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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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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颠簸之后,马车降落着地了,而姜芜飘渺混沌的意识也因此清醒,睁开了眼睛。
她坐直了身体,讲师瞬间回到了她的体内,驾车的仆人提醒她可以下车了。她拉开了车帘,一步跳了下去。
降落地正在她的住宅大门之外。
单看她的房屋,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植株还是那么旺盛而茂密,呈现出一派繁茂的气象来。德莱坐在庭院的椅子中,手中正捧着一本书,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一看见姜芜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毫无仪态地向她冲了过来。
他似乎是着急要拥抱她,又在即将相贴的那一瞬间停住了脚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姜芜注意到德莱憔悴了许多,那张漂亮的脸如今失却了血色,眼底一片乌青,眼睛里也有了些红血丝,看来在她离开的时间了,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让他并没有能够睡上几个好觉。
姜芜穿过他的身躯往后看,那些廊下恭候的仆人也有些惴惴不安之意,只勉力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对主人的恭敬,而垂首默然静候着命令。
然而她仍然能够从他们的面色情态中体察到某些细微古怪的情绪——
焦灼的,不安的,仿若正在什么可怖的威胁之中。他们无一例外地轻微颤抖着,似乎在某一时刻就会小腿抽搐跪倒在地,爆发出一阵无法压抑的惊恐尖叫,丧失正常生活的能力。
姜芜轻轻叹了口气,去摸德莱的脸,而对方登即便捧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面庞持续地盈满在对方的手心,轻轻磨蹭着,像是小猫在亲昵主人,发出咕哩咕噜的声音那样。
他的动作充满了依恋,姜芜能够感受到。不仅仅是他那种一贯的献媚讨好,还有些别的东西藏在里面——德莱这手无寸铁、羸弱的凡人正陷在忧虑之中,精神紧绷,因此正在从对她这更有力量的主人的依偎中寻找安全感。
他茫然地笑了一下,显露出了一些妥帖柔软的温柔,轻轻说道:“您回来了……”
姜芜点了点头,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蹭脸,也并不收回,只是问道:“发生什么了?你们似乎都非常不安——德卡斯特呢?”
按她离开前的道理,圣子阁下应当也被囚禁在这所住宅之中不能走动。而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仿佛他是不见了或者死去了。
但无论如何,德卡斯特是不会死的,这是她唯一可以确信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谁死了他都不会死,这是他令人艳羡的天赋。
听到德卡斯特的名字,德莱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他似乎有所触动,惊扰了翻飞的思绪。他垂下眼睛,声音如同叹息一般,说道:“圣子阁下现在应当是在圣塔前,您可以去见他……”
他哀伤地看向姜芜,情绪低落:“您去看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我过去其实对圣子阁下有一些恨意,总不明白他凭什么那么崇高。但现在不了。我明白他为什么能够称作是‘圣子’了,我敬佩他。”
德莱的话语让姜芜眉心一跳,她隐约猜测发生了什么要让德卡斯特奉献的惨事,乃至于德莱出此感叹。德莱松开了她的手,她便立刻转身离去,向着圣塔的方向竭力跑去。
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姜芜感到窒息:仅仅是最平和、最不应该有动乱的主教们的住宅区,此刻都充满了血腥气味,仿若人间炼狱。她奔跑时路过无数窗棂,姜芜分明从窗户处隐约看到了无数吊死的人影,在他们各自的家中静默地伫立……
她终于到达了圣塔附近。
无数的、看不清尽头的人群整齐地跪倒在地,他们或穿着神职人员的衣服,或只是最平常普通的居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富贵的有贫穷的。他们形成了无数个平行的、鳞次栉比的同心圆,而圆心正是恢弘伫立的圣塔。
他们都闭上双眼,面颊紧紧贴着地面。人们亲吻着脏污的、满是血腥的泥土,绝无任何不满之情。他们的口齿之间正在呢喃着什么,声音微小得像是虫子的嗡鸣,信徒吐露祈愿,却又害怕惊扰神明的安睡,而姜芜却能够从那些低语中感受到他们的痛苦与绝望。
这一幕与梦中姜芜所见实在太过相似,跪拜的人群,绝望的呼喊,仿若死去也会感到欢乐的狂热虔诚,绝望与痛苦滋生了信仰,而信仰又使得人们对痛苦的存在逐渐麻木……一股被冰封的感觉从神经末梢爬上脊背,让姜芜的身躯进行一阵无法自主控制的战栗,她的思绪仿若被闪雷击中,几乎要和他们共同跪倒在地。
而在这无尽信徒的正中央,圣塔的大门口,所有人的目光之汇集地,德卡斯特站在那里。
姜芜一眼就看见了他,圣子阁下的银发柔软妥帖地垂下,金瞳灼灼,这些天然的要素让他看起来不似常人。他身着隆重的大主教的服饰,头顶的帽子上垂下珍珠,胸前是水晶雕饰的女神像。洁白的袍子让他看起来仿若一片白云,又柔软又光洁,似乎随时会跌落云端而被人世淹没。
他伸出手,正在抚摸面前一位跪地的信徒的脑袋,表情隐隐带着怜悯,银发自然垂下,有的便垂落在那信徒的身上,这垂落也颇具宗教意义上的象征含义。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正在说些什么。那神情,天使降临,圣母垂爱也不为过。信徒立即便露出了幸福的表情,仿若自己的灵魂已然升上了天堂,身体也已陷入一片柔和的云彩,由衷地获得了灵魂的解脱。
在这种极乐与解脱之中,信徒徒然战栗起来。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猛然向着自己的心脏刺去——
那一瞬间太快,这事太令姜芜措手不及,她便只能够看着这场自尽的发生。她连忙加快了脚步,穿过了无尽的人流,走到德卡斯特身边去,看着他与这倒地自刎的信徒,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德卡斯特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招呼她,没有给她一个眼神,而是俯下身去,将那信徒的头颅捧在自己的手心。圣子阁下的掌心逸散出无数悬浮的光点,温柔如同羽毛一般飘飞,轻巧地涌入那人的胸膛。
在这近距离下,姜芜这才注意到德卡斯特面色发白,嘴唇乌青,仿若一个过度失血的人。他身上此刻并没有任何伤口,没有血流出来,面容理应当健康而精神饱满。
如若是常人常有的身体虚弱,他的共鸣也不会允许他在身体上有任何的损伤与疲态——姜芜少见他这副模样,如同一个寻常的凡人,经历了过多的劳作而面色不虞,甚至几近昏迷。
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实在是使用了太多、太多的共鸣力量了,乃至于圣子大人那源源不断的魔法力量都在一时之间陷入枯竭,露出了疲惫又软弱的河床,消耗了血肉的丰饶。
信徒抬起头来,眼神一片空茫茫,没有任何焦距,像是陷入一场环境之中。他竭力甩头,挣脱开了德卡斯特的手,颤抖着嘴唇,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求乞与幸福的表情。
他说:“……请您不要救我,圣子阁下。我自愿为女神献出我的生命,只求祂再降临这世界,肃清一切的反叛。您不用救我,死很温暖,我的灵魂会回到女神的身边,祂会嘉奖我的付出……”
在剧痛之下,他的嘴唇颤抖而发青,然而他却又拿着匕首,再次捅向了自己的胸膛——刀刃割开了适才的德卡斯特治愈合拢的血肉,并留下了一个更加夸张更加深刻的伤口。
不知道截断了哪一根血管,从伤口处喷溅出来的血霎时染红了他的衣襟与面前的地面,此人的身躯轰然倒地——他死了,脸上还带着幸福而释然的笑容。
姜芜与德卡斯特都沉默下来,看着那自刎的信徒,面露不忍之色。姜芜能够感受到那信徒的虔诚,正是虔诚令他作此举动。
这一幕固然是惨痛的、血腥的,然而落在周围信徒们的眼里,似乎却成了另外一番风味。姜芜能够看见他们抬起头来,看着那倒地不起的死尸。他们灰败的眼睛陡然发亮,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鼓舞的场景一样,脸上竟然露出了热切的表情。
——不对、不对!心中警铃大作,然而异样的恐惧又镇住了她的动作。姜芜瞪大了双眼,看着那些信徒们像是对照着标准答案抄作业那样、按图索骥地、盲从地——
自尽了。
他们有的动作还生疏,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因而只是在身体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有的却足够果决,乃至于一刀致命,割断了自己的咽喉,或者刺伤了自己的心脏,身躯轰然倒地,为自己的信仰献上死亡。
无数生命在这一瞬间流失了,不会比流淌过河床的溪流更有价值。姜芜恍惚站定,似乎听到了来自身后女神的神像唇间,一声逸散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