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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海公后人 ...

  •   江湖……杀戮……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再也不敢见第二眼了——最好连想也不要再想了。
      楚疏言伤口迸裂,流出来的血把衣裳都僵住了。沈锁锁一面忍着对血腥味的反胃,一面照着姚大夫的吩咐,用剪刀把后面的衣襟剪开敷药。一面剪,一面心疼,这可是上好的透月蜀锦啊!剪成七零八落,再好的手工也补不回来了。
      重伤的楚疏言眉头紧皱,沈锁锁努力让自己的手轻些。敷完药,又将一勺一勺的浓黑汤药灌进他嘴里。
      忙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她给他带上门,正关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含糊地喊了一句:“沈姑娘,快走……”
      快走!
      在月老祠里,他的脸苍白如纸,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对她说:“快走!”
      锋利的长剑割断了她几缕头发,冰冷刺骨的剑意扫到她的脸上……她满脸溅满了别人的血……热的、腥的血……那一刻她被恐惧和后悔打倒,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是剑光一闪,他笑着对她说:“没事了。”
      那个笑容是多么勉强!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春风般温柔的样子。
      可是她清晰地记得,他那只握着剑轻颤的手……还有剑尖送进敌人咽喉的一刻,他眼中迸发的、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害怕!
      既使那样,他也要强笑着告诉她:“没事了。”
      忽然之间,沈锁锁的眼中就有了泪意:“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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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行南很快便醒了——这个男人,好像有永远用不光的生命力,沈锁锁清早一起床,就见他在院子里蹓跶。
      相形之下,楚疏言的情况就要糟糕许多。醒是醒了,但略略一动就疼得面无人色。
      同样是人,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会武功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又下雨了。
      这黄梅时节,雨自纷纷。开始还淅淅沥沥,睡到半夜,渐渐有雷声隐隐。雨势绵绵,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润之气。
      过了两天,楚疏言也能下床了,几人无聊,就在后堂玩骰子,比大小。
      莫行南是根老油条,楚疏言近墨者黑,居然也不赖,只有沈锁锁极少玩这些,不到半个时辰,就输了几十文钱,大半都进了莫行南的口袋。
      莫行南乐得大笑:“哈哈,幸亏你有自知之明,说定了一文钱一局,不然可输惨了啊!”
      饶是只去了几十文钱,沈锁锁已经心疼的呲牙咧嘴,这一局她又只摇出个五点,眉毛都皱了起来。
      楚疏言见她这样,微微一笑,三个骰子在碗里滴溜溜乱转,缓缓停下。
      “啊,瘪三!哈哈,居然是个瘪三!”玩了这么久,第一趟看到比自己小的,沈锁锁高兴极了!
      莫行南一揭蛊,个个都是六点,是个豹子。他嘿嘿连笑两声,左手一摊,“兄弟,掏钱吧!”
      楚疏言递过去一文钱,莫行南接过,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道:“我好像很久没赢到你的钱了!这是你手气不好,别怪我欺负你重伤未愈呵!”
      楚疏言也不答话,照旧掷,哪知手气真的不好,一连几局,连沈锁锁都不如,转眼之间,二十文便离了荷包。
      莫行南乐不可支,他只有小时候赢过楚疏言,难得风光再现,道:“我今天一定是财星罩命,不然怎么连你也输给我?哎呀呀,干嘛在这里跟你们玩这么小的?我到城里赌大的去!一定稳赚!”
      一面说,一面摇,腕上忽然微微一麻,他正得意,也没多留意。一开蛊,却愣了,再揉揉眼,“咦?”
      沈锁锁哈哈大笑:“莫大侠,你的财星呢?跑到哪里去了?”
      这次莫行南居然只有四点!
      这一局,楚疏言六点,沈锁锁九点。她笑眯眯地伸出了手:“莫大侠,掏钱吧?”
      莫行南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一文钱给她,闷闷道:“邪了!我这一蛊,稳打是个豹子!”
      再开一局,莫行南又输了,这一回,居然是个瘪三。
      “见鬼,见鬼!”莫行南跳了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莫行南也会掷瘪三?!”
      输到了第三次,莫行南忽然望向一直安然微笑的楚疏言,眯起了眼,道:“书呆子,你害我!”
      “想不到堂堂莫大侠也是输不起的人啊!”沈锁锁一面笑眯眯地伸手到他面前取了一文钱,一面道,“输了还要怪别人。”
      莫行南却不理她,只盯着楚疏言:“接连三次,我的手腕都微微一麻,我还以为是小虫子,现在想想,一定是你做的手脚!”他忽然站了起来,怒声道,“楚疏言,咱们多少年朋友了?!你居然为几文钱使诈!”他竟似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把桌上的铜钱扫了一地,飞身出去了。
      沈锁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他这是干什么?”没有必要这几文钱翻脸吧?
      “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向来如此,你不用担心。”楚疏言蹲下去,将洒落地一地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抬起头来,问,“你还要不要玩?”
      “反正没事,干嘛不玩?”沈锁锁笑得甜蜜。
      莫行南生不生气,关她什么事?这楚疏言手气奇差,没准她可以把输出去的全部赢回来呢!
      果然,楚疏言几乎盘盘都输,铜钱长了翅膀似地往沈锁锁面前飞,她的笑容愈深,直到楚疏言把身上的散碎银子输了个干干净净,沈锁锁才咳嗽一声,收手:“呃,时候不早了,黄妈只怕已经开始烧饭了呢——你喜欢吃什么菜?”
      在相思筑住的这些天,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客客气气问楚疏言想吃什么。
      “随便。”楚疏言答,开始收拾骰子,仿若不经意地问,“你,还好吧?”
      “呃?”正忙着数钱的沈锁锁抬起头,“什么?”
      “咳,黄妈昨天问我什么东西能安神宁气,说你这几天总做噩梦,我想……”他顿了顿,语气里面,不自觉多了份滞涩,“我想你定是因为那天的事……”
      “我没什么。我们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我很清楚。”她哗啦啦把铜钱装进荷包,摇了摇,听见那铜钱撞击的声音,无限幸福,“呵,这些钱,够给黄妈买一个月的菜了!”
      然而一转身,她便把黄妈叫进了房间,劈头便问:“我睡不睡得着,你告诉楚疏言干什么?”
      “我……我想他是个读书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会招惹那样的杀手?就算是读书人,又不是大夫!”
      “我想,他兴许知道……小姐,我只是问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一向好脾气的沈锁锁忽然一拍桌子,声音里充满了冷冽和威严,“记着,你终究只不过一个下人,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黄妈叹息一声:“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说了。”
      “黄妈……”沈锁锁的气势,在黄妈黯然转身的一刹那间便低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替我的终身打算……可是我早已经不去想这些了,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她再次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黄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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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一摆上桌,莫行南便回来了,跳上椅子就吃了起来,跟楚疏言又说又笑,上午那么大的火气,好像根本没有发过。
      饭罢,风雨迷离中来了两位客人,原来是一位母亲带着女儿来求姻缘。女儿已经十八岁了,生得倒齐全,就是嘴作三瓣,是个兔唇。
      只一眼,沈锁锁就明白了。含笑请母女俩坐下,问了生辰八字,到月老像前上了三炷香,取了一条红线绑在姑娘的手腕上,道:“我师父说,姑娘的姻缘,就在这几日。等天气放晴的那天,你将姑娘打扮好,到我这里来。”
      一听这话,母女俩欢喜不尽。母亲放下五两银子的谢仪,千恩万谢地走了。
      楚疏言正在后堂喝茶,听得一字不漏,忍不住问:“人世间的姻缘,你真算得出来吗?”
      “当然。”沈锁锁拈着那只元宝,笑眯眯,“我这个月老师父,可不是白拜的。”
      楚疏言暗自摇头,她拜的虽然是月老,心里面供的,只怕是财神。
      把银子收好了,沈锁锁喝了口茶,道:“其实,是两个月前,一户人家想找媳妇,儿子刚好是个跛子。今天遇着这一个,身世家底差不多,简直是天生一对。到时候,让女子口衔鲜花,男子骑马相见……呵呵,这招‘走马观花’,我的前辈早已用过多次啦!”
      “可是,他们不知道彼此……”
      “有几对夫妻真正知道彼此?”沈锁锁白了他一眼,“盖头一掀,生米就成了熟饭。别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说给他,可这位姑娘本来就有缺陷,两个人半斤八两,也没什么好说的。婚姻,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她这番话,听起来颇偏激,又好像有些道理。也许她对儿女之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得淡了。
      然而她说话的神情,令楚疏言心里隐隐一动。
      站在眼前说话的,仿佛不是个布衣荆服的小小红娘,倒像个金贵非常的大家之女,养在锦门,尊在绣户,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一股雍容自在,自有一股睥睨之态。
      不,金闺小姐不足以喻她。她的睥睨之中还带着一股沧桑,那沧桑如水,流溢在眼角眉梢。不知怎地,楚疏言忽然觉得她那并不出奇的眉目,如水一般流泄开来,看着她,只觉得心里面,清凉而柔软,异常的舒适。
      沈锁锁没有留意他的神情,自去一旁做荷包。
      楚疏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夜间,问莫行南:“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
      “我当时重伤,那几个人无论谁再补一刀,我都死定了。可他们却没有下手。”
      莫行南点点头:“嗯,这不像尽堂的作风。”
      “事实上他们并未放弃,我一去月老祠就遭刺杀,可见他们一直埋伏在这附近。”
      莫行南再点点头:“嗯,有道理。”
      “昨天晚上我们两人都昏迷不醒,他们又有杀我们的良机,为什么又一再错过?”
      这下莫行南不点头了,眉毛已经皱了起来:“古怪,古怪。”
      “似乎只要我们一踏进这相思筑,尽堂的人就不敢动手……”
      这个结论太过诡异,小小一间红线铺,哪里有本事让尽堂杀手止步?何况沈锁锁不懂武功,昨天她把那一剑推向杀手咽喉之后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可她要是和尽堂一伙,怎么会救他性命?
      也许,他该好好找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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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翌日清早,沈锁锁便有客人上门,正在忙碌。
      楚疏言还未踏出后堂,就听得一阵哭声。
      男子的哭声。
      “沈姑娘,沈姑娘……”一个青衣男子坐在椅上,涕泪横流,“沈姑娘我求求你了!只要你帮我去说,没有不成的……”
      “张公子,不是我不帮,而是帮不了。就算乔夫人卖我面子,乔小姐跟了你,只怕也没有好日子过。”面对七尺男儿的眼泪,沈锁锁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一个胭脂铺的小二,想娶乔员外的千金……难道你没有想过,乔小姐跟了你,穿布衣,吃粗饭,一个钱恨不得瓣成两半花,这样的日子,可是千金小姐过得来的?再者,乔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你怎么好意思让她为你蓬头垢面,洗手做羮汤?”她叹息一息,“张公子,你快回去吧。以后我这里要是有合适的女子,定会给你牵好红线,但乔家小姐……你不必指望了。”
      “琪儿心里有我啊!”张公子脸色惨白,他已经登过乔府大门,却被赶了出来,本以为一番真情,能打动这号称月老弟子的相思筑主人,哪知这位沈姑娘的心,却比乔家人还要冷!他又是痛苦,又是绝望,嘶声道,“门第之见,贫富之别,都是你们这些人编派出来的!你们、你们活活拆散一对有情人,我和琪儿都不会原谅你们!”
      “这个时候分开,你们自然会心痛,会难过,可是再过个两三年,各自开花结果,这一段春梦,便了无痕迹了。”沈锁锁说完便站了起来,已然是一付送客的模样,“张公子,请恕我相思筑人微言轻,帮不上你的忙。”
      那男子彻底绝了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楚疏言悄然发出一声叹息,道:“姑娘是否太狠心了?既然他们心中有情,这门第之见,也可以抛开的。”
      “眼下欢情正浓,有什么东西抛不开?可时日一长,又怎样呢?”沈锁锁淡淡地说,“要是楚公子喜欢上了一个逃犯,难道也抛下一切跟她四处逃难吗?就算下得了一时的决心,总有一天,你会想念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她说完,开始整理一边摆着的各式红线、手帕、荷包、香坠儿。
      便是在这个时候,一缕箫音传来。
      春末的风带来远方草木的清香,那丝箫音似乎从天边传来,箫声一起,紧接着一管清亮的笛音,交织成一曲华丽绮音,似乎有烂漫春花就在道旁盛放,沈锁锁几乎可以闻到得花海的香气。
      一乘宽大的马车渐行渐近,莫行南忽然如风一般从月老祠听掠了出来,大声笑道:“哈哈,百里,你总算来了!牙齿没给杨梅酸坏吧?”
      “你呢?单掌力战尽堂六大杀手,真是威风呵……”
      这声音真是好听,懒洋洋的,像醉了似的使不出力气,可是动听甚至胜过那笛箫合奏,听在耳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这是什么人?!”沈锁锁出神地看着那辆马车,不由自主问。
      “这个人,一定在你的相思录上。”楚疏言看着她那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忍不住答道,“他的名字,叫做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沈锁锁仿佛一下子跳了起来,“百里无忧!你说的,可是那个妙手无双、娑定城少城主,百里无忧?”
      就是传说中,那容貌绝美、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百里无忧!
      就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百里无忧!
      马车停在门口,四壁轻纱款扬,几名华衣丽人坐在里面,吹箫的吹箫、弄笛的弄笛、把盏的把盏,一名女子轻轻一扬袖,如凌波仙子一般,纱衣在空中扬起一阵香风,轻轻地停在沈锁锁面前,笑道:“这位,可是安郡最有名的红娘,相思筑主人?”
      她那么美丽,笑容又那么温柔,沈锁锁虽然有些失望没能见到要见的那个人,还是好脾气地一笑:“是。”
      “介不介意我们拆了你的大门?”
      “呃?”
      沈锁锁嘴巴长得快要吞下一只鸡蛋,眼前的女子仍然笑得那么温柔,仿佛只是在说:“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针线?”
      “伴雪,退下。”一个懒洋洋的嗓音响了起来,马车上的众美人中央,慢慢坐起一个绯红衣衫的男子,眼波轻轻地一转,连阳光都失去了颜色,他的目光落在沈锁锁身上,温柔地道:“这位沈姑娘,可不是一般人。”
      名唤伴雪的女子依言退开,侍丛扛来一卷红毡,从马车前一直铺到大前口,两位丽人轻笑着扶着他,踏上红毡,经过呆若木鸡的沈锁锁身旁时,他微微一笑:“主人不在前面引路?”
      原来他躺着,难怪她看不到!
      原来他的声音这样好听!
      原来他长得这样美!
      这样美!
      然而还没感慨完,莫行南已经开了口,讶然道:“咦,今天你怎么不把马车拉进来?几时这么懂事了?”
      “刚刚。”百里无忧浅笑着走进来,在门口站定,望着沈锁锁微微一笑,转过头来,“莫兄,你可知有几个地方,我是不敢拆大门的?”
      “哦?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问武院。”
      “嗯,你若是敢做这种事,我莫行南三个字,倒着写。”
      “第二个是唐门。”
      “嗯,你若是去了,我莫行南三个字倒着写也没用了。”
      “第三个,是九王府。”
      “嗯,那个妖怪王爷吓人得很。”
      “原本只有这三个,可是今天,却跑出第四个了,这间相思筑,我也不敢拆。”
      莫行南有些意外:“这是为什么?你拆完之后,不是会给人装上的吗?”
      “可是我怕沈姑娘不高兴。”百里无忧可怜兮兮地望了沈锁锁一眼,“万了沈姑娘不高兴,谁来给人牵线说媒,谁来搓和有情人成眷属?”
      话说到这里,沈锁锁终于笑了,她走上来,请客人进屋,倒茶。
      哪知手还没碰上茶壶,伴雪就向着她一笑,桌上已经摆出鲜果、蜜饯与茶杯,小风炉也燃了起来,一只紫砂壶已经腾出茶香。
      椅子上也铺好了锦垫,茶几边上搁着一只香炉,清淡的香气袅袅升起。
      转眼之前,相思筑就被布置成娑定城少主的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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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无忧最爱四处闲游,又和莫行南最好,因此常常上扬风寨,楚疏言与他虽然不算深交,可都是江湖上名头极健的少年,再加上有口无遮拦的话袋子莫行南,也算聊得来的朋友。
      楚疏言一直端坐,别人说了十句,他才说一句。沈锁锁瞧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再想到自己相思录上的记录,一丝笑意,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爬上了嘴角。
      那百里无忧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一面与两人聊得风雨不透,一面还匀得出一只眼睛来望向沈锁锁,见了她,百里无忧未语已先笑,点漆如眸恰似春水轻漾,那样轻悦的温柔,即使在女人脸上也很难找到,他道:“姑娘芳名‘锁锁’?”
      这样的人,问这样的问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拒绝,沈锁锁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百里无忧轻轻一拍手,伴雪拿来一只锦盒,双手捧到沈锁锁面前,百里无忧轻笑:“请姑娘笑纳。”
      盒子里躺着一只灿灿金锁,中央镶着一只猫眼玉,一条极细的链子连着它。
      好一只小巧美丽的金锁,沈锁锁的眼色却微微一变,手指轻轻颤抖,她拿起了它,食指与中指一旋,竟弹出一枚极小巧的钥匙,钥匙是纯金打造,缀完各色宝石,华贵异常。
      百里无忧含笑道:“沈姑娘真是妙人,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这锁的来历,姑娘就已经懂得怎样开启。”
      沈锁锁强自稳住心神,微微一笑,“好巧,我曾经见过这只锁。”
      “哦?这么说姑娘认识锁的主人?”
      “曾经有位富家小姐来这里求姻缘,给我看了这只锁。”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一次笑眯眯地道,“我当时就觉得这锁极有意思,要是能照样子打个几十只来卖,生意一定很好。可是那位小姐说这样的锁,天下间只有一只,是前朝一位能工巧匠所制,在她周岁那年,有人送给了她。”
      “姑娘可知道这位小姐是哪户人家的?”
      “她没有多说,我生意又忙,哪里顾得上问?”沈锁锁一面说,一面把锁放进了盒子里,笑道:“这下可好了,明儿我就拿着这个去铁匠铺,叫铁匠照着样子打几个。虽然不如这个金贵,咱们可以叫它‘同心锁’,遇着喜欢的人,就把钥匙送给她,这主意妙不妙?”
      百里无忧抚掌大笑:“妙,妙,妙不可言。”笑了一阵,他忽地话锋一转,又道,“这叫七宝锁,据说是清海公家一位女公子的东西,不知怎地,竟流落到了此地的当铺,被我无意中看到,便赎了来。恰好姑娘名叫‘锁锁’,真真有缘分!”
      “清海公?”楚疏言听了一愣,“可是十年前,被罢官抄家的清海公?”
      “嗯,三朝元老,功高震主……清海公一世清名,竟坏在不肖子孙手里。几个儿子窝里反,闹得一门受黜,男女老少,都被流放到不知哪一个穷山恶水去了,可叹!”
      清海公!
      这三个字,让沈锁锁的身子陡然轻颤,楚疏言见她眸子骤然变深,心念飞转,佯作一个不支,身体微微一晃。几乎是立刻,沈锁锁便发现了:“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不多躺一下?我扶你。”
      她甚至没等楚疏言说话,就扶着他的手臂回房去了。
      莫行南眼看着她从眼前把楚疏言带走,半天才回过神,指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道:“书呆子早上还活蹦乱跳,怎么现在走路还要人扶?咱们难得聚到一起——”他说着,把袖子一卷,“我把他拉回来!”
      结果被拉住的却是他自己,他愕然地回头,看到百里无忧的如春花般绽放的脸,不解:“干嘛?”
      “兄弟虽然好,真正体贴入微的,还是女人。”百里无忧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走到桌边,轻轻拈起一粒乌紫的杨梅,酸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他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像这样,你喝青梅酒,我吃紫杨梅,咱们两个聊着,也不赖。”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色的!”莫行南一拍他肩膀,“我这个兄弟,从来不沾女色!多少美女追着喊着要嫁他,他都没应下来。这位沈姑娘姿色平平,恐怕也没指望。”
      “这位姑娘姿色平平?”百里无忧看着好友,微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易了容?”
      “易容?!”莫行南吃了一惊,脑子里刹那间转了好几个念头,“莫非她就是要杀书呆子的人?!”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百里无忧再一次拉住了他:“楚公子不是已经说了,她不会武功。”
      “那她易什么容?”
      “易容,当然是为了不让人认出她,当然是为了掩盖某些秘密。”百里无忧再次拈起一颗杨梅,高高地抛起,再张嘴接住,末了,款款一笑,“而秘密……是多么有意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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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明显感到她扶在他臂上的手轻轻颤抖,到了屋里,她把他扶上床,真的像对待一个身体虚弱已极的病人一样对待他,楚疏言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冷汗自她的鬓角滑下,经过腮边,直滴进衣领里。
      安置好楚疏言,沈锁锁埋下头去,呼吸粗重得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向着他微微一笑:“好了,你歇着吧!”
      “等等。”
      他在背后唤住了她。
      沈锁锁的脚步一滞,脊背一僵——似乎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能好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一下,露出马脚了!
      “你……可以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有一丝儿的不确定,又有一丝儿涩滞,如果自己猜错了,这一句话,只怕就要被看自作多情了。
      然而沈锁锁立刻答应了下来:“好啊!”她给自己找了只凳子坐下,托着腮,寻思着话题,半晌,她掏出了那本相思录,道:“正好趁着你在,多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楚疏言想了一想,道:“如果你能够把那几句话去掉,我知无不言。”
      “哪几句?”
      想到那几句话,楚疏言脸微微发红,“嗯,就是‘滴酒不沾’四个字后面的。”
      “哦……”沈锁锁表示明白,照着册子读了出来,“一双清眸温柔如水,唇若桃花美煞个人。据传公子禀性温柔内敛,尚无情史传出,因此无从探究所喜女子类型。”她合上册子,认真地问,“怎么?我写错了吗?”
      “这些……不必写上。”楚疏言真的要脸红了。
      她眨了眨眼,似捉狭:“既然没有错,为什么要去掉?后面还有一句‘笑容尤美’,不好吗?”
      “男人怎么能说美呢?”楚疏言又好笑,又好气,“即使可以,那也只能是百里公子一般的人物——啊,这册上是怎么说百里公子的?”
      沈锁锁黯然叹气:“说百里无忧,只怕是错了。”
      “怎么?”
      “都说百里无忧是最温柔最多情的美男子,可我看他,美则美矣,半点也不温柔可爱,反而咄咄逼人——”说到这里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口了,连忙笑着打个哈哈,“呵,我们不说他,只说你,我问你,你喜欢的什么样的姑娘?”
      见她又问这些,楚疏言干脆闭上了嘴巴,不说话了。
      沈锁锁不高兴了,“喂,是你留我陪你说话的,怎么自己反而变哑巴了?”
      楚疏言想了想,问她:“今天那位姓张的公子,你为什么不做他的生意?”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沈锁锁懒洋洋地抛下了册子,“这世上,或许会有不计贫富门弟的爱情,但千万个人里面,不过只得一两个罢了。再说,他们真要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
      “只要乔小姐狠得下心,跟着情郎一走了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楚疏言一震,“你是说……私奔?!”
      沈锁锁瞧这吃惊的模样,微微冷笑一下:“楚公子觉得这样做大逆不道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样,很多时候就必须放开另一样。贪恋父母亲情,就要割舍情郎,想有情人成眷属,就要割舍锦衣玉食。这里没办法的事。”
      楚疏言五岁启蒙,修读儒道,儒家圣言深入肺腑,连莫行南都叫他书呆子。此刻听到一个女子跟他大谈私奔,几乎惊出一头汗。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话题再一次中断了。屋子里陷入寂静,只要沈锁锁悉籁弄衣带的声响。
      她的食指绕着腰上的丝绦,一圈一转重重地把手指裹住,再慢慢把手指抽出来,丝绦便卷成了一团。又把手指缓缓插进去,慢慢地旋开来。极无聊的游戏。两人就在这室内静坐,气氛尴尬又古怪,她想了想,转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楚疏言苦笑:“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锁锁真的服了他。
      “我从问武院毕业后,一直都在扬风寨。三个月前,京城有人请我去修一间密室。回来路上就遇到了这批杀手。”
      “谁请你去的?破什么机关?”沈锁锁的脑筋转的极快,立刻切中重点。
      楚疏言却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了那个人,不告诉任何人。你莫要怀疑是这个人害我,此人声名极好,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声名,呵,声名都是拿来骗傻瓜的!
      沈锁锁几乎失笑,可是看到他这付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是他傻吗?不,相反,他比大多人都聪明。
      可他的一生,头顶天,脚踏地,前方是金光灿灿的孔圣人,他恪守“忠孝信义”四字真言,他不相信世上存在着言而无信的阴谋和背叛。
      他那金风细雨阳光明媚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阴暗。
      “我羡慕你。”沈锁锁幽幽地说道。
      “你说什么?”楚疏言没听清她那近乎自语的低低声音,却看到她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那总是闪耀着一丝狡黠的眸光,忽然之间就如同风吹烛火一般灭了下去,他的心里有莫名的悲凉痛楚,解释道,“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可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修的密室,行不行?”
      “我不想知道什么,你不用告诉我。”沈锁锁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知道吗?你像一面镜子,用这么白的你,照出这么黑的我。”
      楚疏言不知道。完全不懂。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常常听不明白她说话。可是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笑,想了一想,努力找出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那人实是个痴情种子,他让我修的密室里,挂满了一名女子的画像。那些画像,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品茶,有的在歌舞,有的在出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
      “这个女子,一定已经死了。”沈锁锁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还活着,哪用专门造个密室藏她的画像?人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两年前,一位姓冯的女子嫁给了一位马姓少年,是我做媒。那少年风流好色,我原本不想把冯姑娘说给他,可惜冯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冯姑娘人生得美,脾气又好,他也一眼相中了。完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开始在外寻花问柳,妻子不敢深劝,每每暗自神伤,都要到我这里跟我说会儿话。半年后,她病死了,腹中还有一个未足月的孩子。出殡的那一天,她丈夫以头触棺,眼中泣血,发誓再也不踏足烟花之地。还特意请玉匠雕了她的玉像,整日带在身边,不续弦,不纳妾,不入欢场,做了个清修的居士。有这样的痴心,为什么当初就不肯好好待她,非要把她逼死了才知悔改?”说到这里,她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和讥讽,“你说的那个人,只怕比他还惨些。那女子也许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然,为何人死之后,挂幅画像还要偷偷摸摸,藏入密室?”
      说完她就看到楚疏言怔忡的脸,忍不住苦笑:“我今天心情不好,聊什么骂什么,你不要介意。”
      “你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却不无道理。想来,我从未涉足江湖,只出了这一趟远门,唯有那个人有理由杀我——那个女子不仅不是他的人,也许还是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妻妾,甚至……你没有看到那些画像,那名女子,真是罕有的绝色,那样的姿色,恐怕还是位嫔妃!”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掌心出一把汗,“难怪,难怪……此人智谋无双,城府原本极深,这样的事情,难怪要杀我灭口……”
      智谋无双,城府极深?
      “等等!”沈锁锁忽然大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姓清,单名一个‘和’字?”
      楚疏言一惊。
      沈锁锁一看,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早该猜到的!他们出事都在相思筑外,一进了这个门,杀手居然也不追来——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顾念她?”
      她忽然就凄然地笑了起来,她,居然救了“他”要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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