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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   还没等艾涯反应过来,书房的门“啪嗒”一声开了,有人打开了大灯。
      刺眼的光照进了艾涯的眼睛里,让她不得不短暂地闭上了双眼,随后她眨了眨眼睛,隐去了生理性的泪水。
      艾涯抬头望过去,看见了伦科。
      伦科却盯着地上倒着的劳伦斯,一动不动地看了两秒。
      这一回,他没有像之前圣诞夜那样,冲到劳伦斯的身边,检查他的身体了。
      伦科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一样,看着劳伦斯,不再带有任何感情了。
      “你怎么……”艾涯对伦科说。
      话音未落,两名家庭医生就已经到了。
      他们迅速地走到了劳伦斯的身边,检查了劳伦斯的生命体征。
      其中一名医生转过头来对艾涯说:“需要立刻把劳伦斯先生送往医院,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
      艾涯听到医生的话之后,短暂地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就让两名医生将劳伦斯抬上了担架。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艾涯和伦科两个人的时候,艾涯才看清了伦科身上穿着的衣服。
      他又穿回了刚刚回到家的那一天穿的彩色破布,下半身穿着一条大裤衩,脚上还穿着一双拖鞋。
      艾涯看了看窗外——上天!雪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月光下飞舞的?
      伦科两手空空,艾涯定睛一看,他的裤兜也是瘪的,里面肯定一分钱都没有。
      “你……”艾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是哑的,她受到了一定的惊吓,现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十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真是……”伦科讥讽地笑了一声,“完全没有想到今天。”
      艾涯眼睛一眨,突然反应了过来。
      “你听到了多少?”艾涯问伦科。
      伦科回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他身上彩色的破布一晃一晃的——如果不是伦科穿着它,艾涯只会以为这是哪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
      可是现在,艾涯只感到了幽默的沉重,似乎这样鲜明的色彩不应该在今天晚上出现,至少不应该出现在书房里。
      空气中到处都是生病和死亡的阴影。
      “全部。”伦科看着沙发上劳伦斯留下来的屁股印,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
      “全部?”艾涯反问。
      “是的。”伦科抬起头来,艾涯看见了伦科眼底下的淤青——昼夜颠倒的作息还是在伦科的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艾涯扶着书桌后座椅的扶手,慢慢地坐了下去。
      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自己僵硬的骨骼和肌肉,它们在缓慢地折叠,伸展,好让艾涯顺利地、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你老了。”伦科说。
      艾涯恍然,这句话,在伦科回家的那一天,也对自己说过。
      “可你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健康。”艾涯对伦科说。
      伦科也想起来了当天的对话,笑了一声。
      他不知道这场谈话会走向何方,但是他总算是看艾涯顺眼了一次。
      “我现在终于觉得,你够格做我的母亲了。”伦科对艾涯说。
      “是吗?”艾涯轻轻地反问了一句,“看起来,你对我,也有了‘期待’和‘要求’。”
      “这些东西一直都存在着,只是你从来没有发现过罢了,”伦科说,他顿了一会,“今天晚上之前,我自己也没发现过。”
      “那好吧,这回轮到我来问你了,你对我的‘期待’和‘要求’,是什么?”艾涯问。
      他们下午的时候才讨论过这个话题,没想到在同一天的晚上,相同的问题又被搬上了台面。
      只不过这一次,两个人的位置调换了。
      几天之内,他们的位置调换得非常频繁,常常是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
      艾涯希望伦科的回答不要太惊世骇俗,毕竟她今天没有休息好——现在,她最需要的东西是一场睡眠。
      她是一名高龄孕妇,不想在一天之内听到太多令人震撼的东西。
      “我希望你不要爱我。”伦科说。
      艾涯定定地看着伦科,就像伦科刚刚看着躺在地上的劳伦斯一样。
      伦科看劳伦斯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个死物,艾涯现在看伦科,也是同样的眼神。
      “意料之外,”艾涯点了点头,补充完了后面的半句话,“情理之中。”
      “你早该知道的。”伦科对艾涯说。
      艾涯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你为什么要作为一个母亲来爱我呢?”伦科喃喃自语。
      “那我应该以什么身份来爱你呢?”艾涯反问,“我怀孕,生下你,这是我们之间有且只有的一种关系,我不可能以其他任何身份来爱你。难道我不能爱你吗?”
      “你执着于身份,我却对此不屑一顾,爱就是爱,如果你要问我,我以什么身份来爱着尼索斯,简直就是贻笑大方了,我不以任何身份来爱他。”伦科说。
      “这是你,不是我,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能以你的态度来要求我。”艾涯对伦科说。
      “对,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也拒绝你,不愿意受到你的‘期待’的束缚,哪怕它是善意的,哪怕你是爱我的。”伦科说。
      “所以,在你眼里,父母应该对孩子不闻不问,什么也不管,好像我生下你之后,就应该任由你自由长大了。”艾涯说。
      “不,我并没有对你的教育理念做出指责,谈不上什么‘应该’,我只是在说我的态度。这和你如何对待我毫无关系,我不干涉你的想法。如果我受到了你的影响,那就是我这个成年人的问题了——我早就不再是毛头小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回到你的立场,你认为,我们是母子,那么我作为孩子,也不应该站在你的角度——一个母亲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不管是在哪一种意义上,我都不必体谅你,理解你,包容你。”伦科说。
      “又是一个很超前的理论,而且听起来你又抓住了我的逻辑漏洞,你一个学艺术的,逻辑关系应该这么好吗?”艾涯笑了笑,她有些被逼到边缘,但是仍然镇定自若。
      “应该。”伦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说不出的严肃与认真,对艾涯穷追不舍。
      “听起来,你已经知道了我对你的期待是什么。”艾涯说。
      艾涯在等着伦科给自己判刑,她在等着自己的儿子宣判今天晚上谈话的死刑。
      她渴望知道,伦科在听到了自己与劳伦斯的对话后,发现了什么?有什么想法?
      伦科会变成一个体谅自己的“霍普”吗?
      还是他终于要完全甩开艾涯对他的期待,成为他自己了呢?
      “非常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啦,母亲。”伦科这个时候,竟然选择叫艾涯“母亲”。
      “我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你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充满着欲望与渴求,期待从孩子身上看到爱情幻影的女人。”伦科说。
      艾涯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伦科轻轻一笑,说:“你希望我成为我的父亲第二,第二个霍普,第二个‘希望’。”
      “你说,你怀孕,生下我,我和你之间,只有母子关系,若仅仅如此,事情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样复杂的地步呢?”伦科问道。
      “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从未见过他一面,但是你却会将对他的爱情,不合时宜地投射到我的身上,作为亲情存在着——如你所说的亲情,只有母子关系的亲情。”伦科继续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很讽刺,因为艾涯打了自己的脸,证明她刚刚说的是谎话。
      可是伦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仿佛他只是在做一场解剖手术,对取出来的内脏模样毫不在意。
      这让这场对话得以平稳进行,不至于太过激动,哪怕伦科正在揭艾涯的短,艾涯也觉得没那么难以承受。
      艾涯对此非常感激,她仍然顾及着肚子里的孩子。
      “你期望我像他一样——他是一名艺术家,对吗?就是你在圣诞夜那一天,我陪你在客厅散步时,你说的那位‘真正的艺术家’?”伦科问。
      “是的,”艾涯坦荡地承认了,“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艺术家。”
      “温特沃斯长得很像他吗?”伦科问。
      “嗯?”艾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劳伦斯听到你说,”伦科吸了一口气,“说你爱着某个人之后,就晕过去了,在此之前,你们讨论的人是温特沃斯。”
      “客厅里就挂着霍普的画像,你看着它,你觉得像吗?”艾涯问。
      “不像,”伦科在脑海里对比了两人的面孔,“完全不像,相去甚远。”
      艾涯点头,说:“对,不太像。”
      “可在你心中,温特沃斯就是霍普了,对吗?”伦科问。
      “也不是,”艾涯摇了摇头,“理智上,我并没有在自欺欺人,不过感情上……很难说。”
      她对温特沃斯,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完全把那个男孩当成霍普的替身。
      替身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幻想,一种把头埋到沙子里、水里的懦夫行径。
      艾涯不会做这样毫无道理,也没有必要的事情。
      霍普早就死了,她比谁都清楚。
      “可我们是一家人,我说的是,你、我,还有霍普,我将对霍普的感情放到你的身上,对你有着父亲的期待,这有什么不对?孩子不就是父母相爱的产物?你的身上,本来就有我们爱情的影子,这个影子难道不能是一种亲情吗?你继承了我们的长相,我们的血脉在你身上延续了。”艾涯将话题绕了回来。
      “的确如此,可我只想成为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并不愿意继承你们的姓氏和家族的血脉,所以并不希望你再继续爱我,也非常庆幸……我的亲生父亲死得那样早。”伦科回答道。
      艾涯听到伦科这样说,心中一痛。
      “你之前说——所谓你不必理解、体谅、宽容我,恰恰都是‘家人’应该做到的事情,而且你也是这样做的,也是在以一个儿子的身份,一个家人的身份来爱着我的,这又怎么说呢?”艾涯问。
      这一回,伦科答不上话,他也被艾涯揭了短。
      “你会回到家里,会主动提出去参加瓦伦的葬礼,会在家庭聚餐上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在困惑的时候来找我倾诉,找我排解苦闷,甚至现在——你说你要离开了,却又专门来向我辞行,你难道不爱我吗?”艾涯看着伦科,声音里全是嘲弄。
      “你说我投射在你身上的感情,是我爱情的一部分,可我对你从没有产生过和对霍普一样的感情,我只是希望你像他,我把这个东西叫做亲情,而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妄想。”
      艾涯的最后一句话,踩在了伦科的雷区边缘。
      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和尼索斯之间的感情,也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爱情观指指点点。
      只是在这一刻,伦科竟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因为艾涯没说错,伦科的理论逻辑通畅,行为逻辑却时常自相矛盾。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有一个家,一个落脚点,一个锚点,一个归处。
      “我……”伦科说不出来,他既说不出爱,也说不出不爱。
      他感到煎熬,却奇异地接受了这一点,并且在这个时刻,短暂地放弃了把这件事想清楚。
      他大可以在现在就一走了之,甚至,他刚刚并不应该在听到劳伦斯倒地的声音之后就推开门,他应该转身离开,应该马上就走。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但是就连伦科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走。
      他并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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