗷嗷叫,这么快就忘了?”
他嬉皮笑脸地摇了摇她的手,企图蒙混过关。她还是心软了,把他手里的巧克力都放在了柜台上。
孟遥州掐着掌心,勉强控制住手的异样,在刘雨珍面前将它们扫了条形码,神色平静地报了价格。
刘雨珍付了钱,打量起这间店,转而朝收银机边摊着的习题卷瞥了眼,“你......到底是在上学还是已经打工了?”
孟遥州没有看她,虚空地目视前方,脸上浮现一丝微弱的、自嘲的笑,“都有。”
“老爷子没给你生活费?还是说......”
“你现在应该有......十七了吧,应该还没高考吧,你这是要放弃高考了?”
“成绩差就多上点心——算了,你的事我也管不着,以前你也不听我的,随你便吧。”
孙佳鹏好奇地问:“妈妈,你认识这个哥哥吗?”
“没有。走吧,鹏鹏。”
母子二人离开了,孟遥州却还一动不动站着,叫他也没什么反应。
江觉握住他的肩,皱眉:“遥州?”
他恍然,掀起眼皮,“嗯?”
分明是在笑,江觉却目睹他眼底被平静裹在背后的几味东西。
“刚才那人......”
“我妈。”
“......曾经是。”
见他不想多说,江觉并未追问。
那天夜里,与刘雨珍时隔九年的再度碰面将孟遥州清晰地带回到了小的时候......
“孟遥州,你慢点!”
男孩穿着凉鞋撒欢往街口跑,得意洋洋:“你们追不上我!”
他攥着五块钱纸币率先在棉花糖车跟前停下,“我要两个棉花糖!”说着冲才跑到的吐舌做了个鬼脸:“真慢!”
棉花糖车响起一阵阵叫喊:“我也要!”
张峰:“你怎么又买两个?”
“还有一个给我爸爸的。”他说。
有个男孩揭穿他:“你每次都这么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等着你爸爸说他不吃给你吃,这样你就能吃两个了!”
他抵赖:“才不是这样!”
“明明就是!你爷爷上次在我家修水管说的!”
“我爷爷是开玩笑的!”
“好啦,”张峰拦住吵嘴的两人,“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呀。小州,你的要做好一个了,快接着。”
张峰是他们当中最大的,他们都服他管。孩童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看了会儿小贩做棉花糖的工夫,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围着三轮车傻乐。
“嘿嘿,”他两手各捏支棉花糖炫耀,“你们看你们看!”
有人要来抢,他一溜烟跑得飞快,把棉花糖举过头顶:“哈哈哈哈追不到!”
他灵活地避开行人穿过弄堂,眨眼间穿过围墙,身处大槐树枝叶之下。
世界瞬间颠倒,天空占领了弄堂的砖瓦,时空都慢了下来,格外安静。
他数着天上的云,却发现怎么数也数不明白,一错目它们就不是原来的位置,分不清谁是谁了。于是,他转而寻找哪一片最特别。
“怎么又倒着躺了,仔细摔下来!”
他被抓到没有害怕,反而很开心,支靠在竹椅背上的腿晃了晃,发出“吱呀”的细微声响。
“爷爷,”他指着天分享,“有老虎,好大一只!”
那时孟长宏的头发还没有全白,探过来故意挡住他的视线,把他逗得撒娇才挪开,坐在一旁说:“在哪儿,我瞧瞧。”
“那儿,那儿!”
“唔......”孟长宏眯着眼瞅天,正色道:“哪来什么老虎!”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狮子。”
他反驳:“胡说,狮子不长这样,这是大老虎!”
孟长宏:“那狮子什么样?”
他认真地解释:“狮子有长头发,老虎是光头。”
“母狮子没有长头发,豹子也没有,谁说它就是老虎了?”
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一样,它们都是寸头,就老虎光头。”
但让他解释,他解释不出,倒着身子以为自持真理地抬杠:“反正就是这样。”
忽然,他嗅到炖肉的味道,耸耸鼻子:“好香啊......张爷爷家飘来的吗?”
孟长宏笑话道:“看来是属错生肖了,你呀,该属小狗的。”
他一个反向鲤鱼打挺,吓了孟长宏一跳:“好好的,非得这样起来!”
他兴冲冲跑出去。
“别厚着脸皮吃太多,懂点害臊!”
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颠颠地跑到隔壁,见门没锁就溜了进去,直奔堂屋。
“阿叔阿婶——”
张峰的母亲崔利娟在看灶,煤气灶上高压锅正呲呲冒气。
“小州?”
他在厨房门口扒拉门框,叫她:“阿婶。”
崔利娟看他两眼黏在高压锅上,领会:“想吃炖肉啦?”
他绕着手指,看似腼腆,实则厚脸皮:“嗯。”
“还没好呢,你去找小峰玩吧,好了叫你。”
他雀跃地点头。
张元树从房里出来,一看到他就明白怎么回事:“小州来吃张爷爷这儿吃饭啦?”
“嗯嗯。”他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根波板糖,“张爷爷,给你这个。别告诉我爷爷。我在他枕头下塞了一个,他还没发现呢!”
张元树哈哈大笑,摇头:“我可吃不了这个,你拿去给小峰,让他替我吃。”
“好!”
他跑去找张峰,见他在偷偷摸摸不知在鼓捣什么,蹑手蹑脚到他身后出声:“你在干嘛?”
张峰一抖,手中的东西丢在地上,是只弹弓。
“你又玩弹弓啊,要是再打坏东西,阿叔知道肯定要生气。”
“嘘!”张峰捂住他嘴,“小点声。这次不在弄堂打鸟,我会到外面空旷的地方,别告诉我爸妈。”
“知道了。”他含糊答应,摇摇波板糖。
张峰松开他:“给我的?”
“我给张爷爷,他让我给你。”他从兜里拿出几颗太妃糖,“其实本来想给你这个的。喏,都给你吧。”
张峰收下,“爷爷哪吃得了这么甜的东西啊。你也少吃点吧,都烂了好几颗牙了。”
他那时嗜甜,听不得这些字眼,哼唧两下没搭话,看张峰展示起自制的弹弓,之后拉着他早早地坐好,望眼欲穿地盼到炖肉上了桌。
张元树:“小州多吃点。”
其实不消说,他吃得比谁都香。
崔利娟:“这孩子胃口是真的好,就是人小小的,不长身体。”
......
顷刻间,天旋地转,张家的客厅变成了他的房间。
“怎么错了这么多,你有没有脑子!”
刘雨珍对着他的作业本发火,他低下头挨骂。
孟志飞闻声过来,忙问道:“怎么啦?”
“你还好意思问。”刘雨珍没好气地说:“我之前都说了把他送补习班去,你们非说不用,说什么让他顺其自然成长最好。你们看看他上次的考试成绩,再看看他写的这作业!”
他死皮赖脸地躲到孟志飞背后,孟志飞安抚地拍拍他脑袋,上前对她说:“雨珍,你别生气,小州还小。”
她甩开孟志飞的手:“你们总这样惯着他,再这样下去,他就是一个废物!”
“别这么讲孩子!小州学习是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很差啊!”
“哼,总在中下游飘着,才小学就这么平庸,中学还得了,以后怎么考好的大学?照他这样能捡个大学读就是烧高香了!”
“孟志飞,”她沉着脸道,“我嫁给你不是要过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
“......对不起。”孟志飞道歉,“是我没本事,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以后想办法多挣点。但孩子生性爱玩爱闹,人一辈子就这么些无忧无虑的时间......”
刘雨珍:“行!你们一家三口合起伙来,你们说什么都对,你们都姓孟,就我是外人!”
她气愤地往外走,孟志飞追上去:“雨珍!”
......
梦境的最后,是停尸间冰冷的白布。
混着消毒水的独特气息像满天的爬虫,密密麻麻地从从每一个毛孔渗入,直钻血管和神经深处,无所忌惮地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