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与金枝》穆恩十

3、003 隐匿之物

　　我有没有向各位介绍过我的旅行箱？
　　旅行必备、功能全面，学生时代至今一路陪伴。24寸标准大小的四轮拉杆箱，稳重的棕色皮革材质，牛革皮饰边，箱体隐藏防盗识别纹章，箱侧镶嵌金属配饰，箱底是炼金术师特制的铝合金万向轮，滚动时可应对一切地形，悬浮时可抵御一切气流。最值得称道的是箱内细密的空间魔法纹路，出自专业的空间折叠箱包匠人之手，折入1000立方米储物空间，足以装下一个旅行魔法师的所有日常用品、换洗衣物、电子产品、书籍、信件、卷轴、图纸、乐器、魔法道具与仪器、茶具与手冲咖啡套装、舍不得丢的草稿纸、从家里带走的抱枕、从学校带走的安乐椅等等……如果要给这位忠诚的旅行伙伴下一个定义，那应该是：无价之宝、弥足珍贵。
　　好吧，它不见了。

　　※※※
　　佳期酒店坐落在坎特伯雷市中心的一处热闹的街区，有着五层高、直挺挺的砖石楼房、复古风格的家具和墨绿色的墙纸，与其他酒店们一同瓜分来往住客。旅馆前台与服务员们面容和善，工作只图个安稳。从各个角度看，它都是个普通平凡、貌不惊人的老酒店。
　　我带着阿比盖尔走入其中，请这位感官敏锐的狼人帮忙解决旅行箱失踪之谜。
　　离开红宝石果园后，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我建议尽快离开这座城市，毕竟我似乎一杖子毁掉了当地的知名“美食”；而肚子里灌满果酒的狼女终于心满意足，准备与我挥挥手分道扬镳。于是，我回到先前入住的旅馆，准备拿上行李。
　　本该一切如常：我应当在佳期酒店2008号房看见自己的旅行箱。然而作为一个值得被记录的故事，此处必然有一个转折：旅行箱不翼而飞。
　　工作人员一口咬定从未见过它的踪影，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对其毫无印象，甚至亲自帮我提行李的门童也一脸茫然：
　　“先生，我不记得自己帮您提过旅行箱……您不是空手来的吗？”
　　他最好不是在撒谎……
　　想必我的表情凝固了好一阵，门童脚底抹油快步溜走。
　　装着我全部家当的重要物件消失在这家酒店——连带着它的存在一同消失了。
　　报警吗？可怜兮兮的酒店经理心惊胆战地跟着我，像是为了酒店的安稳宁愿豁出去给我重新买个箱子。我另有主意。

　　※※※
　　一小时前，在一个动漫展大门口我找到了阿比盖尔·沃尔夫女士。此人拄着一把假冲锋枪，甩着尾巴晃着耳朵，面朝一众摄影师摆造型。人群拥挤，头戴兽耳、发色花花绿绿的年轻人来来去去，说着我听不懂的名词，阿比盖尔在其中倒显得普通。我的出现似乎破坏了她的行程安排：沃尔夫女士似乎声称自己是个动漫角色扮演者（学名coser），和一群爱好者打得火热，离蹭饭成功只差临门一脚。
　　阿比盖尔如炬的目光和假枪的枪口统统指向我，几乎想要否认和我认识。眼神的拉锯战最终以我手中的高级饭店餐券而结束。她后来笑话我：
　　“居然有人敢偷你的东西，法师老爷？”
　　我说：“可不确定是人偷的。你对我的旅行箱有印象吗？”她最好记得，我们离开永夜镇时，那个箱子还被她踩了一脚。
　　“有这东西？”

　　看吧，事情很蹊跷。化身为狼的阿比盖尔在酒店经理的默许下闪亮登场，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我站在一旁，这是我首次目睹她化为这个形态，只感觉自己像个失败的缉毒警察。
　　阿比盖尔·沃尔夫的原形是一匹大体型的黑狼，漆黑的绒毛相当细密顺滑，四肢有力，脚垫轻轻，圆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鼻子也嗅个不停。她自信满满，似乎一切问题在她的爪下注定迎刃而解。然而踏入酒店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狠狠抖了抖耳朵。
　　“怎么了？”
　　黑狼表情凝重，尾巴也垂下来。
　　接着，她向前跃起。

　　佳期酒店有些年头，据说是上个世纪的老建筑，整体并不算大，一楼是餐厅、前台和休闲区，其他层数全是房间。入住的客人因这匹东跑西窜的狼发出惊呼，纷纷让到走廊边。我跟在她后面，不停向惊扰的人群道歉。陈旧的地毯在我们脚下延展，墙面因高速奔跑而模糊，一尊花瓶摆件差点被狼尾巴掀翻。我悔意顿生：“请你别跑这么快！”
　　情况和我的想象有些差距，按照影视剧的编排，她应该：四处闻一闻，识别出旅行箱的气味、机警地探索，然后灵光一闪，迅速发现线索、找到目标。但现在，她像是……在和谁缠斗，紧张而激动。

　　我不擅长奔跑。
　　我讨厌奔跑，而黑狼实在跑得太快，像个跃动的黑色魅影。几个转角之后，我成功丢失她的踪迹。墙纸、地毯、挂画、角落里的拖把和水桶、金色扶手的楼梯、惊讶的住客和服务员。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眼前的这一切开始变得不自然。
　　回到一楼大厅，不安的酒店经理搓着手，问我有什么收获。
　　“这是栋古怪的酒店，您可以考虑换个工作！”我很想这样宣布，但今天制造的困扰已经够多了。
　　“抱歉，等找到我的……狼同伴，我会选择更合理合法的方法寻找失物，届时也需要你们的配合——”
　　经理眨巴眼睛：“什么？”
　　不好的预感。
　　“您说……狼？什么狼？您不是自己一个人进来的吗？”

　　※※※
　　法杖敲击墙壁，咚咚咚。
　　法杖敲击地板，咚咚咚。
　　金色的光环在身边游动，当发现危险和异常时，“金环魔法”会化为环状阵法，起到保护作用。可惜没有护住我的“狼同伴”，我应该早点把它释放出来。
　　酒店房间没有给我回应，像在装死。我在佳期酒店的客房面壁，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什么样的蛛丝马迹才能证明这是栋会吞人的建筑？人与物在这里失踪，但没人会发现，因为关于他们的记忆也一并被吞掉。无法解释为何唯独我记得。
　　嗷呜——
　　我猛地转过身，客房里是沙发、单人床、桌椅以及陈旧的地毯，一切如初，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扬起。
　　狼嚎从墙壁深处传来。
　　“墙壁深处”的说法非常奇怪，因为墙壁就只有那8英寸的厚度，可这个声响像是从几百英尺的地窖里传来的。我伸手触摸墙壁，有那么一瞬间，结实的墙体仿佛柔软地下陷。
　　墨绿色的墙纸沉默以对。
　　我深吸一口气，快速计算赔偿这样一墙墙纸需要多少钱，接着划动法杖，令它的尖端发出锐利的光。墙纸应声而破，刺啦声之后，真实的墙面暴露在我眼前——
　　撕裂的墙纸之下，是苍白、肉色，皴裂的肌理纹路。
　　皮肤！
　　这是一栋活着的建筑，因裸露在我面前而缓慢起伏。此类生物并不稀奇，远在中世纪，骑士、巫师与冒险者游历世界的岁月，地堡或迷宫里总藏有拟态为宝箱的魔物，将好奇或贪婪的冒险者一口吞下。我的学校也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壁炉，总会在圣诞夜那天吵闹着要礼物，不然就威胁一把火烧掉教学楼。是的，世界无奇不有……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能吞噬记忆的拟态怪物。想到我们这些人（和狼）正在一个生物的体内活动，我流下冷汗。

　　嗷呜——
　　“沃尔夫女士？”
　　墙体在一瞬间剧烈扭动，很快恢复平静，但内部传来沉闷的响动，类似奔跑和打斗，我得想办法把她从里面弄出来。
　　好吧，让我给它添点麻烦。法杖尖端光芒急剧闪烁，“锐利术”常常用来加持刀剑等利器，威力不输宝剑，我将其用力刺向佳期酒店苍白的皮肤。
　　噗呲！仿佛炼过的刃刺进一块油腻猪肉，墙壁滋滋作响，接着更是猛地蜷向四周。豁口内外一致，仍是惨白黯淡的颜色，只不过“墙壁”深处的褶皱层层叠砌、堆积、蠕动，很容易联想到肠肚内的赘肉。显然日积月累之下，这栋酒店营养过剩。现在是时候闹闹肚子了。
　　“嗷！”
　　一股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快步后退。伴随着令人肉麻的、由远及近的撕裂声，有东西在墙壁里快速翻涌。我抓紧时间进一步撕开墙壁，一个四分五裂的大洞毫无保留地敞开。我点亮法杖，情急之下呼喊出狼女的名字：“阿比盖尔！”
　　回应我的是持续痛苦扭曲的墙。通过豁口，英勇的黑狼用嘴拽着一个箱子破墙而出！她浑身沾满诡异的粘稠液体，绒毛乱七八糟地拧着，甚至冒出滋滋的热气。狼气喘吁吁把旅行箱甩在我的面前，接着抬头看我，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很难解释一匹狼的神情，大体上感觉像在邀功。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不是她，我的箱子恐怕已被消化：“谢谢……”
　　“呕！”

　　下午17点，值得记录的一刻，我们亲眼目睹一面墙的呕吐：苍白的皮肤泛起波澜，大豁口几次收缩与扩张，试图复原，最终失败，紧接着，一大堆东西从中迸涌。
　　法术的保护发挥作用，我把狼女挡在身后。只见一大堆物品滔滔不绝地涌出，很快就堆满房间……还没完，东西持续不断地外涌。在这条物欲汇成的长河中，自然的、人造的、古老的、新颖的应有尽有，难以想象它到底吞掉了多少人与物。
　　我呼唤阿比盖尔：“跑吧！”

　　桌、椅、人的尸骨、野兽的皮毛、太阳眼镜、食物残渣、老照片、缺口的花瓶、腐烂的首饰盒、骑士圆盾、破碎蕾丝礼裙、鸟羽、宝石、塑料罐、相机、煤油灯、古旧的书页、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房门扭动、墙壁折叠、被隐匿之物们喷涌而出，连带着被吞掉的记忆。七彩的巧克力豆在面前散落、枝形烛台飞起时还燃着火焰，一棵几乎被腐蚀殆尽的圣诞树差点把我绊倒。狼跑在我身边飞跃，活像个跨栏健将，她耳朵颤颤，欢快地长嚎。
　　这也许不是欢快的好时候。佳期酒店内无辜的人群惊慌失措地奔逃，酒店经理发出一声心痛的惨叫，我需要一个非常大型的传送魔法阵才能将人群转移到室外……她能在这样的场合里感受到乐趣，实在让人吃惊。
　　于是，在狼狈的逃跑中，我也感到一丝欢快，实在让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