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休》扬采

16、相思入画

　　容清洛星夜赶路，待她驱车从宁川市回到南庐市，已至凌晨，算是第二日了。

　　走进家门，累得发昏，她却顾不上其他，径直拿着牛皮纸袋走进书房。

　　晏行铮留给她的这封信，容清洛在路上一直没舍得拆。

　　她总觉得拆信应该有点仪式感。

　　最起码不能在毫无防护的户外。

　　如今她安坐于书桌前，手指在纸袋封口处的那行字迹——“容清洛亲启”上摩挲，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打开。

　　不知道晏行铮会对她说什么。

　　在晏行铮心里，她是可以获得出任务前一封信的关系吗？

　　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里面留存着怎样的内容，对现实而言，什么都无法改变。

　　因为，信的主人——

　　已经不在了。

　　思及此，容清洛心中涌起一种名为不忍或者不舍的情绪。

　　如果现在拆开来看，以后，她就彻底没有任何念想了。

　　容清洛想给未来的自己，留一点希望。

　　最终，她没动牛皮纸袋的封口，而是将其妥善收好，锁进保险柜。

　　机票早已订好，明天上午前往青山镇继续录制《青衿与长衫》这档综艺。

　　那么，从现在算起，接下来的二十几个小时里，她可以不用管任何人、任何事，只需要坐在这里，放空，放空。

　　就这样放空一切。

　　全身心地，去想一个人。

　　更深夜阑，所有人都在沉睡。

　　万籁俱寂，此间无声，容清洛靠在椅背上，脑海里闪过晏行铮的音容笑貌。

　　自从复仇成功以来一直仿佛黏在她脸皮上的那张爱豆偶像面具，或者说是正常人面具，第一次发生皲裂。

　　空洞，冷漠，厌世，自我厌弃，所有的情绪以眼睛为中心向四周弥散开来。

　　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外边裹着的那张人皮，终于支撑不住，由内而外地撕裂开，露出内里那具伤痕累累、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腐烂的白骨。

　　只是一个瞬间，这套普通的公寓，在容清洛心里变成一座隔绝人间与地狱的坟墓，一块断开生机与死亡、过去与未来的无人之境。

　　而她一个人，躲在这片无人之境——

　　想他。

　　晏行铮——

　　竟然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酸涩涌上心头，容清洛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声的悲鸣混合着泪水，顷刻间吞没所有。

　　她就这般，枯坐着。

　　再没动过。

　　直至天际露白，有飞鸟落在阳台上，叽叽喳喳的叫声将容清洛从悲痛的呆滞里惊醒。

　　这样僵坐一晚，容清洛只感觉肩颈一阵酸涩。

　　她动动脖颈，似乎只有这般自虐的疼痛才能稍微抵消她心中的悲恸一二。

　　容清洛起身，再次来到保险柜前。

　　想了一夜，她始终没想明白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晏行铮只得到最后这般结局？

　　为什么？

　　凭什么？

　　她一天都等不下去，她现在就需要这希望。

　　容清洛拆开牛皮纸袋，打开信封，拿出一沓有些泛黄的纸张。

　　展开之后，呈现在她眼前的，竟然不是一行行文字，而是一张张多格漫画。

　　晏行铮留给她的不是信，而是画。

　　容清洛从头开始看起。

　　第一张漫画的背景一片漆黑，像是某栋建筑的顶楼天台。

　　一个瘦削的少年穿着病号服，直挺挺地站在天台边缘的矮墙上。

　　这少年满头都被纱布包裹着，叫人瞧不见面容，只露出一双分外明亮的双眸。

　　注意到这人脚下建筑物外墙上的红十字，容清洛才发觉这是医院。

　　终于，容清洛意识到，这个穿着病号服、满脸纱布的人，正是她自己。

　　这是她和晏行铮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容清洛失笑，莫非晏行铮第一眼见她，还以为她是个少年吗？

　　她仔细在这格漫画上寻找，果然在她背后的一片背景之中，发现了花架后面藏着的一个侧影。

　　下一格中，那人露出正脸，正是戴着口罩的Q版晏行铮。

　　容清洛一直知道晏行铮画画很好，但她只见过晏行铮画地图、画嫌疑人、画目标，没想到晏行铮还会画这么可爱的漫画。

　　她仔仔细细地一张一张看过去。

　　每一张漫画上都是他们相遇的某个场景。

　　每个分镜，寥寥数笔，形象生动。

　　有些场景旁边还会配有简短的话语。

　　容清洛以前一直以为，这些事情只有她记得。

　　未曾想到，他也不曾忘却。

　　酒席间，她穿着旗袍翩跹而舞，他端坐席上品茶而望。

　　「干净的花朵，不该出现在泥沼里。」

　　花洲岛上，她奉上地图和情报，希望与他并肩战斗，成为同行者。

　　「想要抓住这缕清风。」

　　九川江畔，她拿着一罐啤酒，仰望月亮，略带愁绪。

　　「愿你如此间明月，永不坠落。」

　　宅院街角，花窗之后，竹林深处，她冷凝着眼露出半张脸，枪口对准扑向他的藏獒。

　　「那子弹穿透一切最终所打中的——」

　　雪降时分，漫天花瓣与飞雪里，她伸手去接雪，而他在她身后望着她。

　　「我愿意。」

　　悬崖观景台上，她说她的信仰是因不甘与愤怒而燃起的复仇信念。

　　「不忍再看见你寂灭的眼睛。」

　　裕园内，她找到了装有林裕这么多年所有制毒贩毒交易记录的硬盘。

　　「争气的食人花。」

　　容清洛的手指在这些画作上轻抚：“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

　　最后一幅是一个单格漫画。

　　其上有奔涌向东的江水，以及高悬的满月。

　　阔大的水面上，有清风拂过漾起的水波。

　　容清洛本以为这张漫画上没有人。

　　思索着寓意，她盯着这幅图的时间不免有些久。

　　蓦然间察觉那水中倒影有异，容清洛将画倒过来。

　　水面映照出的分明是——

　　两个相拥着的人影。

　　这张图背后，有一句话。

　　「九川江畔的朗月清风，送给最勇敢的你。」

　　朗月。

　　清风。

　　谁是朗月，为谁点亮那无边暗夜。

　　谁是清风，为谁吹散那厚重云雾。

　　*** ***

　　四年前的某个夜晚。

　　周衡立临危受命，将要继续使用晏行铮这个身份，前往西南地区大毒枭身边，潜伏进更深的黑夜。

　　出发之前，他整理行装。

　　实际上，在林裕身边当卧底多年，晏行铮没有留下什么和他自己私人相关的东西。

　　他的生活基本上都是任务，任务，还是任务。

　　收拾东西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唯一和任务无关的物品，竟然是——

　　这几幅在深夜无眠之时，细致描绘的漫画。

　　他舍不得扔掉，却又无法携带，只好留给画中之人。

　　暗夜中，行走在这条路上近十载，唯一的一点私心，与她有关。

　　若他能活着回来，自不必通过信件的方式转交。

　　可若万一，他不能归来，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希望这段回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留恋。

　　怕她忘记，更不舍她痛苦，所以没有留下长长的信笺。

　　简短的漫画。

　　只言与片语。

　　并不浓烈的情谊。

　　甚好。

作者有话说

这章情节接本书开头的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