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个神话》马鹿·D·多古拉

3、再一个神话 03

　　那是十八岁的安妮掌军四年来，在战场上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被称为“战术天才”、具有“勘察胜率的眼睛”、“凭直觉就能捕捉胜算”的她，这一次，却被突如其来的迷恋冲昏了头脑，被难以抑止的眼泪迷离了视线，连令人惊叹的直觉，也一并失了灵。
　　所以，她没有想起，战场方圆千里之内没有人烟，除了“安妮公主”之外，是没有女性，会接近这危及生命的领域的。
　　她没有瞧见，对方衬衫扣子上，那个再鲜亮不过，再清晰不过，再明确不过的都铎王家家徽。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在一瞬的慌乱中，对方从自己身上摸走了什么。

　　回到营地，安妮闷闷不乐。
　　威廉问她怎么了，她不答，只是吩咐查找军团里栗色头发的人，把他们的画像都拿来过目。
　　受她情绪影响，部队也没能好好庆功，散漫压抑了半日，打点起行装，准备翌日启程。
　　大胜之后的安逸闲散在蔓延着，没有人想到，这样的时刻会生出变故来——连素来警惕的安妮也一样。
　　当帐篷外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嘈杂，她只是揉了揉眼睛说：“别吵，还好困呢。”
　　“殿下，”威廉强硬地把她从行军床上剥了下来，“我们被包围了。”
　　“什么？”安妮骤然清醒过来，“谁？”
　　“都铎军。”
　　“这不可能！”安妮一跃而起，撩开帐门冲出去：只见营地上，三三两两插满了都铎军的旗帜——正中靠近自己帐篷这边的石台上，站着一个角色人物：栗色卷发，颀长的颈项，秀美如大理石雕刻般的面孔……是……那个人？
　　“……那是？”安妮犹疑。
　　敌军的长矛已抵到了她的胸前，她只得压低声音问威廉。
　　对方身上的军装足以让她有不良的预感，可不知为什么，安妮竟固执地不愿相信。
　　“都铎王太子，爱德华殿下。”
　　五雷轰顶。
　　安妮一时几乎站立不住。
　　威廉在她身后，用旁人不易察觉的姿势，偷偷地扶住了她的腰。
　　“这……怎么会……”
　　仿佛专为了和安妮作对似的，爱德华的声音传了过来——那音色清新悦耳，如月光女神拨弄竖琴，轻飘飘地钻进了安妮的耳朵。
　　可是听听吧！他说的都是些什么！
　　“普尼斯的将士们，你们觉得，你们是为什么被包围呢？因为都铎军人数多，实力强吗？——其实不是吧，你们自己大概也知道。想想几天前，你们是怎么依靠不到六千人，逼得我数万人马节节败退的？是的，我得承认这一点，”爱德华耸耸肩，自嘲一笑，“我的军事能力不强，剑术，甚至比不过许多贵族小姐。”
　　说道这里，都铎的军队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狂笑。
　　“可是为什么，普尼斯人，”爱德华仰起头，月亮在他的铠甲上微微镀了一层银光，看上去高贵又圣洁，就像是……神座旁肃立的天使……“你们会落入我这样一个不称职的将领手中了呢？”
　　被包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怒吼。对都铎的谩骂。“每种！”“婊子养的”——对爱德华的各种侮辱。
　　随即，被都铎人镇压了下去。
　　爱德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嘴角微微抽动，像是一只盘算着怎么偷鸡的狐狸。
　　“你们大概觉得，偷袭太卑鄙了；或者觉得，是运气差，才会败在我这样的小人手中？”爱德华自嘲地笑笑，“但东方的谚语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你们这样组织严密，战斗力强大，战斗欲望旺盛的军队，真的是外人的一点‘阴谋’就能窃取的吗？——大概不是吧？”
　　嘈杂渐渐平息——安妮心中“咯噔”一声——已有不少人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他的谗言！
　　“你们有此惨败，其实是因为……”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爱德华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实的羊皮纸，“你们的统帅，尊贵的安妮公主殿下，已经拜倒在我脚下——大家看，这是她供上来的，本应由她随身携带的行军地图。”
　　“唰”地，羊皮纸卷展开了。上面金色的普尼斯王家纹章，即便在黯淡的月光下，依旧灼灼耀目。
　　安妮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这简直……比直接踏平普尼斯军营还要狠毒——那不过是流血牺牲而以，而这……
　　普尼斯军已超负运转了许久，依靠对国土的热爱，和对主帅的信赖，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果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信仰危机，那么，绝不是全军溃退那么简单，而是兵变，是叛乱，是倒戈相向又一次内战！
　　“黑太子爱德华，魔鬼般的男人。”
　　——安妮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爱德华的政敌对他的评价。此前她一直奇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子，何以竟得到如此评价。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可似乎太迟了。
　　咸涩的血腥味在她的口腔里扩散开去——普尼斯军人们，先是各自沉吟，然后咕哝这，接着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战鼓的鼓槌一样，敲击着安妮的心。
　　激烈的争论在蔓延。
　　部下们三三两两地回头，向主帅张望——安妮知道，长久以来，自己在军队里积累下的威信还在，然而，若是对目前的情况处理不当的话，那么……
　　“哧，”爱德华冷笑一声，讥讽普尼斯军的彷徨，“你们不信么？”微昂起头，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华之下，反射着残忍的光，“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安妮殿下的水壶——你们为她辛苦攒下来那点宝贵的净水，也已经全部消耗在我身上了。”
　　“报告，果然，殿下的水壶里没有水了！”
　　一个穿这普尼斯军服的人，从安妮的帐篷里走出来，手里倒提着一个空荡荡的行军水壶。
　　全场哗然。
　　“你逼我的。”安妮狠狠地拧起眉，杀意漫上了她的眼眶，本已不甚美丽的面孔瞬间狰狞起来，“威廉，抓住他，投敌论处！”
　　话音未落，她已腾身而起！
　　一脚飞在看守的都铎军人脑门上，反手夺回自己的佩剑，猛地用力拉扯剑柄。
　　“嗖——”
　　剑柄后的机关骤然弹开。
　　像烟花一样的信号弹直窜上空——血色的，映红半个天空的云朵：这是普尼斯北军精锐师在应对突发时间的紧急进攻讯号。在这样的时刻，安妮只能指望——或者不如但愿——它还有用。
　　一瞬间的沉寂。
　　战场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信号弹绵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原野里徘徊。
　　然后，普尼斯的勇士们，在都铎军面前，上演了一次，近乎教科书般经典的配合突破。
　　“唰！”
　　“铛！”
　　“咣！”
　　就在安妮跃起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普尼斯士兵，齐刷刷地动作起来：身上还有武器的都亮出武器；武器被收缴的，便徒手去抢敌人兵械；被反钳了双手的，就向敌人怀里撞——一瞬间，刀光四射，四处都是喷溅的献血，一瞬间，肃杀的战场铺满暖色，像是……鲜花怒放的仲春。
　　普尼斯的士兵们，用刀剑，用手，用身体，在安妮和爱德华之间，硬挣出一条细长蜿蜒的缝隙。
　　一刹那！
　　没有人知道安妮是怎样格开了架在脖子上的长枪，又是怎样放倒了围在她身边的三十多个精壮的战士——只有一道影子，眨眼之间，轻烟般从那到用人体挡出的罅隙中溜过去，像是索命的鬼魅，瞬间干净利落地放倒爱德华王子周围的所有护卫。
　　等都铎军回过神来，发现双方的将领在小块的石台上并排站着。安妮的剑锋，架在爱德华的脖子上。