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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把我的人生借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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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乔述珩怎么也睡不着。
火车上信号不算好,他平时的作息又睡得晚,以至于在狭小的床上反复侧身仰卧后,乔述珩最终还是起了身。
他和蒋之屿自白天的争执之后就没再说过话。说起争执或许还不太合适,乔述珩和蒋之屿其实很少有过争吵,毕竟蒋之屿总是一副平淡到冷漠的面容,像是延迟反应的机械,很多时候都只留乔述珩一人反应,一人生气,一人神伤。
比如说现在,情绪不好的明明是自己,见不着人影的却是蒋之屿。
这算什么回事。
蒋之屿不在包厢里,四下只听得见列车轰隆隆向前的声音。乔述珩向上拉帘,灰白的月光便缓缓泄入车厢。
乔述珩从半透明的玻璃窥见自己的碎影,视线又转移到映射出的厢门,门没有上锁,却也没有开动的痕迹。乔述珩悄无声息挪开眼神,倚着下巴坐在小桌板。
他还记得上一回坐夜车。是为了赴京参加艺考。
——
那个时候是淡季,包厢就两个人。蒋之屿坐在他的对面,打开背包掏出许多零食。
美术生画画到后半夜是常态,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尽管经过了数十个小时火车的颠沛,蒋之屿的精神头却依然好。可能是因为无知,在蒋之屿的眼中一切都很新鲜,澄澈的眼睛也又大又亮。
“你吃吗?”蒋之屿从背包里掏出来的东西还只是冰山一角,哪怕已经摆满了车厢里的整个桌面,仍是想要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更多食物。
乔述珩保持沉默,盯着蒋之屿在狭小的包厢内不断动作。
他知道蒋之屿是自觉心中有愧,所以想拼命对自己好。
乔述珩紧了紧右手掌心,他伤的是小臂肌肉,但五指连心,神经亦然,尽管过去了小半年,他的手稍微使劲也依然会有些脱力。
手臂麻麻的,像滚过电流。乔述珩放下手,叫停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的蒋之屿。
“我就喝这个。”乔述珩指了指蒋之屿放在桌面上的维他豆奶。
蒋之屿爱喝的是同品牌的柠檬茶,乔述珩喝过一回,觉得味道太涩,还有股香精味一直拢在舌尖不退。总而言之说不上喜欢。
于是蒋之屿便改买了豆奶,虽然不够新鲜,营养有缺,但乔述珩也能勉强接受。
乔述珩撕开吸管上的塑料膜,戳破开口,喉间滚过清甜。
他起初并不适应于蒋之屿突如其来的示好。
他救了蒋之屿,并且为此几乎折断了绘画的后半生,蒋之屿因此心怀感激,之后一生都充满愧疚,深深陷入自责。
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中老套又常见,可事实并非如此。
——
鼓动蒋之屿进山的是李湫,而李湫寻上蒋之屿并非偶然。李湫是为了替自己出气。
乔述珩坐在一旁安静写生的时候又听到众人为自己打抱不平,从蒋之屿凭什么能够独得翟瑛到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考美院。
“听说他还恬不知耻地将目标写在自己的素描本上,还是用黑笔!”
“毕竟人家是画室的关系户,说不准艺考的时候又可以走后门呢……”
“不过他的画技这半年来倒是进步不少。”
“那你不看他起点多低,进来的时候连透视都分不清……”
乔述珩低垂着头,铅笔在速写本上踱来踱去,他不说话,只作为众人齐聚的中心。
“要不,我们给他个教训?”不知是谁开始提议,一些微妙的想法得到众人支持。
“怎么个教训法?”有人进一步发问。
“让我想想……要不……要不忽悠蒋之屿去后山一趟,那山上的蚊子可毒了,乔哥之前去过,半个小时就被咬了好多个大包!”
提出建议的那人指了指乔述珩面上还未褪去的红印:“你们看这蚊子多厉害。”
乔述珩头往后仰,躲过那人不礼貌的手指,只自顾自乔拭去画板上擦拭出的橡皮屑,看着白灰的颗粒一点点落下,最终消失在视线中。
“就这么定了!”
“那谁去说呢?”
“石头剪刀布呗。”
“李湫,你运气真背!”
“记得演好一点……”
一群人叽叽喳喳聚在一处,为着无聊的一时兴起紧锣密鼓地编排辞藻。还不到彻底成熟的稻田偶尔泛出青绿,一茬接一茬随风摆动,快活的荡漾在山冈。
乔述珩低眉,不再注视李湫越发走近蒋之屿的身影。
那之后发生什么乔述珩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蒋之屿到了第二天凌晨也没回来。乔述珩梳洗后上床,闭上眼准备入眠,心却一个劲地乱戳,折磨住五脏六腑。
奇怪了。
为什么始终不得安生。
不过是作为了旁观者。
蒋之屿和他又没什么关系。
乔述珩拉高被子,试图摒除掉脑袋里如麻般紊乱的思绪,可蒋之屿的面容却在逐渐放空的内心更显明晰。一想到那张长相和画风都极为统一的清秀面孔,想到他在窗沿独自坐着画画的样子,想到他为了一点丁技术上的长进便面红耳赤的模样——光是想到,乔述珩就连呼吸都失了节奏。
乔述珩烦躁的睁开眼,胡乱套上外套,拎起手电筒,出了门。
现在回想起来,乔述珩都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明明有安全的方法,他在寻到人后只需要折身寻找大人的求助,一切都可以避免。
可他没有,为什么呢。
他是后悔了吗。
后悔他在蒋之屿被众人戏弄的时候没有站出来,反还有些、庆幸。
他不是冷淡,他是在赌气。
他是在……妒忌?
——
乔述珩是被手机铃声晃醒的,他没有设置太大声响,怕扰了夜晚的静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趴睡在了桌板上,震动声通过塑料桌板传导到他的身体,令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窗外一片漆黑,列车由南向北。
乔述珩眯了眯眼,准备起身时发现身上多了件外套。他仰头看,蒋之屿已经攀上了上铺,估摸是冷,只裹起棉被露出半张乖巧的脸。
乔述珩看了看手机,快要到第二天凌晨。于是他拉开背包的拉链,从中抬出一个小小的方型盒,又掏出一个塑料火机,点燃小方盒里的蜡烛。
小方盒中的是蛋糕,再过五分钟就是蒋之屿十九岁的生日。
“蒋之屿。”乔述珩动静极轻,绕过包厢的桌面,走到蒋之屿的床旁轻唤。
于是蒋之屿睁开朦胧的双眼便见到了他人生中顶顶难忘的画面之一——乔述珩端着一个小小的蛋糕坐在他面前,昏黄的烛光不大不小,正正好映在乔述珩深邃的五官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下颌线倒影。
“许个愿吧。”蒋之屿听见乔述珩在身旁道。
十九岁了。蒋之屿第一次收到这样郑重的生日祝福。他从前的人生颠簸,在此之前,他对于生日的认知就是身份证上一串不起眼的数字,再奢侈点,或许便是街店里有趣的礼品包装盒。
而现在,蒋之屿生日的第一秒,乔述珩端着蛋糕,就这么静静不说话,就这般盯着自己。
简陋的环境,蛋糕估摸早就失去了最好的味道,只剩下蜡烛燃起的光亮停留在乔述珩眼睛里,让一切都随之闪动莹莹。
蒋之屿觉得眼睛酸酸的,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肌肉,矛盾得很想笑起来。
乔述珩在蒋之屿泛红的眼眸中望见自己。
他无端想起自己的手臂被宣判死刑过后的一天,他不放弃,还想尝试,结果引发伤口的后遗症再度发作。
乔述珩强忍住肌肉深处的疼痛不出声,在一片冷汗中试图调整呼吸。一直陪伴着他复健的蒋之屿也是红着眼圈,手指缩在卫衣衣袖,只小心翼翼地探出些指尖头攥住自己,企图传递些力量。
最终,疼痛终于缓过去。
乔述珩盯着治疗室的桌面,上边是他复健时颤颤巍巍画出的半幅速写,很简单的静物,不过是一盆多肉,往常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即可画出雏形,可这会儿连频繁动用手腕的基本动作都维持不了。
乔述珩望着被自己疼痛时攥在手中、早已变得扭曲的铅笔,复健的不知道第多少小时,他第一次感受到绝望。
乔述珩低着头,思绪顺着折弯的铅笔延展,起初只是注意到掉落在地面的部分铝芯,后来又进一步观测到点点芯灰砸在地上形成的小黑斑。
像是一只只麻雀的眼睛,黑黢黢的,吵闹得瘆人。
乔述珩松开手,用上臂罩住脸庞,遮盖双眼。
彻底没有机会了,乔述珩后知后觉诊断书上“神经受损”四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
治疗室的环境很静,白色的帘子被风卷起,吹到乔述珩手臂的间隙,阳光折在身边,乔述珩却感知不到一点温度。他的眼前只有若有似无的黑斑,模糊重叠在洁白的帘子上,乔述珩闭眼又睁开,可那黑斑却越来越大,像是太阳在白布上烧出的块块黑洞。
乔述珩真的好冷,他下意识裹住自己,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一直沉默得跟个透明人一般的蒋之屿终于开口,他看着乔述珩的眼睛,一点点挑开遮盖在其目光上边的碎发。
“我在。”蒋之屿半蹲下身,支撑住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乔述珩,“我会成为你手中的笔。”
蒋之屿想,他要代替乔述珩的手,去替他学习更多的东西,看到更广的世界。
“把你的梦想托付给我,好吗?”蒋之屿抚上乔述珩发冷的手,又紧紧地握住。
乔述珩的眼眸终于清晰。
“可以把你的人生借给我吗。”像是不能饮酒的人偷喝陈酿,又像是干渴至极的人见到海洋,乔述珩顺着蒋之屿的眼睛,开口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