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照微

1、浴血罗刹

　　三日之前，三天九州诸多世家圣地、宗门王朝纷纷遣使前往望月神都，以贺怜青尊芳诞。

　　虽说尊主早已为渡成仙之劫而闭门谢客，但这万年来唯一一位注定成仙的圣尊诞辰，怎能不宴请天下，让众修同乐？

　　群修齐聚应家族地，通宵宴饮，酒酣耳热之际，却听侍人来报：一名自称“金缕衣”的圣者言道是尊主故旧，听闻今日乃尊主芳诞，特携礼来贺。

　　虽说今日聚在应家的通天境圣者不下百数，但放眼三天九州，一位可称王称尊的圣者足以庇佑家族延绵千年百年，可开宗立派，为一代宗师。

　　这般人物登门来贺尊主芳辰，即使早已成为三天九州势力冠首，应家也没有不欢迎的道理。

　　应家家主唇边含笑，神采飞扬，特地遣了一位圣者前去相迎。

　　待那位“金缕衣”入得门来，众修竟皆为之惊叹。

　　三天九州这一代英才频出，圣者罗刹女便是其中佼佼者。她无名无姓，因貌若恶鬼，手段酷烈而得罗刹之名。其素日里形单影只，既无师长，也无亲朋，却不想今日会以“金缕衣”之名，在怜青尊芳诞这一日登门来贺。

　　但令众修为之惊愕的并不是这“金缕衣”之名，也非是她登门贺生之举。

　　只见罗刹女面目狰狞，崎岖不平的面容上犹带三分舒朗笑意，让人不以为丑，甚至心生亲近之感……可她雪白手掌伸出，却托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与下半身分家的头颅淅沥沥地落了满地血红，人皮上裂开的两道缝隙间镶嵌着爆凸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众修。

　　而那头颅的主人，正是方才出门去迎罗刹女的应家圣者。

　　大喜之日却迎得恶客上门，应家家主当即惊怒交加，拍案而起。

　　他疾言厉色道：“我应家何时得罪了圣者？今日竟横遭此祸！若是待尊主出关，闻听此事，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自称“金缕衣”的罗刹女只呵呵一笑，婉声道：“神女芳诞，自当以神圣之物相贺。可画皮临世，合该以罪人之血涤清污浊。”

　　话中之意昭然若揭，应家家主心中怒气更盛，若说先前只有三分怒火，此刻便已成了十分。

　　“兀那罗刹女，当真放肆！今日是我儿怜青的生辰，应家与众同乐。听闻你携礼登门，且以“金缕衣”之名拜访，我应家便以礼相待。孰料我应家以君子之礼待你，却迎得恶客上门，生生受了这血光之灾。”

　　应家家主气得满面通红，他也不再假惺惺地唤什么圣者，怒喝道：“既是你罗刹女不仁在先，就勿怪我应家不义在后。来人！给我将这搅了尊主芳诞的孽障拿下！”

　　应家家主一声令下，当即有数位披坚执锐、浑身华彩摇曳的神兵从天而降，锋锐兵戈直指罗刹女。

　　先有数位应家圣者放出威压，不动声色地压制这位年轻圣者的界域。后有心思各异的宾客们言笑晏晏，慢条斯理地布下地网天罗。

　　见状，罗刹女凛然不惧，面上笑意愈发盎然。

　　刀枪斧钺吹毛断发，飒如流星纷至沓来。罗刹女身形如若云雾，飘然而起，携天地自然之势，得天道法则加身，竟在几息内将围剿她的应家神兵杀得一干二净。

　　以多欺少，本是大喜之日不愿为恶客平白耽搁、意欲速战速决所采取的策略，擒杀罗刹女的神兵当中，更是有一位积年的圣者出手。犹是如此，这一列神兵，竟也只在几息内就被这堪堪突破通天境的圣者送去了黄泉幽冥。

　　如此天骄，拂了应家颜面，又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今日岂能放虎归山，待得来日追悔莫及？

　　应家家主当即发下悬赏，道不论何人，只要能将罗刹女斩杀，便可得怜青尊一日指点，传授成仙之法。

　　三天九州众生齐聚应家，难道真是为了庆贺怜青尊芳诞、歆慕这神女的不世风采吗？

　　这芸芸众生，只为成仙而来。

　　世间美色珍宝不过裕兴玩物，闲时追捧赏玩片刻便罢了。唯有可握于掌心的权柄、可夺天地造化的修为，才是这九州修士真正梦寐以求的东西。

　　于是应家家主这话一出，众修皆作义薄云天之状，纷纷保证愿为应家家主分忧，为他解决这搅了尊主芳诞的恶客。

　　那日天地血染，日月无光，罗刹女双拳难敌众手，终是被当场擒杀。

　　孰料待其身死，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满地尸骸间回荡。

　　“这满地污浊之血，神女可还满意？如此喜庆的颜色，唯以人血方能染就。”

　　原来那登门的罗刹女，不过一道分神罢了。

　　同为圣者，自己竟被一介后辈戏耍至此！来访的宾客中竟也无一人看出，也不知是众修皆是草包败絮，还是有人暗中相助罗刹女，等着看他应家笑话。

　　本便惊怒交加，又闻罗刹女挑衅之语，应家家主盛怒难抑，差点为此打算去惊动正在秘密闭关的怜青尊。

　　他平复心绪，厉声质问道：“兀那罗刹女，你今日究竟为何行此不仁不义之举？我应家为何平白遭了这等无妄之灾……你究竟意欲何为？”

　　鸦雀无声，满座宾客屏气凝神，庭前针落可闻。

　　只听罗刹女幽幽叹息了一声，语气乍然转为森冷。

　　“应家妖女欺世盗名，夺人气运、窃人皮囊、杀人兄长，我这被害之人，为何不能来讨一个公道！”

　　话中深恨，几欲将人食皮寝肉，杀气浓重到要滴出血来。而这话中之意，更是石破天惊。

　　众修面面相觑，心下不免先信了几分。

　　应家出了一位盖世的天骄、惊世的神女，因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已成凌驾于三天九州之上的超然存在。如今竟有此等把柄露出，众修自然乐意深信。

　　而那罗刹女悲切之言、疯魔之态，不过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罢了。

　　“放肆！”应家家主怒发冲冠，“此子辱我应家清名，还请老祖出手，将其本体寻出，立地斩杀。”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威严恢宏之声响起：“早在一开始，十四便去寻了。”

　　原来那一开始就被罗刹女斩了头颅的圣者是应家老祖的嫡亲血脉。

　　那岂不是老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丢了个大丑！应家家主脸上忽青忽白，却只得讷讷应声道：“老祖思虑周详，孙儿实在愧疚。”

　　这话出口，却没人应了。

　　故作姿态的老东西，应家家主暗骂一声。待得我儿怜青出关，看你这老匹夫可还有此威风。

　　罗刹女一事突发，纵然还有酒席未上，众修也无心继续欢宴了。何况闻此惊世秘闻，腹中怎会还有饥饿之感？

　　只是若这风凉话说出，怕是会触怒面前盛怒的应家家主。

　　众修心思各异，一时间堂下竟没有了声音。

　　此刻三天九州修士的目光，尽皆聚集在罗刹女的身上。纵使是今日未来参加怜青尊芳诞的修士，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这件事情。

　　连同今日此事一同传遍三天九州的，还有罗刹女那往日里从未显现在人前的“金缕衣”之名。

　　在众修的等待中，待得天际晨光熹微，终于有新的消息传来。

　　只是死的不是那自称“金缕衣”的罗刹女，而是前去斩杀她的应家老祖。

　　一颗与先前相似，却更加血淋淋的人头被扔在了应家家主的面前。

　　死寂的空间中，众修再次听见了罗刹女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犹带笑意，听不出丝毫虚弱之感。

　　“不过如此。”罗刹女如是讥讽道。

　　应家岂能容忍？

　　整整一天一夜，派去的人马皆是有去无回。

　　应家家主早已晕了过去，此刻主持事宜的是怜青尊的兄长，名为应如心的应家少主。

　　应如心比之其父，格外有天塌不惊的沉稳之风。

　　只听他雍容浅笑，温声道：“姑娘杀我应家四十八名族子，如今可冷静了？此时此刻，也当提出姑娘的真正所求了。”

　　说罢，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身躯抖动，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侍立在他身侧的老仆不免迟疑，小心翼翼地传音道：“少主，可要请尊主出关？”

　　应如心微微摇头，抵着唇，又咳嗽了几声。

　　家中放出去的消息是阿莲闭门谢客，正在坐照自观，但事实上她早已为渡成仙之劫而闭了关。此事鲜为人知，但到底不是无人知晓，起码来访的这一众宾客，大部分对此心知肚明。至于旁人，连应家的大门都未能进来，自然也不需要一个解释。

　　可只有少之又少的几个人才知道，即将成仙的怜青尊，闭的是不死不休的死关，不成真仙便成白骨。若是提前出关，轻则修为一退千里，重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勿说是这初入通天境的罗刹女，就算是这满堂宾客一拥而上，也不值得她出关对敌。

　　念及此处，应如心的目光落到了早已被清理干净的庭前。

　　地上一尘不染，空中半分血腥气也无，若非白日之事历历在目，怕是会以为罗刹女之事不过一场晴天大梦。

　　但，除却记忆，还有一些难以注意的细枝末节，记录着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温其如玉的应家少主悄然转眸，澹然地注视着庭前亭亭的花树。

　　只见茫茫璨白间隐有一滴干涸的鲜血，满树繁花不复无瑕皎洁。

　　不过，夺人气运、窃人皮囊、杀人兄长……应如心在心底呢喃着这十几个字，敏锐地理解到了什么。

　　看来阿莲瞒了我不少东西，不过……也罢。

　　他又开始咳嗽了起来，声音比之前持久了很多。

　　听闻应如心之言，罗刹女似是终于冷静了下来。

　　“你这病秧子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倒满是机锋，倒显得我是那等虚伪矫饰之辈。”

　　罗刹女蓦然冷笑一声，不见白日里那从容轻慢之态，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几分癫狂疯魔之感。

　　“不过时至今日，我也懒得理会这些弯弯绕绕了，在乎这些，早已没了意义。”

　　她声音忽低，幽冷如若鬼泣，带着择人欲噬的血腥之意。

　　“我要你应家怜青尊，两日后同我一晤。在三生殿之前，当着鉴心池水的面，好好叙一叙当年之事。”

　　罗刹女的声音飘荡在风中，随枝头沐着明月霜色的花朵一同落下。

　　“应家神女，怜青圣尊，身负天命的转世仙神……”罗刹女不急不缓地说着，话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好似有千思万绪纠缠在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中，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她轻之又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应当不惧与我这一介尘泥中物当面对峙吧？”

　　此话一出，满堂宾客又是皆惊。

　　众修蠢蠢欲动，应如心身后老奴豁然抬眼，这时只听少主仍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语气：“既是如此，便去请见尊主，向她讨个应允吧。”

　　老奴心中愕然，可服侍少主多年，他面上自然是滴水不漏，即使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不解，这一刻也尽皆封藏口中。

　　“喏，老奴这便去拜见尊主。”

　　结果可想而知，不管他是否真的去见了怜青尊，回答自然是如了罗刹女的意。

　　也是自然，两日后罗刹女在鉴心池这十里红莲中布下的天罗地网，最后尽皆被拆了个干净。

　　此刻她修为半毁，法身已碎，身上那令九州为之惊动的仙品天脉也已被秘法废去。

　　眼见着是风中残烛了。

　　浓重的腥气突然涌上喉头，罗刹女忍不住弓起身子，将那口淤血吐出。

　　血溅琉璃玉，光可鉴人的砖石上倒映出她狰狞如若恶鬼的面容，血珠滴滴答答，很快就将那张面容完全浸染。

　　忽有风起，吹过满地残垣断壁，吹过一地温热尸骸，送来一阵莲花清香。

　　罗刹女蓦然抬眼，就着明澈月光，凝望着那延绵十里的灼灼红莲。

　　一缕古怪的微笑在她的面上悄然浮现，罗刹女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笑声如飞羽，随风徘徊在这不复昔日华美辉煌的三生殿前。

　　似乎永远不会干涸的血水从她的下颚滴落，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动静，罗刹女面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怎么怜青尊一代神女，竟也会行此卑鄙之事？明已允约，与我一晤，事到如今竟以多欺少，伤我至此，却连面都不敢露？”

　　“世人赞你为池中莲、天上月，我还当你是何等圣洁人物，怎的神女竟也如凡人那般口出妄语，生造口业？”

　　冰凉的声音未含丝毫情绪，内容却讽刺至极。

　　“孽障放肆！尊主是何等人物，怎容你冒犯亵渎？你这烂泥中生的恶鬼，三日前搅了尊主芳诞，杀我应家数十人，如今竟还胆大包天，污蔑尊主！若是还有羞耻之心，便当引颈自戮，以谢罪孽。”

　　人未到，声先至。

　　讥诮的声音伴着脚步声遥遥传来，犹自带着熊熊怒火。

　　闻此冠冕堂皇之语，罗刹女只觉好笑至极。她巡视四周，只见远处鬼影幢幢，曳着鲜血、携着兵戈而来。

　　——其中依然没有那位尊号为“怜青”的应家神女。

　　罗刹女心念一转，顿生果不其然之感。

　　她唇角绽开凉薄笑意，语气颇为玩味，“哎呀呀，真是好大的阵仗，为了对付我这么一个初入通天境的小小圣者，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罗刹女血肉模糊的手掌紧紧地握住剑柄，被杀阵打折的背脊缓缓挺直，一双刀锋似的眼眸沾着鲜血，不紧不慢地游移在面前的众修身上。

　　“天人三族、三大圣地，九大王朝、长河陌氏、兰泽江氏、云梦洛氏……”她语气忽低，“当然还有你们恒华应氏！”

　　她每唤一声，群修中就有几位变了颜色。

　　罗刹女念完这一长串的玩意，忽然摇了摇头，嗤笑道：“来了这么一群东西，她应怜青却果真没来。好一个皎若明月、圣洁如莲的怜青尊，当真是纤尘不染。手上滴血不沾，连罪孽都有蠢货争着背负。”

　　方才出声那人的面上顿生怒色，他正要越众而出，给这不思悔改、口出狂言的孽障一个教训，这时却见眼前一道白影掠过——是伴在怜青尊身畔多年的千流使挥袖阻拦了他。

　　“金姑娘慎言。姑娘既对我等的来历如数家珍，先前想必做了不少准备，自然也应当清楚尊主渡劫在即，并无闲心顾及小事。今日之事，尊主并不知晓，得姑娘方才如此误解，着实冤枉得很。”

　　千流使着一袭白衣胜雪，宛若清风明月，与这一片污秽之地格格不入。

　　他之修为远高于这位初入通天境的罗刹女，且如今已撕破脸面，若再以正常的圣者称呼其人，未免显得太过阴阳怪气了些。又思及对方三日前登门时用了“金缕衣”之名，便有了今日这“金姑娘”的称呼。

　　这位罗刹女本不值得出动这样多的人手来对付，但少主有令，让他探一探这位罗刹女的身后究竟有何人倚仗，加之应家先前被她落了颇大的颜面，权势博弈之下，为了杀鸡儆猴，这才有了如今的这副阵仗。

　　只是白日里他连同手下观察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出到底是何人与这罗刹女勾结，带来的这群修士里面也好似没有人想要保住这位罗刹女。

　　想来要么她身后无人，所言所行皆出于一己之私，要么，就是这位罗刹女已然成了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