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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鲸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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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大老板的防备,与以往的那种提防都不一样,这个死胖子在害怕。
王九不再依附他,亦不再无路可去。
王九想,也许很快会有一场无可避免的战斗,那样也不错。赢了,他就可以做主整个暴力堂,那些阿暮不喜欢的生意他都可以不再做,也会愿意给另外两个废柴帮脸面,不再让她为难。至于输了?不,他不会输。不主动出手,不过是还没想好这个家伙的下场,要如何才能成全自己失序的人生。
只是王九没想到,狄秋的战斗比他来得更早。
大清早大老板抓着他去喝早茶,塞给他一个文件袋,什么话也没说,也不许打开,王九就知道有诈。直到狄秋进来,他才确定这死胖子果然没安好心。
“你找陈洛军?我认识他啊。欸,拿出来!”大老板用眼神示意王九,他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的文件袋是陈洛军的资料。
王九抓着文件袋的手指十分用力,指节几乎发白。不单是因为他和阿暮一直隐藏的秘密即将被狄秋发现,更是因为大老板此刻几乎刻意的态度。大老板向来清楚他的自卑敏感,所以故意在狄秋面前对他颐指气使,似要告诉所有人,他王九再厉害也得唯大老板的命是从。
尖利的语气和鄙夷的神态割破他的皮肤,但不会再流出卑劣的血液。
“老大,那些差佬给你的信息靠不靠谱啊?要不要再核对一下?秋哥这仇几十年了,可不能闹着玩啊。”王九手掌摁着文件袋不动,双眸染上阴冷的光,他就这样迎着大老板不满且审视的眼神,双方谁也不肯退让。
扑街!王九心里暗骂一句,光顾着瞪死胖子了,一个没注意被狄秋把文件袋从手底下抽走。他眼看着狄秋的表情从震惊到怒不可遏,转身就走却还要扔下一句“不许告诉阿暮”。
谁听你的啊!王九骂骂咧咧地要去前台借电话,却被大老板冷冷地打断。
“直接派人通知吧,家里电话占线,我昨天又试了两次。不过你可不能亲自去,今天帮派有很多事需要你忙。”大老板收起刚才的怒容,假笑起来满脸横肉。
他为什么要笑?王九觉得不太妙,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原因。
“嘿嘿老大,昨天挂你电话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没挂稳。我可不是故意的啊!”聪明人之间打的都是明牌,不过契机未到,稳定的关系尚不可破。王九侧过身,吩咐着另一桌的蛙仔抓紧去家里通知。
他虽然不放心,但也知道此刻不是爆发冲突的最好时刻。大老板故意不许他跟去城寨,不过是些恶心人的小把戏,阿暮在城寨不会有事情的,那里都是她的家人。
消息传来的时候王九正闲到打骨牌,好在手气好,一滴酒也没喝。大老板果然就是故意恶心人,号称有重要的事情,拖着不让他走。
“什么情况?”大老板坐在龙头椅上,原本颇有深意地看着几人打牌,见到他的亲信回来报信,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说起来,大老板身边也就剩这几个亲信了,这些年陆陆续续被王九派人拉拢,虽然没有直接投靠的意思,但若是自己上位,这些人必不会有什么不满。
“老大,狄秋出城寨了,但没有往果栏来,而是抱着那个女人去了医院,看起来受了严重的伤。寨子里面的事情还不知道。”大老板亲信偷偷看了眼王九的脸色,然后禀报了情况。
“哪个女人?”王九猛地站起,一时不敢置信,生怕是自己理解错了这个马仔的意思。
“暮……暮拾。”
王九大脑空白地往外冲,A仔和蛙仔紧跟其后,他隐约听见大老板在背后念叨着:“没来找我?那应该还没开战啊,怎么伤的?”可他应该来不及去思考了。
王九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暮已经稳定了,只是太累了于是睡了过去。他几乎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忍耐力,才没有对狄秋动手。只是在赶走那些闲人的时候,脾气稍微有点不受控,如果不是阿柒举着刀横在中间,他一定会把那几个废柴打到残废。
“你们都各自回去吧,自家还有一大堆乱子呢,阿暮这边有我守着。你们留在这,到时候又起冲突。”阿柒对着信一四仔和十二少说道,同时往病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那里坐着失魂落魄的狄秋。
“你也回去。”王九面无表情地往长椅上一靠,双目失焦,他连烟都顾不上点,所有精力都用来压抑怒火。
“臭小子,连我也赶?”阿柒故意用着轻松的语气,走上前来拍了拍王九的肩膀,“医生都说没事了。”
“是啊,医生都说没事了,你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回去想想怎么处理城寨的事情吧。不然等阿暮醒来一问你,又要焦虑了。”王九对阿柒说话到底还是客气几分,对方也听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点点头答应跟那几个废柴一起回去,不过要王九一定记得往冰室打电话报进展。
王九把脑袋往后仰,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灯光逐渐变得不再明亮而单一,边缘像被磨去了棱角,弥漫起一圈圈模糊而柔和的光晕。那点光亮此刻坍塌成一个神秘的漩涡,侵吞了王九所有的思绪。
他可以把阿暮保护得很好很好,可他阻止不了她去保护其他人。
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病房外,脖子从酸痛到麻木,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阿暮醒来的说话声,又过了一段时间,狄秋打开了病房的门,身上的檀香混合着血腥气,从王九身前飘过。
“她醒了,去陪她吧。”着长褂的人影徐步向着走廊的尽头走去,声音温和而平静,与往常无异。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个欺软怕硬的懦夫?”王九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又抻了一下后背和胳膊,长久地保持同一个姿势让他身上有些酸痛。如果狄秋能跟自己打起来就好了,正好舒展一下。
而那个人只是停在自己前方不远处,身边的空气都冰冷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陈洛军无辜?”狄秋几乎咬着牙侧过身,目中凶光看得王九也忐忑了几秒。不过可惜,论吓人他还没怕过谁。
“你明明很清楚,那时他不过是个婴儿。”王九干脆站起了身直接与狄秋对视,陈洛军无不无辜他不在乎,这些人的恩怨情仇他全都懒得知晓,可是这些事情波及到了阿暮,那他就不能再装哑巴。
“我的女儿也才五岁!!!我的妻儿又做错了什么?!”狄秋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圆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但很快就伴随着颤抖,他用力咬紧牙关,不让愤怒失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错在是你的妻儿咯。”王九控制不住地冷笑出声,他同样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显得太过残忍,可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考虑始作俑者的心情。
王九同样咬牙切齿地回应道:“你没杀过人?你当年赚的哪一分钱不是沾着血?你的家人住着别墅坐着豪车,享受着你混□□带来的物质。轮到江湖厮杀了,你说他们与你无关了?反而陈洛军,他爸爸是陈占,他却因为这个流离失所,这已经是他该得的最大的报应了。”
“江湖恩怨不该波及家人!是他们先破坏规矩!我当然可以以牙还牙!”狄秋为了控制自己的音量不被阿暮听见,嘴角都被咬出了血,他眼睛发红像一头失控的狮子,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厮杀。
“如果你想谈规矩!就不该招惹雷震东那个疯子!”王九亦低吼着回怼,他的双眼同样满是遏制不住的怒意,“是你们要去争地盘的!你妻儿的死只跟三个人有关,雷震东和陈占已经死了,剩下那个不是陈洛军,是你自己!”
王九一把抓起狄秋的衣领,他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即将爆发的力感,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正蓄势待发,准备将满腔的怒火与恨意倾泻而出。周围的气场骤然降低,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四周。
“阿暮被陈老板绑架那次,你上来就给了我一掌,因为你知道阿暮是被我连累的,所有人都知道。可你呢?你真的很惨啊,惨到所有人都不跟你说实话,每个人都在安慰你同情你,久而久之你自己都忘了,真正的仇人到底是谁。”王九双瞳变得狭长而锐利,冰冷如深夜的寒星。他松开手,狄秋几乎站立不稳,踉跄地靠着墙壁支撑。
狄秋的脸庞仿佛被深刻的绝望与内疚所侵蚀,经历了从烈焰到寒冰的骤变。双眼失去了先前的锐利与光芒,变得空洞而深邃,宛如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透露出无法言喻的痛苦与悔恨。
“我怎么会不知道……”狄秋两瓣唇毫无血色,颤抖着微微张开口,“可我还能怎么办。”
“去死咯!”王九漠然地看着他,惫懒地转过身,“反正你惩罚了自己三十年也不够,你也没有其他在乎的人了,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人在乎你的死活。何必这么折腾?直接死掉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你的妻儿在地下肯定很想看到你这副鬼样子去跟他们团聚。老天爷从来没给过你第二次机会,那就去死。”
王九承认自己近乎失去了理智,可如果话说到这个份上狄秋都听不懂,那阿暮也不必再浪费时间救他。他要保护的人只有那一个,阿暮经不起第二次折腾。
王九推开房门的那一瞬,一把水果刀冲着自己眉心袭来,好在力量微弱,半途就开始下坠,最后直直扎在地板上。
“冷静了?”阿暮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怏怏地看着自己。
王九倒吸一口凉气,疯狂点头,心里骂了狄秋一万遍,为什么要把水果刀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阿暮身边啊!
“也好,总得有人做恶人。”阿暮的脸颊贴在王九的掌心里,神情不可谓不担忧。
“如果他还看不开,我不会允许你再参与了。”王九坐在病床旁,上身俯在床边,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你回果栏吧。”阿暮轻轻开口。
“我、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没有帮你决定的意思,诶我这也是担心你啊,不用直接赶我走吧?”王九瞬间慌了神。
“不是,”阿暮笑得很勉强,伸手覆上王九的手掌以示安抚,“你不是说大老板可能有什么坏主意么?今天秋哥还不算跟龙哥彻底闹翻,大老板一定很失望。可他们明天还要碰面,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城寨里的事情你不好管,那在外面至少看着点大老板的动静,别让他搅浑水。”
王九始终不太放心,但阿暮好说歹说让他回去,说是医院有医生和护士照顾。王九后来反应过来,她大概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毕竟谁也不预料不到明天的结局。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狄秋来了果栏,倒是风度翩翩,早没了昨日那般不堪。只是一开口,就让王九想把牌桌整个扣在他脑袋上。
“把陈洛军带出来,交给我。”狄秋长袍一摆,气度闲然地坐在梨花木椅子上,仿佛他才是主人。
“龙卷风护着他噢,想杀他,我要很多钱的。”大老板嘴里的雪茄仿佛毒蛇的信子,每一缕烟雾都散发着阴险的气息。
“我不要你杀他,我也不会给你钱。”狄秋镇定自若,冲身后的手下挥挥手,递上来一张租约,“城寨有一半是我的,我转租给你,这可比现金值钱吧?我只有一个条件,把陈洛军带给我,并且不能伤害任何人,包括街坊。”
王九站在一旁极力控制着自己不上前揍他:这个家伙到底跟龙卷风聊了什么啊!现在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啊?不过让大老板接管城寨,挤走龙卷风,听起来倒是个兵不血刃的办法。大老板应该也不可能乱来,毕竟这个死胖子知道自己打不过龙卷风,且王九在这件事上绝不可能再帮他。
大老板拿着租约乐呵呵地就率人往城寨出发了,王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息:大老板是不可能像龙卷风那样开理发店的,而龙卷风和狄秋只要不闹到你死我活,就始终是同一战线,随时会和好拿走城寨。这死胖子会干这么费力不讨好的活?
王九故意找了个借口晚出发几分钟,拦在狄秋的车前,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最好是有合理的理由跟阿暮解释!”
“我已经退到极限。”狄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眸里秋水黯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痛。
待王九驱车赶到城寨时,大老板早就率大部队走了进去,熟悉的城门口还有两拨人马正在对峙,一波很熟,另一波更熟。
“喂!谁都不许动手!听到没!”王九走到两拨人之间,恶狠狠地环顾一圈。
“九、九哥,我们也是听老大的命令。”暴力堂的马仔们举着刀一脸为难。
“喂王九,我们听龙哥的吩咐,你别在这装腔作势。”龙城帮的马仔们态度显然就差了不少,只是面对着王九阴鸷的眼神,还是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你们收到的命令是什么?”王九先看向龙城帮,他不欲在门口多浪费时间,但也不能眼看着他们打起来,否则阿暮第一个质问的就是自己。
“谁搞事就动手!”龙城帮高举手中甩棍。
“老大的命令呢?”王九转头看向暴力堂。
“谁动手就搞事!”越南仔们纷纷齐声。
“老子他妈就多余问你们!”王九疾身向里冲去,“你们自己捋清楚!”
理发店楼下的那条街道是最热闹的,大老板在店里等着龙卷风,而余下的人马都在街道上跟着街坊们大眼瞪小眼。
“你们接到的命令又是什么?”王九一路跑进去又气又累,顺手问边上杂货店的老板要了支汽水,用牙咬开瓶盖就往肚里灌。
“搞、搞事。”蛙仔声音细微,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
“那怎么不搞?”王九当然希望他们消停,但也确实好奇他们为什么如此胆怯,他扫了一眼,龙卷风也不在周围啊。
“你就是王九啊?”杂货店老板忽然凑上前来仔细端详着王九的脸,头发稀疏,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嗯,虽然戴着墨镜,但看得出挺英俊的,身材也不错,配得上我们小阿暮。”
“啊哈哈哈,老板你真有眼力见儿!来,给我的小弟们一人一支汽水,都记蓝信一账上!”王九开心地大手一挥,请了大家喝东西。
“这就是原因咯,每个人都跟阿嫂关系不错的样子,搞事的话会被阿嫂砍死吧。”蛙仔嘀咕着,也不在乎王九是不是能听见了,赶紧喝起了汽水压压惊。
“王九你请客别花别人的钱!”卷毛跟着龙卷风从拐角的街道里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个陈洛军,两个人都气势汹汹的模样,唯有龙卷风面容悲悯。
“王九,别闹事。”龙卷风冷眼睨了王九一眼。王九摊摊手,示意他自己看,此刻的氛围还不够和睦吗?
“我老大在理发店等你。”王九懒散地回应,他预感到风雨将至,不过是他和大老板之间的。
“狄秋说了不用他死,活着带出去就行,这样你也不肯放人?”几个人进入店内的时候,大老板已经自顾自地拿起龙卷风的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了。见王九同龙卷风一行人一起进入,眼底涌起复杂的情绪,嘴角却挂着冷笑。
“我跟阿秋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你来过问。”龙卷风外表宛如一泓宁静的湖水,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仅仅是坐在了大老板对面这一微小的动作,也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意思是开战咯?喂,打不打?”大老板看似威胁龙卷风,却偏着脑袋,斜睨着王九,声音低沉又阴毒。
“老大,别闹了,我打不过龙卷风的呀。”王九摆摆手,依然走到了大老板身边。他知道大老板这些年的身体情况,如果龙卷风是个将死之人,兴许二人还能有一场恶斗。可龙卷风看起来精神奕奕,只怕二人联手也不是其对手——更何况,王九根本不会与大老板联手。
“我打他,你打那几个小子,怎么样?”大老板此时已经死死盯住王九,眼中有一丝希冀流失在冰冷的眸光里,根本不在意一旁的龙卷风、信一和陈洛军。那三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狐疑地看着大老板。
王九心里清楚,大老板已经不再是试探,他在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是否还愿意站在他那边。
王九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耻于自己心底那一丁点的窃喜。大老板终于愿意走出自我的假象,选择信任他,在他彻底找到了自我,并为之抛弃过往之后。
可惜,太迟了。
“老大,你知道我的情况,”王九自然地后退了两步,双手插着兜,脸上挂着大老板最熟悉的,虚伪的笑容,“我惧内。”
这一刻,将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伪装。他接纳自卑的自己,高举庸俗的旗帜,不再以野心的桂冠加冕为荣。有人透过那五彩斑斓的欲望,看穿他灵魂的形状。
“大老板!”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冲了进来,门口并排站着三人,已经拥挤不堪。狄秋直接穿过三人,冲到大老板跟前,满头的汗水都透着不安:“你把阿暮藏到哪去了?!”
王九瞬间面色铁青,信一和陈洛军也面露惊慌,就连龙卷风此刻也睁大了眼看向大老板。
罪魁祸首面对几人质询的目光,却开始哈哈大笑,王九很熟悉这个笑容,他在掩饰害怕。
“怎么样?”大老板看向王九的眼神里充满了威胁与警告,直把王九看得脊背发凉,“打,还是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