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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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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晚上就睡在那张木板床上,两个人之间留一线罅隙,避免身体接触,把姜芜的袍子解下来盖在身上充作被子而睡去。
风从破败不堪的屋顶、破损的大门吹进来,形成了像是低泣一样的轻微声响。床板实在是太硬,风又太吵闹,姜芜略微有些失眠。
她能够听见身旁裁决者绵长平稳的呼吸声:这孩子倒是睡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因而以睡眠逃避客观环境的不适,还是由于今夜多出的一身袍子而为意外的温暖动容陷入沉眠……姜芜心念转动,身上释放出无数的锁链。
她现在没有黑剑了,也没有可以当作助力的恶魔,然而她身为鬼差原本的能力还是保留着的,并没有沦落成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姜芜略微坐起来一点,牵动了身上盖着的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幸好裁决者并没有因此醒来。
姜芜垂下眼去,锁链跟随心意运转起来。它们虚虚地围绕在裁决者小小的身躯,像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进攻的蛇,只需要姜芜一根手指的牵引,就会上前,绞断这瘦弱孩子的手脚和头颅,让他化作零散的肢体。
……姜芜正在犹豫。
此时此刻,裁决者的性命完全在她手里。他没有共鸣,没有魔法,更罔论由贵族的天赋而带来的可怕增幅。也许他的体内正涌动着那些魔力,但他还没有学会怎样使用它们,因此他羸弱、无知,是真正的手无寸铁。
只要杀了他,掐断他所有未来的可能性,那么未来是否会因此发生改变呢?不可置否,裁决者的确是未来的贵族变革中最重要的一环,即使他最后死去了,但他的死却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在这个时候杀了他,那变革就会不复存在了吧?教会依然会那么繁荣,信徒们歌颂着女神的光辉。圣塔前不会跪满了求死的人,无辜的性命不会因为权利的倾轧而牺牲。
至于教会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她大可以告诉德卡斯特,或者告诉女神。万民的苦难,也是可以用统治者的怀柔政策解决的吧……?
悬浮在空中的锁链轻轻颤抖着,像是蛇进攻前摇晃它三角的头颅。它们随着姜芜的心意,只等她一个下定决心的狠意,就会了结眼前这羸弱的生命。
唐突的,姜芜想到了刚才裁决者与她谈论“爱”时,迷茫的样子,手指颤抖了一下。
……锁链收回去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风还是奏鸣着泣诉的乐声。这屋子里充斥着的只有贫困与冰冷的气息。姜芜心想:他的未来还有很多的可能性,我可以尝试着改变他。
她不可否认,自己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些许的怜悯之心。她想要看看在她的介入之下,裁决者是否可以拥有一个更丰富一点的人生,而非充满了执着与仇恨,最终死于燃烧。
姜芜转身过去,背对着裁决者,将呼啸不停的风声幻听成了女神唇间一声讽刺而假意怜悯的轻笑。
她闭上了眼睛,迫使自己陷入睡眠。
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直躺在那里安静又祥和的裁决者无言睁开了眼睛。他瑛绿的眼珠轻轻颤抖着,在恐惧的余烬下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斜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姜芜的背影:除去眼珠不安地转动,他不敢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实在是可怜到了一个好笑的地步。
裁决者看得很清楚:他刚才眯着眼睛,隐约看见的闪着寒光的不祥锁链。他明白其中的蕴含:姜芜想要杀了他。
……
姜芜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没人了,一抬头,床头放了一碗糊糊一样的东西,散发着麦制品的独特香味。
裁决者正在喝另外一碗糊糊,看见她醒了,睡眼朦胧的样子,说道:“……我给你也准备了早餐,请用。”
姜芜看着那也许是用干面包泡水制就的产物,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恨不得重新睡过去,这只是个梦,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德莱端着色香味俱全的早餐站在床边笑问她是想要在餐厅用餐还是就在卧室解决。
……她在床上扭动了几下,捂着脑袋爬了起来。
在草草解决完早餐之后姜芜整理了一下形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洗了脸,特别是把身上那身大主教的袍子上的泥土擦拭了,竭力让它看起来体面一点,以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像一个闲来圣彼得港视察的主教小姐。
……也算吧?未来的主教也是主教,她现在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假冒伪劣制品,不过是出厂时间略比现在晚了一些。
他们出门了,姜芜牵着裁决者的手,让他带着自己去教会的交易所。
此时正是上教会学校的孩子们上学的时间,街上零星有几个小孩在走。姜芜敏锐地察觉到他们都若有若无地看着裁决者,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
儿童还没来得及学会掩饰自己的恶毒。他们在与裁决者对视的瞬间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让他感到难堪。
姜芜甚至有一种错觉:倘若不是她这样一个成年人在旁边牵着他的手,也许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就会冲向前来,在保证自己不会念书迟到的情况下,像昨天她初见那样将裁决者殴打一番。
姜芜轻轻地挠了一下裁决者的手心,说道:“这些同龄的孩子们似乎很讨厌你。”
裁决者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些人。他的表情是麻木的,似乎惯常用这样的麻木来应对他人的恶意。他说:“是的,也许吧。”
姜芜问道:“为什么,你惹他们了吗?”
裁决者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怎么敢?但我现在是他们认定的玩具。”
他察觉到姜芜疑惑的目光,皱眉,不得不为这个无知的女人解释他的苦难来源:“教会学校的那些不学无术的男孩有一个‘兄弟会’,不加入他们的孩子就会被他们欺负,而如果想要加入他们,就得去做他们要求的‘入会仪式’。”
“而入会仪式的内容——就是殴打我这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以证明申请者是一个‘有胆识、有勇气,值得他们信赖的好兄弟’。”
姜芜轻轻抽了一口气:这种事少见,但是她可以理解。在没有严格管控的情况下,未成年人之间总是容易滋生暴力,形成并不得体的权利体系。而显然眼下的裁决者就成为了这个体系下的祭品,正是因为欺凌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加害者无所顾忌。
她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问道:“他们是怎么选中你的?”
裁决者眨了一下眼睛,“……在我偷听他们上课的时候,兄弟会的老大逮住了我,他说要给我一个教训。”
姜芜感到一阵窒息。她并非是从未接触过暴力,甚至她本身也是教会这个暴力系统的一部分。但这种粗陋的、行之有效却可笑的暴力还是让她感到不适,在她的想法之中,无论大人们流血得多么惨烈,至少孩子们是不应该参与进来的。
她叹气,捏了一下裁决者的手指,说道:“如果能把抚恤金领到,你就去租一个离这里远一点的房子,好吗?如果现在打不过他们,至少可以躲开。”
裁决者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说道:“我以为你会说你要保护我之类的话,结果是让我躲起来……”
姜芜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是一声叹气。她说道:“如果要保护你,我岂不是得永远留在这里了?不太行……”
裁决者不再说话了。
在交谈之间,他们来到了交易所前:一间低矮的、白色楼房。在姜芜看来,它依然是简陋的,但和圣彼得港的其他房屋比起来,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体面豪华了。
方才是裁决者充当视线的焦点,现在姜芜则交替得到了这个角色。她如何倒是不重要,但她身上那件厚重稠密白色袍子却惹人夺目,正倚靠在门前打瞌睡的两位门童瞧见了,连忙抖擞精神,几步走到姜芜身边去,恭恭敬敬说道:“主教大人,主教小姐,有失远迎。”
姜芜为这种显而易见的恭维感到有些脸热。她摇了摇脑袋,感受到裁决者牵着她的手泛起了一阵紧张的汗湿。姜芜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指,装出神职人员那种故作谦卑的语调,说道:“我只是来办一些事务,不必如此……”
那两个门童将她迎进了门内,弯着腰,点头哈腰的样子夸张得让人头痛。他们连不迭地点头,说道:“好的,好的,我们圣彼得港交易所一定好好为您服务。”
她与裁决者一进屋,坐在柜台后面看书的一个男人便抬起头来,一位门童走到他身边去,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便抬起头来,对姜芜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姜芜罕见地陷入了一阵无力与诡异的尴尬当中。
……你好啊,卢克·杜鲁先生,圣彼得港未来的执政官。
卢克先生现在还正当青春,然而身形已然有了日后山一般的架势,满面堆肉,眼珠在眼眶里灵活地转动,看向姜芜,笑眯眯地说道:“主教小姐您好。我是交易所的负责人卢克·杜鲁。您大驾光临,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