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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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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咎昏厥在一个巷子口,地面的水洼反射出清凌凌的光,来来往往的人们最终都遁入夜里,只不时恍惚划过几抹苍白的下巴。
野猫在巷里弓着身觅食,忽然感觉巷口照来的灯暗了,机警地望去,又僵住,瞳孔一条竖线,而后下意识放低头颅和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比起蜡像更像是一张钢笔画,直到确认了五六分钟来人没有注意它,才轻着步子溜走。
来人似乎没有影子,却将整个巷子笼罩住了,连天上两个月亮也纷纷让刚散走不久的乌云挡在面前,整个世界缄默着正襟危坐。
寂静中传来一声轻笑,或者是短促的叹息。
“好可怜啊。”苏救单膝跪在地上,捡起苏咎长长的纷乱的夹着沙子和蝇虫的头发,头发已经打结,她捋不顺,于是又俯着身子去摸她的脸,“好可怜啊。”
她说:“你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怎么做到的,一个人又憎恨又恐惧又委委屈屈地把我们的生活都搅得那么糟?”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不向我许愿?”
“明明现在的我可以让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本以为自己还会再居高临下地审判几句,没想到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的却是——“对不起。”
苏救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一句话,但是苏咎一生中只给自己说过一次“对不起”,那就是跳河的时候,她对她自己连说三句对不起,说“对不起,把你的人生活成了这个鬼样子”。
苏救豁然站起,死死看着倒在地上的人:“你报复我?还是警告我?你报复我?!你凭什么?是你毁了我!是你用心疼愧疚织成一张网困住了我!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现在我不能给你?”
天呐,这个女孩是如此可怜,如此无辜。
她的憎恨无济于事、她的愤懑徒增笑柄、她的喜好微不足道、她的骄傲不值一提。
她的一切一切委屈分明都是自讨苦吃,凭什么以此要挟她让步?
“苏咎,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要什么?”
*
天又变得青白,一块块深棕色的墓碑成了台阶,先苏救两步将自己递到她的脚下,无波的海也打起浪花,她坐在墓碑叠成的高高的王座上,撑着脸看着那片海,喃喃:
“你吓到她了。这么多年了还这么恨啊。要不是你我都以为我不记得那个名字了……是哦,我以前是那个‘咎’。”
“别那么恨吧?这样分不清我是忘不掉黑历史还是太记仇。到底是愤怒还是羞耻,你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啊,真没出息。恨就恨了,你恨的人不少,恨你的更多,你恨的人都死了,恨你的却没盼到你死,这本是大快人心的。”
“居然还纠结这些,难怪你有心魔,苏救。”
明明只有天之骄子才配有心魔,就像明明只有被爱的人才配委屈,她就是因为两者都不是,才如此受折磨。
“我现在不算天之骄子吗?哪有这么人人喊打的天之骄子。像我这种的,要不是杀起人来就失去理智,必然是第一集就死于话多的炮灰反派。”
“别这么说自己,让人听到怪可笑的。600亿战犯诶,私底下是这么一个可悲的样子,怪不得一点也没感到大快人心。”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办法,又因为心软没了,心魔不愧是心魔,心中有愧故成心魔。”
*
苏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问:
“你为什么不许愿了?”
苏咎局促地坐在叠得高高的墓碑椅子上,没有听懂,说:“啊?我一直都是无神论者昂,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苏救没意料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居然失笑了一会,才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向我许愿。”
她指着海岸,继续说:
“我以前走在这儿时,海的那边总传来你的声音……我那么多年强迫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把记忆磨成细细的沙和他们放在一起。只有你,只有你,我怎么也不能忘却你在过去中向未来的自己祈求的点点滴滴,往海面上一看,就能看见你在镜子里难过得泛着红的眼睛,你濒临崩溃的神情,我神经质地把倒影都删去了。还有这天,从前也是有变化的,可我总看见你站在一个角落,凝望着孤寂的天,满心想着放弃自己。我阻止不住你,甚至一句话都没办法和你说,只能听见你笑着说谢谢我,肯包容有你的过去。你总是在许愿,说以后再也不要这么难过了,说以后再也不会在意这些了,说以后你要死在珠穆朗玛峰,说以后你要环球旅行,说……”
“可你没有以后了。2021年10月10日凌晨,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你就没有以后了。”
“此后我所有努力,皆是徒劳。那瓶能救六百亿人的药剂,能让末世结束的药剂,怎么就救不了一个你?”
“我已经是最是罄竹难书的罪人、已经是举全星际之力都奈何不了的苏救,从前我说,苏救的救是救世主的救,后来我说,苏救的救是‘求我赦免’的救,我总是逃不开你,我被你弄得烦躁时,很想改,我说,苏救的救是救自己的救,苏救的救是求你赦免的救,可我救不了自己,你也不肯赦免我。”
“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个方法,把属于你的部分剥离出来,任由你这个心魔夺舍我,只要你许愿,像以前一样许愿,向未来的我许愿,把那些愿望都许个遍,若我让你所愿皆可得,能否解你忧愁,破我心魔?“
“所以,你为什么不许愿了?”
苏咎已经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苏救,她其实看不太清她的脸,甚至服饰身形都模糊不清,但莫名感觉她们俩此刻在对视,就像以前无数次在镜子里面看到的那双猩红的颤抖的眼睛。
她突然明悟——她在求救。
所有看到这样一双眼睛的人都应该明白,那不是愤怒,不是委屈,不是怨恨,那是求救。
海浪像泪水一样上涌,淹没堆叠在王座底层的墓碑,苏咎问苏救:“你要什么?”
“这是你该问我的吗?你要什么?”
“我们有区分吗?”
苏救面色安静下来,她想反问难道没有吗。
这句话言不由衷,然而苏咎知道她的言不由衷,这就是心魔;
知道她最深处的脆弱和痛楚,这就是心魔;
可以轻而易举揭穿她所有粉饰太平、还可以以一副受害者姿态逼她愧疚、心软、让步。
这就是心魔,这就是她的心魔,她一步步亲手养成甚至独立出来的心魔。
*
苏救向苏咎伸手,然后牵着她跳下海里。
两人仰面望天,苏救说:“我想要你坎坷皆错过,一生满自由,身永年少百不忧。”
声音在海水中沉静地流淌,她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以及少来烦我。”
后面这句仍是言不由衷。
苏咎感觉她的手比水更冰,声音比海更清。
她从不知道原来跳海也能如此安心,本就亢奋的精神被水洗涤去杂质,让她一刹那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会上达天听,那高高挂起的月亮正垂眸望她,眼波比水波还要温柔。
伸出右手去摸并不存在的月亮,苏咎问:
“那你想要你怎么?也是这些吗?”
“我?我?”苏救笑起,“我说,现如今除了你谁敢让我烦忧?你以为我现在是谁?”
苏咎也闷笑:“孤家寡人一个?”
“……你不知道多少人想潜伏在我旁边。”
“都是来杀你的?”
“只杀我哪够解恨呐,起码要杀人诛心吧。”
“那他们怎么样了?”
“被我杀了。怎么,打抱不平?”
“啊?哪有……只是觉得你真的NB。”
“……豁,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诶?”苏咎突然灵光一闪,“不如我们回家吧?”
“……家?”苏救莫名其妙,“哪里的家?你说我那被穿成筛子遍地炸弹还有强辐射的基地?还是黑洞那个……”
“家啊!咱家啊!”苏咎向上伸的手仿佛真的摸到了什么似的倏地一握,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把头凑过来占据苏救的视线,又随着海浪一摇一摇的,“就是中国啊,地球啊,或者说蓝星,母星?”
苏救把她一脚踹了回去,笑骂道:“还地球,你知道这会离你出生多少年了么?超过13亿年。每年出生一个你都能出生一个中国。至于距离,已经非线性了。”
“啊??不是吧??这么离谱??什么鬼啊??我还以为到了星际世界你又这么NB咱回家不就是信手拈来的事,什么跃迁啊虫洞啊那种的……13亿年,人类这么能活?”
苏救嗤笑:“谁知道呢,反正那群编星际史的是说人类距今已经上百亿年历史了,哦,他们都不是用‘年’纪年,每个星联还有自己的纪年法。”
“所以我是真回不去了?”
“……有那么想回去么?”苏救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回去继续当你平平无奇的高中生?”
“哪里?有你在,我可以白天当平平无奇女高中生,晚上当拯救世界蒙面大侠啊……你想啊,课间十分钟阻止一场千里之外的车祸,如果迟到了就吃一根烤肠再大摇大摆回教室。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去,帅死了。”
“……拯救世界?”
“你笑什么。”
在青白色的水天相接处,在一望无际的墓碑群前,16岁的少女振臂一呼:“我们的梦想是世界和平、众生平等、人人自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的征程可是星辰大海。”
苏救半晌没有吭声,将头沉到海下,少女的壮志被海水逐渐消磨,她语不成句地呢喃:
“我还以为你是被骗了,不,我还以为我是被骗了…原来不是,原来不是?穷则独善其身,苏救……苏咎,听见没有。”
*
“你要回去可以。”苏救起身丢下这句。
苏咎愕然,凑上去:“啊?什么意思?”
“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不不,穿越时空,还是13亿年,这代价谁付得起,没必……”
“我付得起。”
“不是啊,我是说……”
“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或许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而且……”
“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么?”
苏咎张了张口,蹲下来,无意识地扒拉湿润的沙子,才开口:“我是觉得,我们的问题不是这个。”
“什么问题?”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心魔吗?千辛万苦回去了心魔就能解决了吗?你的心魔是回家的执念吗?很明显不是吧?”
“那不是要问你……”
苏咎继续说:“这问题分明就不在我这嘛,是你有心魔,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魔在哪了,所以说你解离得有问题,太分开了,这才会出问题,你只是看着我,但不理解我。你就想我如愿了你就没事了,可这是你的心魔啊,你连自己去看自己去体验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只想着当个旁观者就万事大吉,怎么可能嘛。”
苏救被这一串说愣了,眯着眼睛看着苏咎蹲在那搅着沙子的背影,“你……”,她表情变幻莫测,“你真的是心魔么?”
这算什么,心魔的诡计?
“那不是要问你?”苏咎把这句话回敬,“所以说你解离得真的有问题,创造一个独立的我出来与其说是解决心魔,倒不如说是推卸责任……这么说我的存在完全没必要嘛?”
苏救听明白她的意思,叹气,“你还是想死。但很可惜啊,我们的生死从不由我们做主,从不。而我说我们的意思是,你得陪我。”
“啊?”苏咎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甚至不敢问你能不能陪我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固所愿也……”
苏救接上:“不敢请耳。”
“13亿年你还记得?”
“我又没有真活13亿年,再说,”苏救随手召来墓碑在身下叠了个王座,她扶着扶手凹了个造型,“在我现在的身份,过目不忘是基操。”
苏咎啧啧称奇:“帅。”
两人笑作一团。
*
苏咎就如此粉碎在笑声里,散落在海上。
苏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海的吊床里,握住浪伸来的手,把它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炸出一声清脆的响,远远地看着洪水倒灌墓碑群,一下子淹没得什么也看不清,天地终于落得一片白茫茫的……
苏救又接:“真干净。”
然而待潮水褪去,棕褐色的密密麻麻的墓碑仍然矗立着,沉默着。
苏救又笑了,闭上眼睛。
一声响指,这个世界也黑了。
“还是这么容易相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