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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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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似和鸣
1
我叫殷絮絮,三年前我死的时候,将将十六岁。
虽然不明白上苍为什么让我重生,看在能与师姐一同在乡野生活,沐浴在阳光雨露中,过入宫前那种快乐无忧的日子的份上。
我静静地在大魏国土上活着。
毕竟师姐还以为,我的性命,是被她遍体鳞伤从皇宫里抢回来的。
只有我清楚,重生对我来说意义微末。
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最爱的小太子也已经彻彻底底死了,唯一的女儿也没能得到她父亲的庇佑。
最晴天霹雳的是。
裴叙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我。
裴叙,是我的小太子。
不对。
准确点说,十六岁以前的裴叙是我的小太子。
现在站在我跟前的人,是大魏的帝王裴叙。
十九岁的裴叙个子又窜了许多,穿着鸦黑色的暗纹长衣裳,站在那里便有威严与强势。
二十几人的皇侍着银色盔甲,手持长戟,个个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与他们表情不同,裴叙满脸的雀跃。
他向我迈了一个步子。
我戒备地飞速往后一退。险些踉跄摔倒。
他下意识地手向前空空一扶,只捞到虚无。
眼下,他整个人紧张极了。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唯恐我不开心。
他刚刚空扶我时,身后的侍卫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唯恐他摔着。
帝王毕竟是帝王。
在骚动过后的一片对峙般的寂静里,我听到了他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口吻:“我找到你了!絮絮!”
他立在那里,虽然未曾冒犯上前,但整个人是失而复得的明媚。他的嗓音爽朗,高声说着话,像期待我应他。
这不就是十六岁时那个,满心满意唯有我的鲜衣少年。
但我的小太子已经死了。
在他即位后,为了别的女人而不庇佑我们的女儿;在他将我父母宗族下狱;在他赐给我一杯毒酒的时候。
我的小太子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点。
于是我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裴叙身旁的皇卫。
他身旁那个长脸的侍卫出声:“娘娘,陛下已不是三年前那样了。他如今的记忆停留在十六岁,正是他与您琴瑟和鸣的时候。”
侍卫吸了一口气,在我憎恶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开口:“娘娘,同陛下回去吧。”
我一寸一寸端详裴叙这张脸,他笑靥盛烈地看着我,完全不记得他曾经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以为他还是那个十四岁时背我走五公里路的小太子。
我看清楚了。
他不是。
于是我从地上捡起一个锐利的石子,我原本打算求死,比起与裴叙相见相伴,死亡是天堂恩赐,可是裴叙不成全我。
望着他眼中的慌乱,望着他颤抖的手,望着他用极快轻功飞来扣住我手的样子,我狠狠咬掉他手臂的一块肉,鲜血温温热热。
“陛下。”
他们慌张极了。
倏然方才向我解释裴叙失忆的那个皇卫高声斥责我道:“娘娘,您若是再如此,此人便会命丧我手。”
人群应声退开,我看到身上沾染了许多树枝、草叶、蓬头的师姐不知何时被他们押着从泥泞小道间露面。
我的师姐,曾经是天下第一剑客,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
是给我续命,是三年前救我出宫闱。
失去了九成功力。
现在,被他们轻易擒拿了。
我轻轻抬眼,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裴叙手上还在淌血,分明的双眼里有一分本能的愠怒,却耐着性子与我四目相对。
我似乎听到哪里飘来的淡淡琴音,用很淡漠地语调同裴叙道:“放我师姐走,我与你回宫。”
2
大魏的皇宫,曾经是我与小太子的家。
那个时候,裴叙尚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不过他母妃并不得帝王喜爱,因此即便是嫡长子,也吃了许多苦头。
我阿父是镇国将军,兄长也都上阵杀敌,我阿娘乃书香世家独女。娘有了兄长后,希望得一个女儿常伴膝下。自得了我这个女儿后,众人都是极为娇宠我。
生下来时,我心上便有隐疾。因父兄在江湖上认识了掌门门派的叶大家,叶家心法对我心疾有益,我便半被医士用药养着,半长待叶门学习心法。
我师姐便是天下第一剑客,叶秋白。
至于裴叙。
我俩是青梅竹马。
见面单位以年来算的那种青梅竹马。
十二岁自叶门回京都时,裴叙鲜衣怒马驰骋过长街,见我马车,策马回头撩开马车帘子,
“絮絮回来了。”
他红衣,墨色长发高高束起,眉上挑几寸,诓我上马以最慢的速度晃悠悠载我回家。
沿途听见——“太子血战得胜,邻国的将领屁滚尿流地逃了。”
“人人尊称你太子殿下,何故总诓我叫你小太子。”
“我小絮絮半岁,自是小太子。只你叫得。”
“没得正行。小太子一身红衣,想必又是浴血奋战不肯叫人看见哪里是血色哪里是颜色。”
“嗯哼。”他勒紧马绳子,将我好好圈住。
他的皇位来得不容易,刀剑拼杀,尔虞我诈,他上位的时候,余下的七位皇子全都莫名软禁或者外放偏远之地。
十四岁,我被封为皇后。替他料理偌大的后宫事宜,疲惫稍显。
十五岁,诞下一女。
小名为小珍珠。
十六岁时,因后宫事宜纷杂错乱,平日过于勤勉挂心,伤及心疾,一时难治。裴叙为我请来神医闻雪舞的那一日,便是我噩梦的开始。
不知何故。
当我心疾被救治稍好时,裴叙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勤理朝政,只是整日与闻雪舞厮混在一起。只有小珍珠抱着父皇的大腿时,他才会像是醒过来一样。他极宠爱一岁的小珍珠。
也是这份宠爱,害死了我的小珍珠。
珍珠的名字取自我与裴叙年少时的一段经历,也因为那段经历,自我入宫后,裴叙便在我们共住的琴央殿前挖了一个池子,池子里遍布晶莹剔透的珍珠。
是为我置的珍珠池。
池水匠心,引渠水暗道而来。
它干净而又独一无二。
也刚好够淹死一个一岁的女童。
小珍珠是夜里死的,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我想不明白,我夜里为什么要睡觉。
如果我不睡觉的话,我的小珍珠是不是就不会死掉了。
他们处置了我的一个贴身宫人。
说是她鬼迷心窍谋害子嗣。
可分明,我在小珍珠的身上闻到了很淡很淡的药香。
可分明,宫中裴叙的女人除了我就只有闻雪舞啊。
太后先前去礼佛不在宫闱,我发疯一样持剑冲进闻雪舞的寝殿,大喊着还我女儿命来的时候,是裴叙抱住了我的身躯。
他看着佯装晕倒的闻雪舞说:“昨夜,她与朕在一块。”
“皇后,你在胡闹什么。”
我被太医服了药物昏睡过去,而闻雪舞也昏睡了过去。
不过据说,她是惊吓。
惊吓得昏睡了许久,昏睡到皇帝陛下担心忧惧又愤怒。
不惜将我以谋害贵妃的名头关起来反省。
我的父兄呈了许多折子上来,母亲也想来宫闱里照料我。不知那些折子去了哪里,有没有被看到。
我知道的时候。
我的父兄已经提着剑,我的满门不畏生死地站在宫墙下。
“我们要见絮絮,絮絮操劳多年,痛失爱女,唯恐絮絮不再惜命。”
“恳请陛下,放爱女出来,殷家上下定为大魏肝脑涂地。”
他们的兵器根本没有开鞘。
我的父兄我的宗族是怕最疼爱的姑娘丧了命。
他们是太爱我,却又没有办法了。
但是裴叙用开了锋的刀将他们押入了大牢。
他是帝王。
不是送我珍珠池的小太子了。
我不记得我哪里来的力气和胆量,当我听闻裴叙不日要诛杀我满族时,我像个野兽一样,拖着我其实已经孱弱的身躯拍着门,又跪在地上。
一个响头,一个响头的磕。
“不要杀我父兄,裴叙,我不要了,我不要报仇了。”
闻雪舞来给我开了门,我像乞丐一样,红着眼磕头求她,我说:“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知道裴叙为什么不来见我。
正如我不知道。
我磕破了头,为什么只换来一杯毒酒。
3
此时我随裴叙回宫,暮色残阳,该倦鸟归巢。
但我的目光定格在裴叙牵着我的这只手上,又再次回望被皇卫按住的师姐。
我确信。
我的小太子早就不见了。
这里只有大魏的天子。
4
回到宫墙。逃亡的念头如蛇附身。
我不给裴叙任何正眼与好颜,阖宫都清楚:皇后娘娘是憎恶陛下的。只是他们谁也不敢表露。
那时,琴央殿中早就按照我从前的喜好布置了许多应季的东西。仆婢们,浩浩荡荡乌压压一大片。都是来照料我的。
他希望我开心。
但我从未展颜。
好像他也不知道怎样维系我们已经不复的感情,只能可怜兮兮地将我们的珍珠池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于是,他派人将池子里的珍珠拿出来养护,又搜罗了许多异形漂亮的珍珠再添置进去。
真是愚蠢。
我要命人将池子填起来的消息传去时,听闻他连轿辇都不坐,狼狈不堪地狂奔而来。
他满头大汗,眼底是滔天的怒意。宫人们慌张地跪了满地,死寂之中,他的震怒像是下一秒便能屠城。
“谁若动珍珠池一下,朕便诛他九族。”
没有人敢动。
本来那些宫人也是被我逼迫着来此,迟迟都不敢动。
只有我难得的,感受到了——他当真已是个天威森严的帝王。
果然啊,不是小太子。
我冷笑地向他走去一步。
他的神情变得极为挫败,用头疼又无奈的表情望着我:“絮絮,你忘了吗?它是珍珠池。”
我忍不住笑得像是疯癫了样。
笑意爬满我的脸庞,珍珠池,我如何不知。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淹死小珍珠的池子。”
真是奇怪。话落的那一瞬。
裴叙整个人如遭雷击。狠狠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他的眼中生出了痛楚与焦灼。
仿佛是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接着他凝视我的双眼,紧紧揣摩我的神情,像是以为我在诓骗他。
阳光下,龙袍的金丝看上去,至高无上,又奇异地宛若衰草。
当时牵制师姐的那名皇卫忍不住上前,同我弥补般地解释:陛下失忆得闻小公主不在时,太后不忍,于是只说了小公主玩耍意外身死。
太后说:是宫廷照料不利。
难怪重逢时他以为我是生气离宫,难怪他当时的表情那样落寞却又兴高采烈。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挽回一个,因丈夫照料不当,失去独女而离家出走的妻子。
他不知道,小珍珠因他而死。
我们爱意的珍珠池是一片血池。
我漠然地看着他当着宫人痛哭。
“絮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步伐虚浮了许多,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声音亦孱弱似雨夜的猫咪。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失忆的。也不知道他失忆后得闻小珍珠死去,是否也如现在一样悲怆。
不重要了。
我仰头,逼回追忆小珍珠的泪。然后支撑着自己,用平缓的语调迫使自己利用他对小珍珠的愧疚,为出逃,寻一线生机。
我声音比方才更冷淡了几分:“你既真的伤心,那便肯让我去寺外千年古刹礼佛,为我们的小珍珠念念经。”
我从未掩饰我要逃离的心意。直白地盯着他。
他很沉默了一阵子,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同意时。
他用努力笑却笑不出来的奇怪表情对着我,下决心般松了口:“我与你同去。”
这一次,他不像重逢时一样,仍是那副兴高采烈地样子。
不知道他残破的记忆里是怎样的原貌,被填满了怎样的谎言。
向琴央殿中走去时,他不再强行牵着我的手,终于有无形的惭愧,爬上了他的心房。
“将这池子封了吧。”他亲自说。
可惜,他心中的缺口,永远不会像我当年一样鲜血淋漓。他的愧疚如同荒谬的失忆,只能是悖论。
5
坊间也没有那么好逃。
一是有人盯着。二是我入宫来许久没听到有关师姐的消息,实则,牵制我的根源未能解决。
入伽罗寺前,我未料过,在重生的第三年我会动容,会破涕而笑,会感恩在珍珠池按捺悲痛——说要来礼佛。
烟火缭绕的伽罗寺,信客络绎不绝,红尘翻滚,热浪迎面。庄严的黄墙黑瓦下,是大魏百姓的安宁。
吱呀——厢房被人从内打开,阳光在地上打出一条光道。裴叙于我身侧说,“絮絮见了他们,你会开心的”。不知为何,他嗫嚅那些人的身份,未明说,似亏欠。于是,我只漠然地抬头数阳光落向了多少绿叶。
“絮絮。”
数道熟稔的嗓音,好像从上辈子跋山涉水而来,带着风尘仆仆,我一回神,继而泪如雨下。
阿娘一头云鬓已大半花白,她的眉眼里悲喜参半,并许多的不敢确信。
阿爹原本笔直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时起佝偻许多,英毅的面容上是心死后的衰容,他脸上皱纹微微颤动,伸出手来,向着我的方向。
不敢碰我,像怕碰碎了。
我的阿兄上前猛地将我抱入怀里。
“絮絮。你是絮絮。”
我的泪止不住地掉,几乎濡湿了阿兄老旧的黄色长衫,将他的肩膀上布料都变暗了许多。“阿兄……阿父,阿娘,絮絮不是在做梦吗?”
“不是梦。絮絮,我们都还活着。”
我呜咽起来,许久,破涕而笑。我忍不住对眼前温暖且真实的人道:“阿兄,像从前一样,掐一掐絮絮的脸吧。我要痛着。才知道你们是真的。”
在阿兄却掐红自己手臂给我相看的宠溺里。
我终于知道,裴叙方才为何支支吾吾,只提“他们”。
是愧,是无面目提他们称谓。
也毫不意外他安静地关上大门,只留我在内。
我和爹娘兄长哭得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我急急道。
“你们在这里。还有我们的族人呢?”
“都在这里。都活着。之后带你一一见。”
在父兄们的口吻中,三年前也是很奇怪的。
当时我已经喝下了毒酒。
皇帝的株连殷氏满门的旨意也已经下了。
奇怪出现在宫廷里传出我身死被刺客带走,殷家上下被拉去斩首的路上。
皇帝满面枯容,驾着一匹红鬃马,急匆匆地连衣衫都因奔跑而松垮。比传旨黄门更快,救下了殷家的众人。
“他没杀我们,又同意我们阖族此生呆在寺庙礼佛,了度残生,为你超度。他们都叫他昏君。”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
又与父兄交代了许多话。出门的时候寒气吹起我的发带。
外头下雨了。
淅淅沥沥,暮雨落成烟丝,朦朦一片。
地上倒放着一把伞。伞的内里向上,伞柄冲天。地上有半干的水渍。
我的目光轻轻落在伞上。
听他说:“住所我替你再去打理了一下。”我的小太子也喜欢如此放伞。
轻轻地,我移开视线,望向雨幕。
“絮絮”,陡然一声急促,我只觉得我眼前掉落一个乌黑的东西,旋即整个人沉沉向后一倒。
昏沉中,我似听见——
“皇后娘娘怎如傀儡一样,迷登登地往水边跳。”
“火灵芝,山匪云集的终年火山腰,据闻在那里有破这种蜘蛛毒的火灵芝。”
“陛下,山火可将人烧穿。那山匪我们折了许多人都未曾收缴。”
最响亮的那声。
那声音真挚,声调高高的,“絮絮,别怕,我一定能救好你的。”
不消一会儿,我听见宫人们急切的声音,还有能捉风般奔腾喧嚣的马蹄声。
其实,我只是想支开他逃跑。
我认得那只蜘蛛。
只是当时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避开罢了。
它的毒能控制人行动,仅在入暮才起效,白日无碍。时效七日。师姐曾在医书里看过。
七日之后不药而愈。
不知是谁用这种把戏对付我。但我当时也想利用它——
裴叙一定会救我,大队人马会离开。
我爹娘兄长说:“他不会杀我们。絮絮,跑。别怕。”
但想必,裴叙有至尊宝座、有天下子民、有他卧薪尝胆终于得来的霸业。当他到了终年不熄的火山下,碰到能够将人烧穿的热浪。
也会选择,弃卒保将,就地择返。
但这点时间,于我逃跑而言够用了。
我没想到。
一只信鸽却先改变了我的计划。
我的师姐有一只信鸽,此前一直没能飞来联系我。
如今信鸽来了。
展信一看。我气得将信纸撕碎。
写信的人竟是太后:絮絮便与我儿一道回宫,否则你的师姐乃至叶门,后果难负。
她特意抓了师姐,以防我跑掉。实在用心良苦。
第七日。裴叙回来了。
他竟然废了一条胳膊,为我捧来了没有意义的火灵芝。
他身上有显眼的许多烧伤并剑痕,侧脸上伤口新旧不一,袍子被火燎得层次不齐。这个人似煤球一样落魄。
只激动万分地举着一个红艳艳的火灵芝跑到我的床侧。
“絮絮,我做到了。”
恍惚间。
我良久地怔在那里。
我盯着他无力而无法使用的手臂,视线偏移过他宽大的袖子。
“是军医替你接好的,如今也不能抬起是么?”
我知道。
他不是我的小太子。再像。都不是。
他啊,凭什么这么像我的小太子。
思念叫我眼底泛起泪水,我偏头去。裴叙若无其事道:“不碍事的,是赶过去的军医替我接上了,只是最近不能动左手罢了。我……没事的。”他竟错认我是担心他而蓄泪。
他对我笑:“我说过的话,一辈子也不会忘。”
我被这话定住——这句话我是什么时候听过呢?
十四岁。
那还是先帝五十四年,他登基前一年。
那个时候的大魏不似现在平静——朝堂波澜诡谲,他的命运晦暗不明。
年少的我拉他出去散心。
在一片海滩间,我们遇到闹别扭的渔人夫妻。
一个被丈夫惹怒的妻子,正扛着包袱坐上渔船打算回娘家,追来的丈夫与其推搡间,将包袱掉落半人高的河水。
两人惊愕地失语半瞬。倏然,扑通一声。
丈夫跳入水中,再出现时高举着许多散乱的珍珠,丈夫用高亢快乐的声音告诉妻子:“看!我都给你寻回来了!”
暮色夕阳里,白色的珍珠串子溢满男人粗糙的手掌,虽说那些珍珠成色一般,但上头的水渍在阳光下被照得镀金了。闪闪发亮。
我看到男子被拉上来,女子哭着与其相拥。
走累了的我笑得合不拢嘴,胡乱拍打着非要背着我的裴叙,高兴地吵吵嚷嚷。“你看呐,他们在失而复得了。”
就是那个时候,他扭头郑重地对我说:“絮絮,以后你做我的小皇后好不好?”
那时候我是怎样回复的呢?
那时候我说——“那小太子说过的话,要一生一世都记得。”
皇权之中重重诱惑,定不忘本心。珍珠池是失而复得,不变之爱。
但他还是娶了那个神医。
终究辜负了一池珍珠。
我回过神时,鼻尖一股奇异药香。火灵芝熬成的汤药已经被裴叙递到我嘴边,不知怎得,我瞧他期盼的眼神,在汤水的缭绕热气中。
轻轻地呷了一口这温热的汤药。
6
短暂地在爹娘他们陪同下,见过族人,知他们无虞后。我再次与他回了宫。
为了营救被太后囚禁的师姐。我还是回到了大魏的皇宫。
师姐关的牢狱,我太过熟悉。
我也呆过那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利用裴叙对我的偏宠,我私下请人按照我描的样子,制作了一把钥匙,然后去了监牢交给了师姐。
太后其实没有虐待师姐,师姐看起来面色红润,“我听闻坊间有人一直在找摇光琴,是你让那位帝王去寻的?”师姐问我这番话。
我点了点头。
她倏然叹口气,“摇光琴那样的神琴,可使琴音至于千里,当时你被抓时,若不是手边正好没琴,否则便能用静心指法令皇卫昏睡。”
“我听到寻琴之事,便知道你是想利用摇光琴音可传音千里的本事伺机逃走。可絮絮,那琴听闻早就不在世上了。”
“况且,静心指法第九层的这一功用,也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回宫的时候,裴叙同我说,已经找到了。正在快马送来皇宫的路上。”
是有些可笑的——他并不知道。
他满心满意要送我的琴,是可以再次令我逃离皇宫的,最后一个机会。
其实,
最开始他送我的礼物我全部丢弃,他情急问我所求,我只是用摇光琴来刁难他。
未承想,他真的给我找来了琴。
大抵,是上天也同意我离开他。
与师姐告别后,我密切关注大牢的动向。
那天,我看到大牢里被人送去了许多的酒水,等我暗自摸进去的时候,那些狱卒都已经昏昏欲睡。
师姐打开了门锁,打扮成宫女随我离开。
“坐朕的轿子出去。”
他从夜色而来,一身内红外黑的长袍,眉目隽永清冷,湿漉漉的夜汽掩不住君王的威严。
他看向我,声音放得很轻,原来是解释他这反常的举动:“她是你很重要的人。随朕出去吧。晚了,母后便察觉了。”
车轱辘远去,月色倾斜浅白,将我困于宫中的最后一个理由,也走向了自由。
我故意讥讽他,“放我走,不好吗?”
他沉默了一整路。
只是与我并肩而走,终于,他停下来。我的耳边听到轻轻喟叹。
“十六岁的裴叙会怎样做?会说——絮絮,我不准你走。那时的你会听吧?那时的你会听的。”
“可我是十九岁的裴叙,朕只有权势。但朕求你,不要走。”
我似乎听到好淡好淡的琴声。听见渔民举着珍珠的声音。听到少年掀起我回家时轿帘的声音。
听到那句,自然而然含笑的声音——
“絮絮,你回来了。”
还有——
“陛下!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怎能步步跪往神医谷,受人践踏!”
“朕要为絮絮,跪来神医。谁若进言,格杀勿论!”
哦。
闻雪舞,横空出世,傲然绝尘,立下怪异的规矩。而裴叙便为我跪着求来了神医。
求来了。
我所有的伤。
“陛下。”我的口吻里满是可笑之意,竟把月色下裴叙的慌乱衬托得皎洁如月,“是我在求您。”我同他撕破面孔的方式,从不加以掩饰。
7
裴叙没有对我怎么样。
他只是从琴央殿中搬离了出去。
给与我自以为是的自由。
琴央殿中常常会传出琴音,在正式拿到摇光琴之前,我用抚琴聊解寂寞的时光。
我所抚的都是一些极平常的曲子,并非静心指法。
阖宫的宫人脸上隐约有愉悦神色。
他们都夸赞娘娘琴艺了得。
这琴央殿中的人是历经了一次淘换的,三年前的那一批相熟的听闻早已被送出宫去了。
在这里,我总算没有半点留恋。
我生辰那一日,大魏的后宫点上了热热闹闹的彩灯,绚丽的光将整座□□照耀得如同琉璃璀璨,便是最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明亮好看。
裴叙亲自赠予我摇光琴。
那是一把马头琴,历经了上百年的传承如今依然琴体泛着漂亮的光泽,琴弦一拨动仿佛踏入了岁月的前世今生。
铮——
我端坐在那里,脸上淡漠如霜,裴叙斜斜依靠在我右侧后方的一把大交椅上,当初勒令钳制师姐的那名皇卫持着剑立在他身侧。
琴弦在我的指尖轻动,月色似一下变得慵懒,仿佛有流光溢彩擦过人们的脸颊,在急湍甚箭的大雨过后,琴音缓缓,终于变作涓涓细流,缓缓游入睡梦的歌谣。
交椅旁响起碰一声,亦有金属掉落哐当震滚几寸的响声。
我小心翼翼地回过头——
皇卫摔睡在地上,而椅子上的裴叙也静静闭着双目。
室内的灯笼,在他脸上落下层次不一的光,我走近确认。他眼下似乎淌过两行泪水。
喜悦与激动令我无暇顾及其他,踏出宫殿,整座皇庭早已陷入了巨大的宁静之中。树叶在黑夜中招手,发出簌簌的声音;细碎交杂的鸟雀虫鸣,变得清晰亲近。
这是一座“空城”
所有的皇室成员、兵卒内侍,歪七扭八地睡了起来。跨过歪着脑袋酣睡的小宫女脚畔;走过撞着城门而眠的守门身侧,越过□□的最后一道关卡。
月光洒在我身上,四面八方自由的风吹拂起我紫色的发带。
一阵风紧了,发出呼啸的奔腾声,我下意识转头望去——
这高大的宫墙里头,像是有一声不舍的叹息。
可我听不见。
只是隐隐觉得那从宫墙上空吹过来的狂风,像是吹散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扭着头看了很久很久宫墙。然后迅捷地跑了起来。
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风。
我被晚风送走。
再也不回来了。
“陛下,皇后娘娘永远也不知道,那把摇光琴其实是假的。”
“唯陛下让众人假寐的密旨,为真。”
8
朕做了一件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前阵子有官员送来了摇光琴,母后暗藏在絮絮身旁的影卫却告知朕一个新的消息。
原来絮絮与师姐商议,要用摇光琴逃跑。
原来摇光琴,琴音可传千里。而静心指法可以使人睡眠。
朕命人做了一把假琴。
朕不是为了继续囚困絮絮。
朕只是,想清醒地送她,送一送她,便好了。
当琴声响起时,朕的宫廷如同休憩的野兽,张牙舞爪化为了乖顺酣眠。有许多年了。朕终于再次听到了絮絮这样自由的琴声。
不久,朕听到了很轻快的脚步声,那轻盈的步伐像是飞腾的喜鹊。
朕能体会到,她到底有多开心。
絮絮,别跌着。不会再有人追你了。
外头的天,不知觉间亮透了。叫醒朕的是什么,朕也不清楚——“父皇!抱抱!”“下了朝,我弹新曲子给你听。”朕清醒了几分。
走吧。朕要彻彻底底地知道当年的真相。
朕走到了伽罗寺的地牢。见到了闻雪舞。
她在伽罗寺暴露了自己,也给了我唯一一个了解当年所有真相的机会。
终于,我从闻雪舞的口中得到了所有被隐瞒的真相。
其实是有些啼笑皆非的。但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眼下局面里最好的结局。
茅屋石路前,朕带回了絮絮。从自私地想弥补,到得知细碎真相时的自惭形愧。
朕负了絮絮。这一点朕终于自己认清。
于是朕愿意放絮絮走。
但原来,朕从未负过絮絮。
故事原本的样子很简单。
雪山之巅,神医谷主女儿闻雪舞十六岁名动江湖之时。皇后病重。于是有一位帝王,应照谷中规矩,迎着漫天寒雪,一步步跪来了这位天才神医。
没想到神医爱上帝王,于是用炼化出的最佳忘尘蛛,把帝王变成一个无意识的傀儡。
她傀儡这个帝王,拿走了所有的“爱”。
她真的拿走了,所有的“爱”
“我在嗅到殷絮絮的味道时,放出了小毒蜘。”
“我只是要引你过来。裴叙。”
“裴叙。大魏小公主之死,是因为你;将军府满门差点抄斩,是因为你;殷絮絮饮下一杯毒酒,是因为你。”
“是你。又不是你。”
“我是神医谷的天才,凭什么得不到最好的爱!”她的声音凄厉却得意,终于大笑了起来。
母后以为闻雪舞给我下的蜘蛛毒,可能会有余烬。所以留下了她的性命。
“皇后不见了。”
“陛下,陛下您终于来看皇后了。”
“絮絮,朕来陪你。”
扑通一声。
冰冷的湖水没能淹死朕,与絮絮之间,朕总是失之交臂。
后来我断了闻雪舞的粮食,她被活活饿死了。
后来朕知道。
朕早已不在絮絮的心里。
这个世界上再无人唤我小太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