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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程显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才送走了楼珩,他便约宋怙与柳今尧今夜吃酒去。

      “往常你二人一个日夜在翰林守着,一个忙来忙去不识人间烟火,难道就不想看看入夜后的汴梁何等热闹?”

      他是这样说的。

      宋怙有些难为情:“可明早还需上早朝…”

      程显似是找到了突破口,便开始好声对她:“你大可放心,必不会耽误明儿上朝。”

      “你们若是不便饮酒,以茶代酒也是可以的。”

      “我不过是觉得千载难逢良辰益友,你们便应了我罢!”

      一套下来,两人实在招架不住,只得答应他。

      “但我今日申时还需去将作监一趟。”宋怙道。

      程显摆摆手,大大咧咧笑道:“这不碍事,你且去做你该做的,我们亥初樊楼见。”

      宋怙离开了翰林院,距申时还早,她便扭头又回了工部。如今裴彰已是左侍郎,孟豫也替了侍中的位,她亦得了官家亲诺,工部的人见势便倒,老的少的纷纷见了她就巴结,一口一个“小宋员外”直叫她生烦。

      才进了房内,孟豫便也跟了进来,他知她不喜外头那些人,便将门关了个严实。孟豫将食盒放在桌上,环顾四周,低声叹气。

      宋怙平日里不怎花销,连日夜住的屋子也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单薄的木榻,一张桌子与一方小架子,她的俸钱本就没几个子儿,累累碎碎才积攒下来,有时顾了别人,便顾不上自己,更不必说捯饬屋子了。

      “先生见你今早没吃东西,叫我为你准备了些。”边说着,他一边将菜碟放在桌上。

      宋怙从榻上起身去帮他,又取了个凳来。

      “曹大人自己的月钱都不剩多少,哪儿来钱给戎买饭,我多一顿少一顿不打紧,往后便不要花这钱了。”宋怙说。

      孟豫坐下,收了食盒,抬起一双木箸:“先生也是为你好的。你日日奔波劳累,夜里又睡不好,如若并上空腹,再结实也撑不住的。”

      她自然知道那小老头刀子嘴豆腐心,平时巴不得将事务都抛给他们这些小辈,自己躲懒,可真有了什么又是急得跳脚。

      “诶,大人先前不是说要请辞?这事怎样了?”宋怙才想起这事来,孟豫思索一番,答道:“他同我说计划过了祭祀再走,毕竟眼下才解决一件大事,到底还未彻底完工,他终归要负责的。”

      似是又想起什么,他道:“不过你先前答应他的那顿饭还未兑现,没准儿正是为这等着呢。”

      因一顿饭赖着不走,倒确实是曹魏衡的作风。

      宋怙被他惹笑了,原本疲惫的脸上有了几分生气。

      “那便好,你这侍中做得如何?”她又问。

      “提起这个,那还真得好生谢过你,如今我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宋怙点头。这话不假,孟豫布衣出身,一路走来比她更加不易,现今凭自己官居五品,于他而言已很是欣慰。

      两人安静地吃完了饭。

      宋怙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得空往榻上一躺便睡去了,她平时总难入梦,今日这午觉却格外好睡,大抵是困极了的缘故。

      虽只有一个时辰,她也清醒了许多,正预备去将作监,就在路过八宝殿时遇到胡允。

      胡允现下已升为将作监监事,却还是日日亲自到宫中观察宝殿修筑情况,在他的监管下,速度快了许多,眼看着只剩最后一座殿便可完工了。

      “宋员外。”胡监事拢袖打了一揖。

      宋怙见了他,忙回了一礼。按说他现在是四品监事,向宋怙行礼不合规矩,可一夜高升,还多亏了宋怙在堂上向官家进言,他自是感恩戴德。

      “宋员外可是要去将作监?”他问道。

      “正是。”

      “那正好,胡某也有些事要寻宋员外的,这正无需您再跑一趟了,”胡允打了个请姿,便带着宋怙往宝殿走去了。

      将作监往宫中加派了不少劳工,众人拾柴火焰高,眼看着比先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胡监事领着宋怙到了正在修筑的宫殿前,虽还未见成效,但也能窥见宝殿堂皇,天家威仪。

      “便是这了,宋员外也看到了,这最后一座殿坐落在昆玉殿旁,沈妃礼佛,官家特意吩附将殿筑在昆玉殿附近,可我们试了许多办法,仍无法令殿中檀香传到那头。”

      宋怙走进殿中,这里头摆了一顶大香炉,扑鼻而来浓浓的檀看,令整个大殿中都充斥着这股香气。

      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宋怙想这胡允定不是打水利斋出来的。

      她转头向胡监事一笑,打开了香炉:“大殿未盖顶,犹如香炉无香顶,气味自然会散掉;待盖上屋顶,打开东窗,这气味便随风飘至昆玉殿了。”

      胡允听得一愣一愣,反应过来后才拍了拍大腿,道:“是我愚纯了,还劳烦宋员外跑一趟,实在惭愧…”

      宋怙倒不在意,此番视察一番情况,也不算白来。

      她走了没几步,随意一瞥,便见一个劳工伏在小车前不知在干什么,难免有些鬼鬼祟祟。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你在做什么?”

      那劳工回头,见她这一身绿袍,当即吓得连打揖时双手都在颤抖:“回大人,小…小的将这些烂木头装到车上。”

      听他这样说,宋怙向他背后的小车看去,上面确实载了满满一堆木头,看着破烂,想来应是先前被陶犀买来的低廉木材。

      出了宫门,宋怙仔细回想了程显今早说过的话,若要去樊楼那等地方,程小公爷与柳今尧自然不愁吃喝,她今儿个算是全凭他二人请客,总不能什么也不带点儿,否则于她过意不去。

      可在街上走了一遭,外边有的东西,樊楼一样应有尽有。

      她认命般地低下头。

      罢了,看来这辈子注定是要欠人一生了。

      白昼过得极快,转眼便是日落西山,亥时将至。入了夜的金明池点了上千明灯,照映在湖面上,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时候,不少有人向池中放下花灯。

      宋怙驻足在樊楼门前,时不时向楼中张望,那楼门口的小二见了便上前请人,她只得窘迫地摆摆手,继续在原地等着。

      眼看亥初时刻一到,自她身后传来马蹄与车轴滚动声,行走在街上的人们纷纷退至两旁,宋怙也闻声回首。

      两辆马车奔着樊楼而来,带起的风直逼宋怙,将她收不进去的几缕碎发吹开。一辆是程府马车,另一辆不比旁的那辆逊色半分,通体乌木,前头更是两匹宝马,想来应坐着什么达官贵人。

      待程显率先走下马车,柳今尧紧随其后。

      若他二人同乘一辆马车,那另一辆……

      暗紫的布帘被拉开,卫裘从马车中缓缓走出。

      是了,今早程显同他们说此事时,并未说仅他三人。

      见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程显走过去自然地搭上她的肩,笑得洋洋得意:“没想到吧?我能把卫观清给请出来。”

      卫裘走到他们面前,脸上还有些不耐烦。

      他本回了府上,借了的新书都没看便开始处理大大小小的官员状书,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准备核实,才抄录了一半,底下人便来报说是小公爷到了。他只得先放下手头事务请这人入座,没想程显开口就是要他晚上去樊楼小酌。

      “程纾之,你的理由还真是千古不换。我倒真想知道,你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小聚小叙?怕都是你为吃酒做的借口罢。”他颇为无奈地扶额。

      程显反而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嘿,这不是‘小别胜新婚’嘛?才分开不久便又想你了。”

      即便是平时冷面无情的卫裘也实在受不了程显这副模样,故他冷着脸回道:“不会说话便堵上嘴。你当我很闲吗?本官可没空陪你玩乐。”

      他说这话时态度坚硬,可最终还是抗不住程显软磨硬泡,只得同意。

      思绪从回忆中跳出来,卫裘现在一点儿都不想搭理程显,自顾自朝前头走去,柳今尧则跟在他身边充当起和事佬。

      程显一扭头,见他二人朝着樊楼的方向走,急忙喊住了他们。

      “喂,我可没说是在樊楼里!”

      宋怙听了也一怔,他叫他们亥时在樊楼见,却不到楼里头,那又要去何处呢。

      “不急,我们先逛逛。”程显理了理衣裳便朝前走,他今日又换了身柿红绿如意云纹上领,本就是少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更显意气。

      卫裘还是那一袭紫衣,柳今尧却罕见地穿了一身她从未见过的衣裳,上好的蜀锦靛蓝衫,光是看着便知价格不菲。

      她没看自己那青衫,本就并未太在意程显相邀,纵使他们一个个锦衣快车,她也不艳羡,总有一日她亦能同他们一般登高远望,不在今日。

      “都是几个大男人,有甚么好逛的?”

      她话一出口便懊恼了,本是想让他们对自己的男子身份更相信些,却险些弄巧成拙。

      宋怙偷偷抬头去看前头三人,好在他们脸上并无异色。

      本以为程显说逛逛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他竟是真的悠哉悠哉挑上了。

      “哎,这真好吃,你们也尝尝!”

      “你们别说,这还真挺好看的…要不要也买一个?”

      “柳绥,这个‘双鲤戏水’适合你,这个‘竹报平安’给卫裘,不过你们都没我这个好看。”

      程显一路上嘴叭叭个不停,又是买这个又是买那个的,还真叫宋怙大开眼界,他倒比女子还要精致。

      此刻的他给柳今尧与卫裘一人挑了个香包,又往他自己腰间挂了个元宝样子的,正不停夸耀自己的眼光。

      而宋怙一眼便看中了挂在铺子前的一个小香包,虽算不上什么精细绣工,但也红蓝相配,甚是好看,上头绣了“万事顺意”的字样。

      宋怙便想到了不日抵达汴梁的唐敛。将这赠予他很是合意,于是掏出铜钱便摘下了香包。

      程显没少往大街上逛,可每次出门又像初进京一样稀奇,他忙着东瞧西看的便没顾上宋怙,方才看宋怙自掏腰包,这才反应过来。

      “宋清规,你可有什么看上的东西?我既已送了柳绥与卫观清,自然不能独独少了你的。”

      他知道她与他们不同,手里头没有多少钱,又不能仰仗父母,便以给他人皆送了东西为由,护着她的自尊。

      宋怙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不乐意欠人情,总担心还不上,却在遇见他们后,一个劲儿地欠这欠那。

      柳今尧读懂她的顾虑,便为她打了个头:“我看那边有几匹好马,清规这几年在汴梁四处奔走,一直仅凭双足,不如看个马儿怎样?”

      他这好意倒确实为她考虑了,却忘了她连马都不会骑,她颇为抱歉地说道:“小公爷义气,宋某心领了。可宋某上马都难之人都难,要来这马儿又何用之有?”

      程显脑中闪过她那日艰难上马的景象,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强忍着笑意鼓励她:“哪有人生来就会骑马?不会便练,总有一日能学会的。汴梁四十里路,你总不会打算走一辈子罢。”

      说完,他已带着柳今尧与卫裘往马贩那边走去,宋怙无奈也只能跟着。

      那马贩子见他们几人衣着绫罗,气度不凡,连忙牵出一匹华骝向他们推荐:“几位老爷,可要看看我们这儿的上品好马?”

      程显只是看了一眼便说:“换匹轻快的,这马难骑。”

      马贩听了点头哈腰,又牵出一匹骏马来:“老爷再看看这匹,泡起来那是一个快,叫声也伶俐,就适合您这种丰神俊貌的。”

      程显又打量一番,马是好马,却不适合宋怙这种初学者,跑得快更不好驾驭。

      “可还有再灵活好骑些的?”

      那马贩也不知他到底要怎样的马,便凑上前:“斗胆问问老爷,是谁要骑这马?”

      柳今尧侧身,露出了身后的宋怙。

      贩子见她不及他们几人壮实,又瞧了瞧,从内牵来一匹玉兰骢,通体青白,个头相对小些。

      程显是看顺眼了,便去问宋怙意见。

      她不懂马,自然由着他们挑选,只是那贩子方牵出这匹玉兰骢来,她眼神便再未离开过。

      宋怙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玉兰骢前,探出手抚了抚它的头,那骢也不动不叫唤,任由她轻抚。

      一旁的马贩忙上前讨好:“这匹玉兰骢性情温顺的很,也轻快灵活,保证您一骑便会。只是…跑起来也不比别的马迅捷,略有些迟钝…”

      程显听了后半句话,刚想说再换一匹,却见宋怙目光炯炯,当即便买下了这匹玉兰骢。

      待他们这一道回来,街上也没多少人了,小摊小贩陆续开始收摊回家。樊楼便更不必说,早熄了灯火。他们是买了不少东西,却全是在程显的煽动下买的无用之物,到如今连口吃的都没吃着。

      卫裘实在挨不住了,开口问他:“程纾之,你带我们出来,就是为了逛大街?”

      说好的有酒有菜呢?

      程显站住了脚,回头看他三人:“你们便这么不相信本公子?”随后唤马夫将马车中的大大小小食盒取出来,自然少不了纯正的桃花酿。

      宋怙将那盒子一个个看过去,竟傻了眼——凝云轩的糕点、百味斋的生煎、桃源楼的竹筒饭……程显出手阔绰,着实是视金钱如粪土。而他手上那壶酒,出自汴梁最有名的客来安,千金一壶。

      程显却以为她是因没看到茶而愣神,忙又取出茶来:“放心,我可没忘准备茶水。”

      柳今尧发问:“我们不会就如此席地而坐吧?”

      只见程显一脸得意,领着他们便朝樊楼后的一座小塔走去。

      “本公子是樊楼的老顾客了,他们这弯弯绕绕,我可一清二楚。”

      正说着,几个人轻手轻脚爬上塔楼,一阵清风吹来,宋怙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还真是高处不胜寒。

      程显率先登上檐顶,他一屁股坐下便开始摆放吃食,又给他们几人满上了酒酿茶水。

      卫裘不情不愿地上去,拢了拢自己的袍泽,又怕站不稳,只好坐在程显身边。柳今尧小心地爬上屋檐,而后将身后的宋怙也扶了上来。

      这一番劳累,清风吹散了他们身上的汗水与烟尘,柳今尧与卫裘却吃不下了,只是小酌几口茶水。

      “早知是这般,今日任凭你叩烂御史大夫府也不该给你开门的。”

      卫裘对今晚这一遭可谓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程显却只道他们无趣,自己提起桃花酿,几口下肚。

      “嘁,御史台的人不光没有人情味便罢了,连雅趣都没有。你们做御史的,是必须斩断七情六欲吗?”程显酒量一向很好,纵使干了一壶桃花酿,说话时也只见清醒。

      卫裘懒得理他,独自看向了天上月。

      柳今尧但笑不语,悠哉为自己续上一盏茶,风带起他的发带,公子世无双。

      唯有宋怙在细细品尝佳肴,只是程显手中的酒香盖过了饭香,让她频频侧目。

      “怎么?宋清规,你也要来一口吗?”程显发觉她盯着酒壶,说这话时,已为她倒上了一盅酒。

      清澈见底,倒与寻常清水无异。

      宋怙举起玉樽,压下心中的不决,一饮而尽。

      酒色香醇清冽,的确是好酒。只是她没觉察,自己已然面色酡红一片,却壮大了胆子,拿起酒壶,复为自己斟了一盅,慢慢地啜着。

      夜半月升,酒香浮动,漆器生光,玉液击荡,这风中也带上了酒香,熏得四人一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高楼。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三更月,照得人去楼空。

      却有檐上四人,举杯邀月。

      宋怙抬手,金樽晃动,脸上已是红晕春光,双目惺忪,但她心中清醒,信这汴梁明灯三千。

      相信时局不安,臣党争先,定有千万人如她这般,与她一般,不求封妻荫子,加官进爵;也不求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这条浩浩长路尤其不易,”她喃喃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他们心中所望,不过是亘古长夜之安宁,千载盛世之明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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