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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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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衡躺在榻上,被角被孟豫掖紧了,床头还放着一张帕子。明明宫中分给侍郎的厢房不小,甚至是宋怙的三倍有余,可其简单程度不亚于她。
他没几件衣裳,因此也未置衣柜。只一个架子撑起,桌上摆着几张图册与家书,宋怙注意到一旁还有一封未修好的请辞书,整个房内最值钱的恐怕也只有他身下这张吉祥如意樟木榻了。
宋怙坐到榻边的木凳上,才看清了曹魏衡全白的双鬓。
印象中常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曹侍郎原也会忧思。
她伸手拾起那方帕子摊开,见是咳出的血,怔了一瞬,随后推开房门。
待她回到房中,曹魏衡已苏醒过来,盯着灰墙出神。
她忙将洗净的布帕放在枕边,取了软垫支撑他坐起来。“大人,您醒了,可还有不适?”宋怙发愁地看着他。
曹魏衡少见地没有大声说话:“还真是年事已高了。”
方才他本在书房翻找图纸,不知怎的喉间一股血腥传来,他便昏厥过去。若不是东阁的人及时发现,可太险了。
“赵御医来过了,”宋怙没见过这么一副恹恹模样的曹魏衡,忍住心中酸涩:“他说您只是怒伤肝,好好将养便没什么事。还要您今后少操心,笑口常开…”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曹魏衡也不是老糊涂,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行了,你就别蒙老头子我了,否管什么状况,我总得知道,你便直说。”
宋怙叹了声,也不再吱吱唔唔:“其实怒伤肝轻则肝脏疼痛难寐,重则咳血昏迷,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但只要少伤肝动怒,心绪平稳,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且孟豫已去抓药了。”她急忙补充道。
她余音轻颤,曹魏衡听了却又笑起来,一点儿看不出担忧,“到底人老不中用咯,还要你们来伺候我。”
宋怙眸中黯然几分。
“您是孟侍中的先生,又是清规在工部的引路人。我们二人在东京独木难支,还多亏了您一路照拂。即便是要侍奉一辈子,我们也是愿的。”
那年她尚在翰林,想尽办法要谋个正职,所幸遇到了曹魏衡,得知她是水利斋出身又很是上进,便将她领进了工部,这一年来虽说只是官居一个七品员外,但因着上头有曹魏衡这个暴脾气的三品堂官在,她也从未受过轻视。
“大人这几日便安心休养罢,早朝我们自会帮您告病。至于宝华殿的修建,还有我们看着。”
她倒了一碗清汤递给曹侍郎。
他也没有推脱:“平日我是爱躲懒,但修殿之事我不可不打点,你们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不知这世道之深。”
这一点,宋怙也认同。
她便没再拦着。
转眼便是五日之期。
宋怙告了一日假,早早便去了驿站等唐敛入京。
她在应天府求学的几年间与唐敛关系最为要好。
他是商贾之后,唐家祖上本世代经商,家境富庶,奈何到了唐老爷这一代便败光了家业,唐氏一族也成了没落商户,按理唐敛是不可上书院的,可他偏好听治事斋讲解算术财会,常常跑去听墙角。
那时书院中的学生们见了他便叫“破落户”只有宋怙愿意同他走得近,她的算术理学不大好,便时常请教唐敛,一来二去。两人也成了好友。
而唐敛如今上京,不过是为了重振家业。
思绪回到当前,宋怙坐在驿站门口的凉亭观望,一辆辆马车经过,始终未见到唐敛的身影。
“哞——”
一个不合时宜的牛叫声响起,宋怙看着一头大黄牛从自己面前经过,然后停下。
打车上跳下一个人,衣着简朴,与汴梁格格不入,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清观,别来无恙啊。”
很浓重的淮南口音。
宋怙也笑着回他:“日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
“不过…你这牛车?”她略带疑惑。
唐敛“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能省则省嘛!还是你教给我的。”
宋怙想起确有这么一事。那时候是景弘五年,唐敛还未改掉从前家境充裕时的习惯,有时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书院不知怎的流行起斗蛐蛐,唐敛自然免不了,他买了十余种蛐蛐,却无一用处。
宋怙问他:“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
唐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我平日给西塘茶庄跑趟送茶,得了几个钱。”
“该省省,该花花。有这些个钱,你怎么不为自己添两件衣裳?”她指了指唐敛身上破旧的布衣,上头已不知打了多少补丁。
他傻呵呵地应承,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现在看,他记得很牢。
那便好。
唐敛将牛车上的麻布掀开,里头摆满了木箱,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里头的牛皮纸。
“如你所见,我计划回归老本行。”他一脸骄傲。
唐家几辈人都是茶商,一包茶,他们能变着花样儿去卖出高价。从前西塘的人都爱吃唐氏的茶,只是后来又兴起不少茶庄,且售价要便宜许多,人们也日渐不大去吃他们的茶了。
其实宋怙在听到他的选择时尚有不解。淮南地小,当年唐氏祖上只因几家新茶庄便淡出人们视野,而东京地大,他若要仅凭一己之力重新立足,恐怕是难于上青天。
但既是他的选择,宋怙也不欲追问。
“你可想好在何处落脚?”
唐敛神神秘心地掏出一张单子,凑到宋怙身边:“你猜怎么着?我也是年关那会儿才从老家翻出这份房契,这才知晓祖上在汴梁曾购置过房产。”
她恍然大悟:“我就说你为何突然上京,到底是你们上头老爷考虑得周全。”
“这么看,你是要在东京安居?可是计划好在这里落户了?”
东京繁华,寻常百姓都难觅一处落脚之地,唐敛这也算是继承组上的光了,可要安顿下来,还有些麻烦。
唐敛笑着应她:“我确是这般打算,只肖在东京一年,自然就能稳定。只是店面尚未敲定…”
宋怙深知东京的地界处处是黄金,唐敛纵使积攒了些小钱。可初来乍到便要立门面,那还差许多。若是仅仅支个小摊,又何苦跑到汴梁来。
“可是差钱了?”
他讪讪点头:“我原先想着先从摊贩做起,只是尚有些犹豫。”
宋怙明白。茶终究不是平常器物零嘴。市井烟尘,将好茶摆到摊位上,那可真是找错地方了,何况汴梁茶贩云集,岂会有人放着有头有脸的门面不去,反跑到他这小摊前购茶,即便是有附近百姓会尝尝鲜,却不是长远之计。
“你进了些甚么茶?”
提起这个,唐敛便滔滔不绝:“自打官府禁了私茶法,我跟着商队不知跑了多少趟边关,凭着得来的交引才换来这些好茶,诸如观音、大红袖……大都有换来,尤其是打听到汴梁子弟喜好淮西那龙井,嘿,你说这不是巧了吗!”
这个宋怙确实知道。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国子监子弟。不知从何时开始时兴起明前龙井,她亦品尝过,的确清香甘冽,独有一股子江南味道。
“我还未见过这老宅子什么样儿,快,你为我带路。”说着,唐敛将房契递给宋怙,坐回到牛车上,并拍了拍旁边的空座。
按说朝廷官员在光天化日下与人同坐牛车,传出去怎么说怎么不好,但她一个小小七品员外,想来就是在大街上嚷一声也不会被注意到。
她也就自然地坐上了牛车,仔细去看那张房契。
金明池桐花巷3号宅。
老宅子早饱经风霜,因无人打理而生出了爬墙虎,惟妙惟肖的廊柱雕工依稀能够窥见往日风光,大门上的铜锁也生出了绣。
唐敛从包袱中掏出一串铜钥,没费多大工夫便打开了宅门。
唐氏祖上显赫,置办的房产也是块风水宝地,三进二出的老宅大得很,前院杂草丛生,耳房与后罩房便更不必说了,从格局来看,不难见其家族庞大,大概四世同堂也不成问题。
“这老宅子还需捯饬,这几日你预备睡哪里?”
诚然,唐敛也没想到宅子会如此落魄,只得叹气:“今晚只能在驿站凑合一宿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满杂草的院子,说:“看来需找个下人来收拾一下这宅子。”
唐宅实在无处下脚,他们只得又带着大包小包东西,坐上牛车。
“你可知汴梁可靠些的行老?”唐敛问。
宋怙不假思索,蓦地想起李老先生从前提过的,李夫人每身子抱恙,便叫行老寻几个短工修理后院,那行老她也打过几次照面,他平里在何处,她倒也打听过一二。
虹桥旁的茶馆没几个人,大约是晌午的缘故,只有几个老汉坐在桌前轻摇蒲扇。
宋怙停下马车,冲其中一个坐在凉椅上慢悠悠倒茶的老汉高声喊道:“四伯!”
那人也立马抬头,在看到她时急忙跑过来俯低身子。或是李翰林先前同他提过一嘴宋怙为朝廷官员,此后他见到宋怙便极尽放低姿态。尽管他已须发斑白。
她扶起他,介绍给唐敛:“这位是仝四伯,我师父总用他手底下的人,又勤快又麻利,可以放心用。”
仝四伯见他一身打扮颇有乡土气息,与往常找自己的达官贵人大相径庭,想他还真是不拘一格,上前拱手。
“这位老爷需要园丁或者仆役,老朽定能寻到合您心意的,您可以宽心打听,老朽的人手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
唐敛连连摆手:“不用叫我老爷。我这宅子长久不住人,需个会打理庭院的下人。”
仝四伯明白了他的要求,点点头:“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待我找到合适的小工便登门给您瞧瞧。”
“要多久啊?”唐敛边问边写下自己的姓氏与宅子号。
“不出一日。”
仝四伯语气坚定。
见状,唐敛说了个“行”便与宋怙生上牛车离开了。
汴梁的路段平坦通畅,不同于应天府,春末夏初的晌午亦使人犯困,大街上少见行人商贩,分外安宁,唯有黄牛时不时“哞”地一声和不远处巡逻的卫兵。
唐敛扔掉了狗尾巴草,汴梁的路边没有野草仍他摘折,他悠哉地哼起淮南小调。
这是一份不属于汴梁的闲适。
“接下来去何处?”宋怙问。
他往后一仰,不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猛地弹跳起身。
“我听说汴梁最大的茗园就在虹桥附近。”
宋怙心中明了。自前朝文昭帝以来,大宁斗茶之风盛行,下至市井民间,上至皇家,皆喜好斗茶,而汴梁最大的民间茶会,便在茗园。其实汴梁出名的斗茶会颇多,但只有茗园声名远扬,更有不少富家子弟与翰林学士来此,曾经为文昭帝所重用的翰林学士兼中书侍郎段楷便是因斗茶技巧高超而引起了先帝重视。
唐敛身为商贾,自然不可能得道入仕,但若是通过斗茶来吸引众人,再由此推销自己的茶叶,倒确是个好办法。可总要有人带头,再会出现相随之人。
她不由想到了一个人。
他们将牛车打到了不远处,与一众骏马相比起来很是突兀。
快要走至园口时,宋怙忽然捂住腹部。
“嘶——宁致,我有些腹痛,你先进去,我随后便至。”说完她便一溜烟跑开了。
唐敛并未多想,宋怙平日身体硬朗,鲜少抱恙,只是月月要闹肚子几日,对此宋怙解释说自己嘴馋,总爱乱进食,夜里又乱蹬被褥时常着凉,这他在学斋旁听时便知道,宋怙也因爱跑茅房被同舍学子戏谑地唤作“宋三急”没想到如今做了官还是这般,他也只当她是去了茅房。
他性情活脱,乐于打交道,自少时起没少走南闯北。纵然宋怙不在,也未对人生地不熟的茗园产生半分怯懦。
反而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茗园中人大都是权贵或富庶人家的公子哥,云集了许多深谙茶道的能人雅士,几乎没有平头百姓会来此。
他们甚至没有享受这份闲情雅趣的机会。
然而人们都未注意到别具一格的唐敛,因为在会场中央,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茶。
许多衣着不凡的高门子弟围成一圈,唐敛找到一个缝隙,说着“借过”“借过”终于钻进内圈。
只见最中心的二人沉稳自若,案上分别摆了两种茶叶,青墨色茶盏被洗尽,静待新茶注入,那二人一位白襕,一位红袍。唐敛从身后人群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眼前身着白襕的是个苏姓举人,红袍者乃翰林侍讲林煜。
苏举人的茶叶,无论是从色泽、样貌、香味任何一方来看,都远不及林学士,可看围观众人认真的神情,似乎这二人势力相当。
“林大人,此前四次斗茶皆难分高下,不知今日能否定局?”苏举人朝他打了个揖。
林煜也未多说,只道了个“请”两人便转过身开始斗茶。
斗茶不比旁的,最是磨人心性,讲究慢、静、准,是以簇拥着的人群大气也不敢喘,紧盯着二人动作。
炉中沸水滚滚,陈茶被置于微火上烘烤,不多时,干茶块便成了,他们旋即放入茶碾槽中碾成粉面,经茶罗筛选过的茶叶,粗细适中;接着便是最要紧的候汤。
“这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人群中有人小声解释道。
随后,二人以火煎迫茶盏使其受温,以烫金银汤瓶缓慢注入茶盏中,不过片刻,色泽渐开,茶面泛白,两盏茶几乎同样光泽淳淳,香气扑鼻。
待分好茶,围观者这才纷纷拍手叫好。
他们分别尝过两盏茶后,却你看我我看你,道不出个所以然,不仅因两人的茶难分伯仲,亦是怕直言得罪。
而唐敛接过细细尝过,见无人发言,自然上前一步,向众人拱手,“各位兄台,不知可有兴趣听听小弟我的看法?”
他站出来的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目光,方才专注于斗茶未注意到他,他们这才发现唐敛一身布衣,与茗园中的贵人截然不同,估摸着是个外乡人,都有些好奇他能讲个什么出来。
见四周缄默,唐敛淡笑启唇:
“在下拙见,这位林学士用的茶叶品质较好,便用以惠山泉;苏举人的茶质虽是尔尔,但他改用竹沥水煎,最终的茶才能与林学士持平,可见其茶艺。”
众人恍然大悟,茶香醇的根本并非茶叶,而是其点茶手法,若技艺高超,选用怎样的茶叶都可香冽醇正;反之,技不如人,再好的茶也无济于事。
有了他率先站出来,旁的人也就不再怕得罪谁,纷纷对他的看法点头称赞。
林煜也不恼,反而对这个衣着朴实却能谙茶道之人产生了兴趣,“那你认为,该如何煎茶?”
唐敛转身看向他的茶炉与器具,思忖片刻,询问林煜能否借物什一用,林煜爽快地表示随他意。
他取出自己携带的龙井茶叶,前几步与他二人无异,但到了击拂时,他放慢速度,先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众人看着浚霭凝雪般的茶面,不由称奇。
唐敛放下汤瓶,向面前愈来愈多聚集起来的士人说起自己的见解:
“点茶要诀不过有三。一是要掌握好茶汤之比;二在击拂;三为面色鲜白,着茶无水痕。”
林煜与苏举人也端起茶盏轻抿,其茶香竟当真胜过他们人两许多。
身后的围观者越聚越多,人们亦在品尝过他制的茶后啧啧赞叹,真正开始打量起他来。
唐敛但笑不语,他在等一个声音。
“敢问这位小兄弟用的甚么茶?”
原本熙攘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声音的主人自后走出,有人认出那是御史台的谢中丞。
一时间,众人齐刷刷向他俯身行礼。
唐敛虽不认识他,但见其一袭暗紫官袍,便知身份之高,他于是与周围人一同行礼,答道:“明前龙井而已。”
这话一出,不少人一惊。
适才他展开纸包时便有人认出,龙井在汴梁士族子弟中最为追捧,只是产于淮南,汴梁少见。
“你是淮南人士?”谢峪问道。
他称是:“在下是自应天府来的茶商。”
虽说宁国也重商,但到底避免不了传统上对商人的鄙薄,他们惊叹于他的技艺,也鄙夷于他的身份。
“你那里还有吗?”
谢峪语气平和,在场的人纷纷抬头看向他。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欲买你的茶,你可还有余?”
在场众人无不怔住,素日鲜少抛头露面的谢中丞破天荒要买一个打淮南来的小茶商的茶。
谢峪喜茶是出了名的,可他挑茶的目光比喜茶更闻名,低廉的茶他连瞧都不愿瞧一眼,平日里买茶都是下头的人跑腿,何曾见他亲自出过面?从前倒也有过官员想从他那儿讨点儿好处,拎着几罐上好的茶去寻谢峪,却是在谢府门口立了三个时辰,最终悻悻而归。
唐敛点头如捣蒜:“多的是。您若眼下便要,在下立马取来。”
但这才哪到哪。
见谢峪思忖,他趁着好时候飞快跑出茗园拉他那头牛车。园门口的两个小役怎么可能轻易允许他牵着一头牛车出入茗园这种场合。
可唐敛腰杆挺得笔直,拔高声音冲园里头说:
“我这可是里头那位大人要的,你们耽误得起吗?”见状,小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拉着牛车迈入花园。
园中的名门子弟看他如此牵着一头黄牛走进来,纷纷傻了眼,但谢峪对这些倒不在乎,他上前揭开木箱中的牛皮纸,掂了一撮茶叶嗅了嗅,而后肯定地向身后的侍从点头:
“这半箱,我全要了。”
唐敛连连称好,很快为他分出半箱茶,接过侍从递来的交子,小心地放进胸襟前。
谢峪是走了,但众人的浪潮这才达到顶峰,他们争先恐后要买唐敛的茶,已不在乎拉车的是黄牛还是□□。
“我也要半箱!”
“给我一包!”
“别挤啊,哎哎我来一箱……”
茗园又回归于喧闹,只不过这次是士人子弟们向唐敛蜂涌而去。他们中,有人买茶是的确喜好这口,有人是预备着送礼,有人为请教他点茶手法……人心变幻,谁又能晓得。
“慢慢来,各位不必着急。”
唐敛写下自己的住处与名字递给众人,眼看茶被一箱箱搬去,黄牛的背渐挺起来,他的衣襟也塞得满满当当。这才该是他想的效果。
不论何处,名门权贵还是世家子弟,高门大户还是书生儒士,他们总以为高人一等,瞧不起商贾门第,可到头来还不是将钱自觉递出来。他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却比不过商人半分精明。
儒生嫌恶为商的铜臭味,商人轻视书生的穷酸气。千年如此。
园中人群如波涛翻涌,楼上的人气定神闲地将这场面一览无遗。
程显打了个呵欠,“喏,你的朋友很厉害,看来无需本公子出手了。
宋怙方才并非什么腹痛难忍,只是她预想到唐敛的打算,便想着找个带头之人为他烘托气氛,却又不想他误会自己不够认可他,思来想去只得找了个由头溜走。
依照她对程显的了解,他大约是个不嗜睡的。果不其然,宋怙叩响国公府大门时,他刚好收拾完毕。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谢峪半道插入,抢了程显的戏份。
“他能从淮南一路走到东京,本身就很厉害。”宋怙看向园中笑得合不拢嘴的唐敛。
程显转身欲走,她侧头淡笑:“程大人敢不敢与我作赌?”
他最吃激将法。
“赌什么?”
“赌唐敛五年以内,名满东京。”
她笑得狡黠,程显却一口应下。他的话令宋怙再度无言:
“要不了那么久,我赌三年。”
投机取巧。
唐敛在楼下乐呵呵数钱,浑然不知自己被拿来打赌。
宋怙只沉默了一瞬,随后自然地越过这个话题,“程大人不也是品茗高手么?想来也好这龙井茶罢?”
“那都是世家清流爱玩的。”程显又与她站回到一处。
士族尤其喜爱明前龙井,但更多是爱它给自己带来的清流声,宋怙失笑:“大人不也是士族清流之后吗。”
但她想错了。
程显在无声中叹气,“自我发誓要跟随楼洛川起,什么清流都成了黄梁一梦,我早是局中人了。”
立天家身侧,犹入砚台,他们做臣子的,本就被和作一团云墨,凭执笔者书写。
他大约是不想辜负了一番美景,也不再说起权力争辩了,反而回到刚才的赌约:“方才还未说完。若赌约我赢,你可愿同我辅佐楼洛川?”
他本是玩笑话,原以为宋怙会质问自己凭什么让她帮扶六王,但宋怙没有,她给出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答,甚至让程显都分外吃惊她是否也在开玩笑:“自然,我不会食言。”
在程显惊讶的目光中,她转头问他:“那你的赌注呢?”
“你不是一直想收复燕云吗?若我赌输了,便亲自上阵,为你拿回燕云。”
燕云十六州,任每个大宁人说起皆是此恨绵绵无绝期,那块被夺去的国土,令大宁永远残缺。
但他怎会知道?
“你写过一首词的,‘凭谁见燕平,泪满青云袍。’”他解释道。
宋怙想起这首词,不由彷徨。
再者,披甲领兵重夺燕云十六州亦是他的心愿,却偏要说成是许她一诺。
她收回深邃目光,重新对上他的视线。
那便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