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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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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
眼看日落西山,大理寺内已没几个人影,好在今日恰是卢安值守。
宋怙说明原由后,他犹豫片刻,还是将她请了进去。
不知是否因三司法的缘故,她总觉大理寺有些冷清,背后都莫名阴森。
“近来太平,寺里人少。”他解释道。
宋怙拢了拢领口,神情严肃。
“我已看过你的笔述,关于江朝歌,还有些事需问你。”
卢安已经几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前些时候御史台的人来打听时他还很是惊异,不知其中有何牵扯,只将己所知皆记录下来。
“你在回忆中提到,当年江朝歌在收到信后第二日使匆忙离京了,甚至连那桩案子都抛不顾,可有此事?“宋怙压低噪音,她总觉这案子会是一个重大突破口。
时隔久远,卢安在记忆深处挖掘许久,这才慢慢拼凑起往事:“我依稀记得当初江少卿费了好大劲才理出那桩案子前后,因只是件小案,寺里人都打劝他不必细查费心,可江少卿却是一定要解决那案子。”
“当时他居然搁下即将查明的案子,火急火燎回乡,我也吃了不小的惊。”
这话的确令人心生疑惑。
江家家族庞大,江老爷健在,江小姐待字闺中,又有几房姨娘与数十下人伺候着,江朝歌在京有要务缠身,家里人怎会不知他的处境?
能让他抛下如此重视的案子返乡,定然不单是江母抱恙的原因。
得出结论后,宋怙急忙问:“卢寺丞,那封信可还在大理寺?”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好笑。已过去几载,一封单薄的信又怎会留存至今。
果不其然,卢安摇头叹气:“这我有印象。当年他看过信便烧了,那团灰都不知去了何处——此世间读过那信之人唯有他与从前一个侍从。”
“那侍者呢?”
“得知江少卿亡故的消息后便走了,听闻是殉主去了。”
事件再度陷入僵局。
宋怙不得已转换思路,“当初令江朝歌大费周章也要查清的案子,后来破了么?”
提到此案,卢安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无奈笑笑:“大人一走,寺里的人便不管那桩案子了,至今无人查明,可惜了江大人苦心孤诣。”
不待宋怙开口,他便又道:“您若是想了解此案,倒也不难,且等下官去后头翻找,毕竟是陈年旧案,恐怕要花些时间。”
她点头,“寻到后可交由御史台的卫大人。”
离开时她还是没忍住问他:“难道江朝歌不曾向你提及家中事务吗?”
卢安这回想都无需想便回答:“不光我,江少卿从不与大理寺的人谈论家世,那时我们识趣,也没有追问。”
大理寺前院栽了棵枯树,一年四季也不发芽开花,何时都是光秃秃一片,粗壮的树干也生长得规矩,从不逾越院墙,那些细弱的枝条被吹落,默默化作春泥重新注入枯树中。
宋怙从大理寺中走出时,顿感天光彻亮,黄昏云霞似彩练般散在空中,身子渐渐回暖,她这才翻下领口。
这样昏暗的大理寺,江朝歌是如何待了五年。
当初放榜过后,她也曾到大理寺找过江朝歌,那时满心满眼皆是登科进士的喜悦。
她仍然记得那个清晨,自己起了个大早,与同行的士子青袍乌帽,由官家亲手簪花。她专程跑去大理寺寻他,却只听到他早已命殒徽州的噩耗。
江朝歌不愿透露信中内容,又无人知晓他家中情况。
宋怙在某个瞬间便明白了。
他与唐敛同是商贾出身,江家显赫,敛财无数,江老爷又风流债无数,年年有新姨娘进府,这段事若是叫人知晓,恐怕御史台的状书能埋了他。
但江朝歌既是商人之后,却能得道入仕并一路升任至大理寺少卿,这才是让宋怙举棋不定之处。
他可以走到大理寺,无非隐瞒身世,买卖官职。
在思及此时,宋怙迟疑了。
若再这么查下去,江朝歌身份与买官之事必将公之于众,上头治个欺君,他生前为国为民,死后却不得安生;可若不再追查,不仅无法查清当年真相,令江府七十七人平白枉死。放着阿随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人作乱,更会祸及程家,甚至六王。
程府成为下一个江家也不无可能。
究竟查与不查,她搅得头疼欲裂。
宋怙回了唐宅,碰巧唐敛急着外出送茶去,见了她这副样子不免担忧,但她摆手称无碍,他也就放心些了。
“江春,你帮我将宋大人扶到房里休息,我片刻便回来。”
忽然被点到的江春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连忙搀扶住宋怙。
宋怙察觉到她在尽量避着自己,于是也试图自己走路,却险些跌了个踉跄。
不知走到何处,江春停下了脚步。宋怙抬头才发现已到了房门口,她看着江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面色惨白,心下了然。
她挣开被扶着的左臂,撑着桌沿缓缓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碗清水,终于缓过神来正视面前之人。
江春不知所措地站在桌案前,她的脸还泛着白,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低垂着头,似乎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令她观之色变,胆战心惊。
宋怙尽收眼底,她早对这个小姑娘的身份起了疑,而现下,正摆着个时机。
“劳烦江春姑娘将墙上那幅画像取下。”
江春闻言,不敢有违,只得小心翼翼碰画像,轻轻摘下后置于桌上,飞速垂首不去看画上之人。
然而宋怙的一句话使她冒出一身冷汗:“姑娘认得此人?”
她摇头如波浪鼓,宋怙反倒紧咬不松口。
“姑娘这般激动。我才以为你二人应当相识。那还真是可惜了。”
江春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经不住套路,三言两语便乱了阵脚,“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只是…只是见画上公子俊俏,这才…”
她努力压低声者,却还是传入宋怙中。
宋怙看破不说破,佯作意味深长“哦”了一声,随后笑咪味展开画像,欣赏般啧啧两下,“如此甚好。这是国公府大小姐的护院,约莫大你三四岁,你既瞧得上,不如我做主替你们成了这美事。”
虽是轻声说的,于江春而言却犹如凛风利刃。
她甚至还不解其意,下半身率先跪在地上,后知后觉才频频叩首:“大人,奴婢不能同他一道啊,求您开恩,奴婢真的不能嫁他!”
宋怙扶她起来,看到她脸上泪痕,又想到方才其情绪激动的样子,递与她一张帕子,轻叹道:“只是你的脸有些可惜,想来未遇难前应当也是个娉婷的姑娘。”
江春才十七的年纪,身形俏丽,唯一张脸留下了疤,据说是先前遭横祸所致。
“四伯说你是徽州来的——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前几年徽州江宅失火一事?”
此事在当年传遍了江南各地,倘江春一口否定,反而才会令宋怙起疑。
是以她答:“略有耳闻。”
宋怙点头,她心中已有一番想法:“我与那江家大郎交情至深,当初得知此事,心中十分惋惜,可叹他英年早逝,也可怜他那老母亲上了年纪,未享几天安逸便遭了天灾。”
江春以为她在诈自己,却聪明反被聪明说:“可奴婢听闻江家那位夫人在火灾前已亡故。”
这话提醒了宋怙,若江夫人是于此前身亡,那么那份名册上没有她也说得过去。
宋怙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她只是不愿去想。
如若江夫人其名未出现在册上是因此,那江朝颂,她也一样吗?
“那江二姑娘呢?”她一时未能控制心绪,脱口而出。
江春意识到多说多错,反不愿再说了:“奴婢多嘴。这仅是奴婢道听途说。江姑娘的事,奴婢实在不知。”
看着她依旧不肯多言,宋怙却等不得,每多耗一分一刻,他们都是在赌,赌江随及其背后之人何时出手。直觉告诉她,自己再查不清之中千丝万缕,恐怕便来不及了。故她直截了当挑破:
“江春,当年江宅走水一事你知晓一二是吗?”
“不对,你不仅知晓,甚至应是那场大火中为数无几的存活之人。”她敛容叹气,重新理清思绪:
“你知道江夫人与江二姑娘的去向,知道江家大郎为何突然返乡,知道江家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位江家养子。你愿意侍奉唐敛,是因为你认识他;而你惧怕我,也是因为你认识我。认识画上之人。”
“江家的婢女自小养在宅中,礼仪规矩都教得一丝不苟,且与外头行礼有所不同。而你每每行礼,的确与常人无异。可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紧张,让你暂时忘记了该行普通礼仪。”
“想必你也已经猜到江家那位养子仍幸存于世,我不知过往种种,我只知他如今以身入局,预备下一盘大棋,这一局关乎的不仅是他的立命安身,其后果,江宅前车之鉴不及。自然我亦不愿强人所难,你若已忘却前尘,我定不逼迫,今后你仍只是江春而已。”
她确实谋算过如何令其开口,可真到了跟前,哪怕火烧眉头,她还是想让对方自行抉持。
房内无声,二人皆陷入沉思。
江春死里逃生后只想着换个普通身份过完余生,她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江家的一切旧事,却不知人越是意图逃避,便越是躲不过。
那场大火带给她的不单单是远不如前的容貌,更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梦魇百般折磨的夜不能寐。
良久,久到天边云瓣退散,明月渐露一角。
她下定决心,猛地抬头正视那副画像上的眼,给出了一个宋怙意想之中的回复:
“我本名,唤作绘春。”
宋怙回忆片刻,拉出一张木凳。
既是春字辈,那便不能是老爷夫人同几个姨娘房内的了,只有江朝歌与江朝颂身边的贴身婢女从春字。都说仆随主性,她倒更像江朝颂身边的。
绘春终于不再胆怯,自然地坐到木凳上。
“现如今除却你与江淮安,可还有活口?”
宋怙握紧了某杯,强撑着脊背,她眸色无光,伤若死寂。
绘春轻轻摇头,破碎了她最后一丝期望:“当年我从后院一路跑出,未见一人还有气息,而夫人也的确早在事发前三个月便已过世。”
“但二姑娘…比夫人走得还要早些……”
“砰”的一声脆响,宋怙掌中茶杯顷刻间裂开,掉落在地。
绘春见状便下意识起身要去收拾。
宋怙却拦她,自己蹲下身拾起碎药片。
“无事,我来便好,你继续说。”
在心底里埋藏多年之事再不能不去想,绘春才以为过上个几年便会日渐忘了,没想到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她启唇:“才过了端午,一向寡淡的小公子突然提出到闽山上的庙里烧香,姑娘见他好不容易愿出去走动,自是欣然允诺。坏就坏在那趟上山,原是计划于山上小住几日,可那日夜里,有贼人闯入,身外之物一分未换。姑娘……姑娘她却失了清白。”
她说到这里,已是泪眼婆娑,却咬咬牙,强撑着道出后文:“我们连夜赶回了宅上,老爷知道后怒不可遏,将一切罪责怪到小公子头上,立刻要家法伺候。”
江淮安甘愿领罚,江老爷于是命人打他五十大板。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先被打了三板,江朝颂便得了消息跑去后院,她跪在江老爷面前泪如雨下,求他放过江淮安。
——父亲,淮安年幼,尚不能明辨事理,此事与他无关,是女儿失节,有损江家门风,请父亲罚我吧。
自那日后,江老爷也不再抓着江淮安不放,可整个江家仍笼罩在巨大的阴霾里。
江朝颂终日闭门不出,起初还有下人一日三餐地送饭,时间一长,饭也不吃了,日日茶饭不思,江夫人黑着脸让她吃些东西,她却仿佛听不见旁人的话。胭脂水粉全被她分给了侍婢,绘春为她梳头时,青丝一把一把地掉,甚至是爱算账如她最后连算盘都不愿看一眼了。
“到了最后几日,姑娘同我说,叫我往后上京寻个好人家,实在不济,便问询唐公子与宋公子是否需要帮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像你,像大家一样好,绘春。
“最终呢?”
绘春抹干眼泪:“我哭着说要守着姑娘,她却告诉我:傻丫头,你还能守我一辈子不成?我想看你过得好,你就当是我的心愿吧……”
江朝颂择了个日落黄昏时离开,她换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裳,戴着花冠,于自己生活十六载的厢房吞金自尽了。
“二姑娘在走之前,还将房间收拾好,把自己的大多东西当了,令我将银票分给院里的下人们,我们尽数人的身契,被她完好地摆放在桌案上。姑娘走后没几月,夫人也病倒了。”
新的泪水淌过绘春面上的泪痕,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却要永远困在回忆中,用一生来忘却伤痛。
“啪嗒。”
一滴泪落在手指,宋怙才发觉自己哭了出来,却没有伸手擦泪,只是举首望着屋顶愣神。
印象中的江家二姑娘高傲又温柔,她傲以观世,柔以待人,为女孝顺有方,为姊妹仪态万千,为主宽容平等,从商六年,未有一丝一毫偏差。
兄长在京谋职,她便日日亲自打扫他的卧房,几年间不曾落灰;幼弟来历不明,她却视作亲生姊弟,以命相护;父亲用她谋利,母亲只敢在她面前威风,人们议论她女子行商、抛头露面。宅里的下人亦对她掌管店铺心有成见。
世人毁她清誉,她却不怨不恨,在临终前依旧说大家都很好。她一贯不许自己有瑕,出了这般事又怎能不绝望至极。
上苍造就了这样一个人,却让她毁于一旦。
明明当初以为江朝颂葬身火场时,宋怙只是感叹一句世事无常,可当她今日真正从绘春口中听到江朝颂亡故的真相时,却情难自禁垂泪。
此事绝不能让唐敛知道。
他会崩溃的。
宋怙压住心绪,侧首见绘春也止住了泪,便问:“既如你这么说,江朝颂很护着江淮安,你又为何怕他呢?”
绘春睫瓣上仍沾着盈珠,她抬眸迎着宋怙眼中的不解.随后点化开:
“因为他,便是江宅起火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